乡人六题

2019-11-12 20:55吕志军
北极光 2019年9期
关键词:狗娃土墙媳妇

⊙吕志军

和芸芸众生一样,我的父老乡亲,也在历史的无字碑里随草木荣枯。

毛娃

种庄稼是农人的营生,养牛是毛娃的生活。别人捡一处茂盛的草地,把牛拴在木桩上,就去干活了。毛娃不拴牛,他跟在牛后边。牛嚓嚓地把草卷住咬断,送进胃里,他给牛一遍又一遍提醒,那撮草又长又密,这撮草又嫩又香,先把它们吃了。

大概是出生的时候就有兆头,脸色黢黑,汗毛浓密,就取了毛娃这个名字。在小学中段,这个特点已经显露无遗,绒绒的络腮胡已经蔓延在两腮。上嘴唇与鼻沟间,黑色的毛发倔强地占领这狭窄的空间。如果在夏天,水田里插秧,卷起裤腿,他衣服之外的地方,无不是密实的汗毛——除了手掌脚掌。我和他同学了近十年,真的只知道他的这个名字,官名从来未曾记住。

书包放下,毛娃就去牵牛。牛黄色的毛,缎子似的,泛着光泽。毛娃说,走,伙计,到河边去,河堤上的毛线草拔节了,甜丝丝的;芨芨草两寸高了,你一舌头刚好卷住;狗尾巴草还没长全乎,过一阵子吃。黄牛反刍着,嘴巴一咬一磨,像是回应。

牛在河堤吃草,毛娃拿一把镰刀,去水洼的地方割草。一会儿搂一抱嫩草,扔在黄牛嘴下,“你看你咋吃草哩,把草根都拔出来了?不下雨,草根死了,你还能有啥吃的?打你个不听话的。”毛娃把手举起来,镰刀高高的在阳光下亮出刃光。牛欢快地把草送进喉咙,吞进胃里,身子鼓胀成圆桶。它并不害怕,因为毛娃嘴里厉害地骂,但镰刀把子不会真的落在身上。毛娃家的牛鞭子是一条麻绳做的,一直挂在墙上,没有用过。

麦子收割,要犁地,准备放水插秧,牛这时候最劳累。别人给牛套好犁具,拖着去地里。毛娃扛上铁铧,到地头才给黄牛套上。若是碰到一块石头,顶住了铧尖,毛娃左右晃着铧柄,舞蹈一般,躲过了石头,自己心里的石头也才能落地。天色擦黑,卸了套,牛走在前面,毛娃扛着犁铧跟在后面,锋利闪亮的铧尖在他后腰一寸的地方,像一星灯火。毛娃说,“伙计,你今儿个累了,回去给你煮一锅豆子,拌上干铡草,香得很,你吃了早点睡,别胡骚情,明儿个还有一亩地,活重着呢,你听下没,打你!”

一次,黄牛病了,卧在牛圈里,毛娃把牛拉了几次,牛都不起来,头耷拉着,找来兽医,兽医说牛拉稀,感冒了。毛娃说,“你不说我也看得见牛沟子(方言,屁股)不干净,给吃啥,咋叫牛赶紧起来?”兽医给开了药方子。毛娃拿大砂锅熬了草药,摇一把蒲扇,扇成半温,装进竹筒里,对黄牛说,“伙计,我尝了,就是有点苦,你不喝,病好不了啊。”说着,把一只手迅速伸进牛嘴里,另一只手已经把竹筒里的药倒了进去,药汤顺着他的手臂,进了牛的喉咙,牛难受,扭着脖子,毛娃说:“你就咬,你把我手咬断了,把我的感冒药都给你加了,你还能不好?你不好,看我不打你。”

现在,牛早卖掉了,毛娃在城里打工,估计见面我已经认不出他了吧。

猪娃爷

“爹,你要是不给我爷看病,我也不养活你。”孙子背着爷爷给父亲说。

猪娃爷病好了,圪蹴在场边,铜烟锅在地上磕掉烟灰,又续上一锅,“这碎怂(方言,小孩子)还是爱我。”他的裤管已经挑到了膝盖,细瘦的小腿,似乎只有一根骨头,在着地的刹那,一双露着脚趾头的半胶鞋,把那截骨头接住,免得插到土里去。

猪娃爷家修了四间宽敞的两层半楼房。在陕南,两层楼住人,最顶的半层,一是用来隔热隔冷,一是用来放粮食放柴草。这半层是乡人的生活用品展览馆。房修好后,猪娃爷给儿子说,“你们住一楼,孙子住二楼。”儿子说,“你们的房间也安顿在二楼。”猪娃爷说,“我都说好了,我给你姨家看房去。”

姨家的房距离楼房二百米,是已经久居大城市的姨在村里的老宅子,房檐塌了半边。“房不住人烂得快,有烟火熏着,你姨们回来就有落脚的地儿。”猪娃爷老两口把锅灶打扫了,搬了几捆稻草,老宅子里起了炊烟。

猪娃爷七十,猪娃婆六十八。猪娃婆早起,灶塘里塞几团稻草,烟从每一片青瓦的缝隙袅袅出来,猪娃爷就能端上一碗喷香的白米粥。猪娃爷吃的最多的饭是米粥,或者是一碗机器挂面。下饭菜基本是从堂屋那只大缸里捞出来的浆水菜,有时凉拌,有时油炒。如果是周末,猪娃爷会起来得比较早,等我在场边瓜藤架子边刷牙的时候,他已经骑车从外面回来了。

周末孙子歇学,猪娃爷老两口会炖肉。狗娃爷把门槛抽掉,推出那辆用了十几年的二八飞鸽自行车。车的辐条断了的,和好的辐条扭着缠在一起。车铃盖子早没有了,但拨动小锤的弹簧,还是可以碰出铃声。车链护板也不见了,一条循环的铁链,干巴巴链接着大小两个轮盘,两个轮盘转动起两个没有泥瓦的车轱辘。猪娃爷推着车子跑几步,把身子甩上车座,手紧紧握住没有了车刹的把柄,车子晃晃悠悠地飘向镇上。

虽然东倒西歪,猪娃爷却从没在越来越密集的车流里出事。他躲着各种车辆,各种车辆也给了自行车足够的重视。镇上,他把自行车往路边的树上一靠,嘴里叼上烟锅,手背在后边,裤管挑在半天,笑眯眯地去肉摊子买肉,“就要这疙瘩,肉瓷实。”猪娃爷指着蹄包部位,眼睛盯着师傅下刀,“你咋割的?把肥膘去了,我孙子吃的,就要纯瘦的!”这时候,猪娃爷一脸严肃,等到瘦肉拴上绳,沉甸甸提在了手上,脸上才又恢复了眯眯笑。回到车边的这一段路上,猪娃爷会反复地观察这一吊肉,直到完全确认真没被师傅偷摸夹杂半星儿肥膘或者骨头渣渣。

他歪歪扭扭地骑上车子,挂在车头的肉甩来荡去,使车子越发扭得厉害,回到场边,在车子要倒的时候,猪娃爷慌忙地跳下来,随着车子跑一段,把自己和车子稳住,这时候车子往往已经“咣”地怼在房墙上了,“车好骑得很,就是这驴日的越来越没劲道了。”猪娃爷把肉给老婆子手里一塞,“煮好,别放菜,孙子一会儿就过来了。”自己圪蹴下来,沟子搁在脚后跟上,裤管高挑着,喘气,抽烟。

孙子又一次把猪娃爷背着,哭着向正在发动汽车的父亲喊,“爹,你要是不给我爷看病,我也不养活你。”那一次,猪娃爷走了,他的自行车靠在老宅子墙根,很长一段时间,猪娃婆靠着它晒太阳打瞌睡。

狗娃舅

虽然在县城做生意,但还是乡人,名字就是证据。

狗娃舅卖衣服。后来出兑了商店,喂鸽子。再后来,写字。

狗娃舅在喂鸽子的期间,经常骑摩托车到处跑,甚至带着鸽子到几千里外的地方放鸽子。有一次骑摩托上坡,坡顶,车子力尽,停住倒下,把腿压骨折了,摩托换成了三轮车,他对表姐说,“你可以要了我的命,但你不能收了我的三轮车。”表姐说,“那你就到哪里去,我陪着你。”这样,狗娃舅到哪去,表姐就坐在三轮车厢里,押车。

狗娃舅写隶书。因为在省城工作,和晚年的舅接触不多,但我知道舅写字。他写字比喂鸽子更上心。有一次表姐加了我的微信,说,“有一幅字,你看能给发表不?”虽然我不太懂书法,但还是清晰地判定,发不了,怎么说呢,狗娃舅的字尚属初学阶段,即使舅已经自学写字十几年了。

纸铺在桌上,墨蘸匀了,狗娃舅的毛笔运作起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他的书法里,有他的过往,也有他的眼下。隶书的好处是平稳。横平,坡度不大;竖直,敦厚持重。

母亲去世,狗娃舅卷了笔墨纸张,骑着三轮早早来了。母亲和狗娃舅是堂姐弟,家庭原因,母亲少年时带过舅舅很长时间,他准备好了给母亲挑选的挽联,搬了桌子在场边,铺纸,裁纸,研墨,恭恭敬敬地书写了好几副挽联,又搬来梯子,张贴到要张贴的位置,别人要帮忙,他都拒绝了。“我要为姐做点事。”他说。白天,他连着在桌边站了好几天,给亲朋送来的花圈写挽言,直到丧葬结束。晚上,他跪在遗像前,给母亲点香焚纸。

父亲是对狗娃舅有怨言的。父亲年迈,一直要住在哥哥家。我们希望他能在子女间轮流住住,减轻哥嫂照顾的负担。狗娃舅依着我们的意思劝慰父亲,被父亲骂了好多次。狗娃舅会定期来到父亲住的房子看望,偶尔也会在屋外听到父亲对他的不满,但直到父亲不在了,狗娃舅没有说过父亲一个不字。父亲过世后,狗娃舅再次骑上三轮车,载着他的笔墨纸砚和表姐,早早回到乡里,守在丧葬的现场,那时,他也过了古稀之龄。

我还是很喜欢狗娃舅的隶书的,那些字装裱起来,挂在墙上,也并不难看。如果在乡里,可以挂在客厅里迎客,其实这些字,确实也悬挂在很多家庭的客厅里。听表姐说,只要张口,狗娃舅都会展开宣纸,恭恭敬敬地给来人写,不取分文。

我一直没敢开口问狗娃舅要字。我接触过许多书画家,也藏有一些字画,但比较起来,觉得狗娃舅的字更适合驻在心里,无价的东西不都是这样吗?

在舅母得老年痴呆后,狗娃舅卖掉了自己的电动三轮车,拄上了一条拐棍,在舅母床边,他写字更勤奋了。

红记叔

如果不会打架,就不是合格的农村男人。红记叔是合格的,他可以以一挑四。拉麦的车子把场边碾了一道辙,会打一架;檐沟的水淋到了山墙,会抡板凳;男人在媳妇跟前骚情,那得扛着棍子,打到不骚情为止,“妈的,我的地界,谁家的狗都不能撒野。”

年轻时候,红记叔还没有娶媳妇,打架最凶。在他一次躺在椅子上边养伤,边晒太阳的时候,一个逃荒的四川女人到了村里。

红记叔是孤儿,守着两间破瓦房。青年的力气,除了播种收割,就是打架,女人对他并没有诱惑力,他的心思在对自己的地盘分厘必争。但村里人可不这么想,村里人说,野小子要有个收心的,就像点豆腐需要浆水汁,大家撮合着流浪的四川女人,照顾受伤的红记叔。

一个受伤难以动弹,一个流浪无处可去。女人还是很感激乡人的好意。她住进红记叔的房子。至于两个年轻人在性的方面如何磨合,外人不太清楚,但很快,红记叔房子里经常传出女人的哭声。

“你妈的穷鬼,我要你干啥?”红记叔骂着的时候,手里往往有一根棍,女人在前面跑,男人在后面撵。见到村里人,女人会迅速躲在村人身后,紧紧抱住别人的手臂,瑟瑟发抖,从身后露出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红记叔手里的棍。

“我要你干啥,嗯?”

“我给你做饭……”

“我要你干啥?”

“我给你缝衣裳……”

“我要你干啥?”

“我给你生娃……”

红记叔的棍雨点般落下,在村人和女人的脚边爆豆子,每一次敲击,都会敲击出女人许诺的一桩可以不可以完成的事项。村里人被惹怒了,“你打啥?她还是个碎娃(方言,小孩子)!”红记叔在村人怒斥中,悻悻把四川女人丢下。晚上,女人躲在村里人的房子,不敢回红记叔的家,红记叔也不找。村里人说,“你回去,日子总要过的。”女人还是紧紧抱住别人的胳膊不放,村人说,“你回,都这么晚了。”硬把她推出去,送到场边,对着屋里喊:“红记,你开门,不能再打啊!”女人战战兢兢,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村里人,把脚步踅进门缝里去。

第二天又是一场追打。

一天晚上,女人来我家,给母亲说,“哥哥嫂子,记哥听你们的话,请你们替我问问,记哥到底要我不?如果不要我,我就走了;如果要我,就把我缝的这件袄子收下。”棉袄针脚细密。母亲红了眼圈,父亲说,“我明天问他去,妈的,他想要个啥仙女?”

虽然女人还是会挨打,但红记叔最终还是收下了女人的棉袄,在他再次拿着棍棒和别的男人追逐打架的时候,他的后面总是会有四川女人,跑着,哭着,喊着救命,直到有一次,别人一棒打向他,女人冲上去,迎住了那一棒,女人瞬间倒地,额头的包眼看着由鸡蛋大变成碗口大,由黄色变红,再变成暗紫色,那包在矮小的女人头上,突兀而暴烈。

红记叔后来不打架了,也不打四川女人了,有时他会骂女人,女人用四川方言叽里咕噜地辩解,也不再战战兢兢。

过年我回村子,红记叔已经有了孙子,他把孙子像端碗一样端在胳膊上,头上扣着一顶黑色棉帽子。他到各家门口场边去拜年,暖和的阳光下,是红记叔浓重的影子,影子里总怀抱着孩子的咿呀咿呀,不远处,会传来女人细长的喊叫:“唉记哥——饭好了,回来吃饭啊——”

瓜奶

瓜奶的奶头一突一突跳着,把肥胖的身体鼓胀起来,像一座肉山。

瓜,是陕南方言,傻的意思,农村孩子的小名大都取得贱这样好养活。虽然叫奶,只是辈分,瓜奶刚三十出头。我的记忆里,邻居瓜奶不穿内衣。夏天,一件背心,胸前是两坨蹦蹦跳的肉。冬天,一件棉袄,前胸是两坨蹦蹦跳的肉,如果进了城,忽闪出一路的回头,如果在田间,忽闪出的是衣衫的汗透。

瓜奶命苦,父母早亡,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嗓子有问题,一辈子未婚,瓜奶招了上门女婿,身体不好,所有的重活都是她的。

无论到哪里,瓜奶手里总是拿着一根竹竿。农村的房前屋后,不是树就是草。春夏秋,草木旺盛。屋前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收在青山脚下。因为暖湿,这些地方特别适合蛇出没。在当年瓦顶竹棚的土木结构里,谁家的屋梁上没有垂下过几条蛇?瓜奶和大多数女人一样,怕长虫,偏偏她又每天起得早回得迟。传说竹竿是蛇的舅舅,蛇急了会咬人,但害怕竹竿,竹竿一去,蛇就溜了。习惯成自然,冬天,草木败了,竹竿还在瓜奶手里。

瓜奶家的尿坑在屋后,绕过长长房屋,只有一条道通向尿坑。这条道杂草丛生,偶尔可以看见蛇蜕,白白地飘在草尖上。瓜奶拿竹竿细细把道路敲打一遍,然后才会挑桶担尿浇地,她总是一口气把尿坑担完,免得再次敲打羊肠小道。

陕南种两季,一茬小麦,一茬水稻。小麦割倒,要在地里晒干,挑回家再脱粒,水稻脱粒后稻草也要晒干,捆回去当柴火或者牛饲料。在翻晒这些的时候,瓜奶这只手翻,那只手里的竹竿已经伸到前面,先行敲打过,做这些时候,是当午最热时节,瓜奶在酷热和内心的惊吓里,贴着奶头的衣服总是水淋淋的,然后把整身的衣服染透。

因为女婿身体不好,瓜奶不让他去地里,所有的活都是她干。她把地里的活都干完,回到家里,再把灶火边的柴草敲打一遍,然后生火做饭,有人说,咋不叫女婿干些家务呢?瓜奶说,“他没病没灾,我就能把活干完,他要是病了,家就塌了。”

有一年我回家,瓜奶没有迎出门招呼我,坐定了母亲才告诉我,瓜奶死了,不到四十岁,死于心肌梗塞。

母亲说,毒辣辣的太阳,瓜奶去地里,不一会儿就传过来惨叫声,“啊——”就那么叫了一声,因为中午大家都躲在屋里乘凉,这么一声惨戾的叫声惊天动地,迅疾把大家拽到了田地里。瓜奶仰躺在稻草上,竹竿扔在两米远的地方,医生来的时候,瓜奶已经断气了。母亲去得最早,“我喘不上气了,你瓜奶说。”

瓜奶去世之前,瓜奶的哥哥就走了,也死于心肌梗塞,那次瓜奶哭得很伤心。瓜奶给哥哥穿一层老衣,哭一场,等到入殓,嗓子已经放不了声了,女婿说,你别哭了,哥哥走了,还有我,还有孩子,瓜奶说,“我哥比我苦啊,他连女人都没有尝过。”

我一直怀疑,心肌梗塞只是结果,瓜奶的死应该和蛇有关。一条蛇在草下躲太阳,或者就是晒晕乎了,而翻草的瓜奶恰巧把它碰或抓到了手上。为什么没有这种可能呢?她鼓鼓囊囊的乳房里,装满的是这种恐惧,还有对生活的担忧。

土墙

“怂球管(方言,不管)”,这是土墙的口头禅,他的媳妇因此自由自在地疯着,在地里光明正大地偷菜。

土墙娶了个漂亮媳妇,这是村里人公认的。孩子呱呱坠地的哭声里,人们发现土墙的媳妇疯了。土墙怀里裹着孩子,满村子追疯跑的媳妇,追着追着,土墙不追了:媳妇就是在村子里乱跑,从来不出村,晚上还知道回家去睡觉。大冬天,媳妇穿着土墙渔网一样的汗衫,把冰雪覆盖的白菜拔了一抱,回家煮着吃,村人说,“那是我家的菜。”媳妇紫青的嘴唇一噘,“都是地里长的,为啥就只能你吃,不准我吃?”

村人给土墙说,“人心乱了才会疯,你赶紧给媳妇看病,娃还小,不能没妈照看。”土墙说,“我没钱,怂球管。”土墙不是没钱,他的钱买了拖拉机。结婚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他得挣钱奔小康。土墙东拼西凑借了钱,买了辆半新小四轮,起早贪黑,一趟趟去汉江拉砂石。拉一车砂石挣十几二十元,一半交了油钱,一半交了车的修理费,不多的利润还了账。别人家青壮年去打工,挣的是现钱,土墙挣的,很多是欠账。媳妇把他的渔网汗衫穿了,他就只能把父亲的老棉袄裹在身上,任小四轮带起的风在耳边呼啸。

土墙心里有个豪壮的梦,村里起了一栋栋的新房,自家也要把土墙换成砖墙。给别人家送砖,他一趟给自家捎百十块儿。一年下来,房檐下面摞了一面砖墙。通向家门口的土路压坏了,雨天,四轮窝在里面出不来,他拉了砂石,把路垫平,顺便把村里的几条土路都垫了。

土墙忙得手上老茧厚了一层又一层,棉花絮子飘挂在袄的破洞上,他没有时间给媳妇看病。

土墙铲满一车砂石,会坐下来抽烟。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烟袋里捏出烟丝,唾沫在纸上一抿,卷成喇叭形的纸烟。给别人拉砂石砖瓦,主人家往往会给他一包香烟,成包的香烟他揣在兜里,闲暇,他嘴里叼着纸烟,怀里抱着孩子去窜门,兜里的香烟掏出来,散给别人。他自己只抽卷的烟,“没过滤嘴咋了?烟叶都是土里长的,怂球管。”

土墙其实是想了很多办法的,除了去医院。土墙说,“医院能要穷人的命。”他把纸烟卷好,叼在嘴上,会去河边的草丛里瞅。汉江水养活着各种草,其中很多是草药。他拔了柴胡、石菖蒲、甘草、羊痫草、龙戟草,折了钩藤,回家在铁锅里熬,熬透了,自己一喝。干了一天活,自己没事,就又熬了逼着媳妇喝。如果送货见到主人家有天麻,他会涎着脸要一两支,不要烟,“天麻这东西泡酒喝”。他泡的不是酒,他泡的是水,给媳妇喝。媳妇在太阳底下公开偷菜的时候,嘴里总是骂人的。她不骂别人,只骂土墙,“你狗日的黑里(方言,晚上)害我,白里(方言,白天)也害我。”

孩子上了小学的时候,土墙要盖新房了,房顶揭掉,他抡起洋镐,去破满是蜜蜂洞眼的那面危墙。媳妇在他旁边也抡起了洋镐,土墙把媳妇的洋镐一把夺了,“滚得远远的,这里有你的怂事!”媳妇说,“又砸不死个人,怂球管。”

土墙媳妇的病竟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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