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金城
乌裕尔河畔的春天脚步总是来得迟些,然而那一年却似乎早了几日。在我河水般流淌的记忆中,时不时会帆影似地出现那一年的春天。掐指算起来,已经整整四十个年头。还是早春,气温就比历年同期高了几度,人们于氤氲之中嗅到了那久违的气息。清明刚过,谷雨未到,向阳处的草芽子就拱破了被阳光烘软的冻土层;路两旁杨柳泛青,枝条上的“毛毛狗”蜕变成嫩叶;小城里唯数不多的迎春花,也开始绽放出一束束.一簇簇的鹅黄。这草木花卉,加上人们尤其是女人们的衣着,构成了小城那个春天的基本色彩和情调。
春天,人们是要换季更衣的。那个春天,人们尚无富足可言。但毕竟脱下了厚重,换上了轻便;毕竟脱下了老旧,换上了新颖。就是从那个春天起,人们的意识中有了时装的概念;人们的衣着上有了时装的元素。引领风潮的自然是年青人,是那些年青的女同胞们。她们爱美是出于天性,而敢美则需要勇气,甚至胆量。或许是摹仿热放影片中的角色,或许是受挂历上和杂志封面人物的影响,人们的衣着开始有了异样的感觉。那时候小城里流行一种喇叭裤,一种形似喇叭的裤子。裤腰很紧,箍着臀部;裤角很敞,从鞋跟到鞋尖都包在里面。穿喇叭裤子的女性居多,男的也有。流行色当数猩红色和米黄色。这些都是记忆中的。
诚然,在那个乍暖欲寒、风雨中总是夹带着几分凉意的季节,在那个远离都市和海边的小城,人们对这种喇叭裤子很难养眼。不能不将此看成是“奇装异服”,不能不将穿着者看成是“另类”。我也如此。尽管我自以为思想活跃乐于标新立异,尽管那帮“喇叭裤子”与我年纪相仿、小也小不了几岁,我还是看不惯。不过,同几年前的一件往事相比,情形还是发生了变化。70年前后,小城里的年青人流行过一阵子吊腿裤,曾经引起人们的高度注意。有人说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表现,有人说那是阶级斗争在生活领域的反映。我也写过一篇剪刀般的批判稿,要把吊腿裤剪碎,将吊腿裤现象上升到“争夺接班人”的高度。这次则不然,人们对于喇叭裤子感到好奇,感到惊诧,甚至不适,但并没有训诫,没有斥责,没有上纲上线。我也没写批判稿,没有让我那把剪刀再发挥作用。可当人们的态度逐渐转向包容和接纳的时候,喇叭裤却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这或许是因为那帮年青人对美有了新的更高层次的认识,也或许是因为毕竟是春天了,春装也开始百花齐放,选择衣着的空间加大。
站在今天回望昨天。虽然同样是春天,但转瞬已经过去了四十年。不知不觉间,那个春天的许多故事涌上我的心头。喇叭裤子便是其中的一个细节。时下人们的衣着,无论款式,还是质地,都是那个时代无法比拟的。然而,街上流行什么?谁又穿了什么?既无人留心,也无人在意。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吧,这完全是个人的喜好。倒是时常看到一些当年穿过喇叭裤的女子们,如今穿上了旗袍:而穿上旗袍的女人风情万种,尽显妖娆。她们说:只有穿了旗袍,才真正做了中国女人。
窸窸窣窣,象一群觅食的鸟儿落在脚下。俯下身去,从一大片落叶中拾起两枚。一枚是铁红色的,一枚是金黄色的。一个浓缩而通透的秋天,就这样捧在我略显湿润的手心。打开那本翻熟的诗集,将两枚落叶夹在其间。随着水一般流淌的优美而舒缓的乐曲,发觉自己已经置身并且渐渐融化于古今圣贤笔下的意境之中。秋天过去一大半了。然而,在北方的北方这片五色土孕育的五花山,那些知名的和不知名的植物,正抓紧休眠前的短暂时光,尽情地彰显着生命的活力,热烈而深沉。不觉令人忆起毛主席那大气磅礴的诗句:“万类霜天竞自由”。
依安森林植物园,坐落于依安县城北部,占地面积约120公倾,2012年在原有林地基础上改造而成,是集生态绿化、环境保护、休闲健身和科普教育为一体的综合园区。几年来,县里累计投资4000多万元,先后修建起假山、人工湖、迷宫、园中园、彩虹广场、泰安广场、迎宾广场、文化长廊和艺术长廊,还有各类凉亭15座;安装街灯、湖畔灯86盏;栽各类树木130余种约45000株(丛);植宿根花卉20多种14万多株、草木花卉10余种30余万株。今年又新建了陶艺墙和孔雀园。这里已经成为远近闻名的国家3A级旅游景区,每天来旅游观光的都在4000人以上。
深秋时节,早晚与午间的温差很大。风,从正在收获的田间吹来,早晚是凉的,午间是热的。这个时候的太阳光,虽然不及夏天那般火辣辣,倒也暖烘烘。为多分享一份大自然赐予的美好秋光吧,我总要在午觉醒来后到植物园里转上一转。或在龙泉山下月牙湖畔,或在孔雀园外白杨林中,我坐在被阳光烘暖的石凳上,默默背诵着辛弃疾的《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辞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植物园里的深秋景色十分迷人,不是我这支笨拙的笔所能描绘了的。此时的游人比起盛夏高峰期,自然少了些许,但依然络绎不绝。不仅有依安本地的,也有来自齐齐哈尔市及周边县区的,还有从地北天南远道而来的。依安这个偏僻、闭塞、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随着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特别是城乡面貌的改观,如今搞起了“一日游”和“两日游”。森林植物园是其中的一个景区。此外还有保安寺、新合农庄、农场蒙古包和双阳河水库,等等。几场轻霜过后,植物园中许多叫不出名来的花儿,不但继续开放,而且越发凝重和鲜艳。依安的旅游业就象这秋花一样,开始红火起来了。
午后,植物园里的游客要比上午多。山头、湖畔、广场上、长廊里、还有那一条条小径上和一座座亭子里,都涌动着人流。各个景点前都有人在拍照。有的是给别人拍,有的是在玩自拍。大多数用随身带着的手机,也有人扛着摄相机。人们将这深秋的美景摄进心灵的底片,也将自己的笑容留在这景致之中。来照相的有外来人也有本地人,本地人居多。大都是女性,大都是那些韶华不在但风韵犹存的女性。她们多半一身夏天的装束,有从家里穿来的,也有就地更换的,只是肩头多了一条色彩鲜艳的丝巾。那日,我就见到12位姐妹,穿着旗袍,化着淡妆,摆出走秀时的各种姿态,在孔雀巢的外面照了半个来钟头。好像是在跟孔雀比美,直到那八只孔雀同时开屏为止。此景此情,不仅让人感叹秋天的美好,也让人感叹秋天里的美好人生,温惋,优雅,大气,端庄。
冬天吃冻货。当下正值隆冬时节,小城里满大街都是卖冻货的。无论水果店,还是蔬菜店,窗子外面大都堆放着一摊子、一摊子的冻梨、冻柿子。而且无人售货,叫卖声是从音箱里传出来的。顾客挑来拣去装满一只塑料袋子,拎到店铺里面过秤交钱就可以了,便宜得很。东西买回家是不能着急吃的。先倒进盆里再放上凉水,泡上大约一个小时,表面就会结一层薄冰。将冰碴磕打掉,里面便是软软的梨或柿子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不大爱吃这些东西了,但还是常买些回来给家里人吃。每当这时,总会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我的姐姐,此生此世唯一的姐姐。
在我的记忆中,姐姐永远定格十六、七岁的模样,典型的上世纪中叶的少女形象。脸很白,眼睛很大;两根辫子一前一后的搭在肩头;爱笑,一笑起来就会出现两个酒窝;只是嘴唇发紫,这大概就是她心脏有病的表现;因为穿了母亲用夹袄改作的棉袄,本来清瘦的姐姐倒显得有些胖敦敦了。母亲说亲妈絮的棉袄都厚实,棉花放得多。是的,我的棉袄也挺厚。那时候,母亲给一家布鞋店纳鞋底,没日没夜的忙,是姐姐照看着我这个似懂事非懂事的弟弟。记得姐姐常摆弄一种用竹篾做成的 “花撑子”,绣完花儿让我辩认哪朵是月季,哪朵是玉兰。姐姐还常摆弄一种叫作“香纸”的卡片,带香味的,上边有人像也有歌曲。就是在这“香纸”上,她指给我认识了一代女神王丹凤,还教我学会唱“小燕子穿花衣”。诚然,让我记忆最深的,则是姐姐给我买的冻梨和冻柿子。
那个时代物资匮乏,但冬天里还是有卖冻货的,我家前面的街口上就有卖冻梨和冻柿子的。母亲给了钱,姐姐拉着我跑到街口上,挑上四、五个冻梨,拣上三、两个冻柿子,装进一只布口袋,回家后倒进凉水盆子里泡着,慢慢地等着化开。这情景在我的记忆中常常出现。冻梨和冻柿子化好后,母亲推说怕凉不吃,姐姐懂事也吃得很少。冻梨只吃一个最小的,冻柿子只切一小块含在嘴里。其余的全都给我。渐渐地我也懂事了,有好吃的让姐姐多吃。可她接过去还是给我藏起来。那时候,我家的家境似乎比一般人家强些,但日子过得还是很紧巴。如果母亲不给钱,既使姐姐领我从街口走过,也不会去买叫卖中的冻梨、冻柿子,而且看也不看。这是母亲告诉的,不买的东西不瞅,免得生馋虫。
其实,姐姐很爱吃冻梨冻柿子。只是因为东西少,就尽着我这个弟弟吃。姐姐心疼我,我也忘不了姐姐。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感恩的是母亲,然后就是姐姐。我读小学的时候,姐姐就结婚了。每到冬天,我都向母亲要几回钱,到街口买些冻梨冻柿子,放在仓房里,一个不动,留着姐姐回来吃。姐姐很少回娘家,我就在放假时给她送去。先是给姐姐,后是给她的孩子。每当我去送东西的时候,姐姐总是说别再买了,还得向妈要钱;等以后你自己挣钱了,再给姐买也不迟。自己挣钱!这是我在那个年龄最大的期盼。挣钱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给姐姐买好多东西,何止几个冻梨冻柿子?
姐姐的心脏病越来越严重,不得不经常住医院。1970年初冬,她又住院了。我问躺在病床上的姐姐想吃什么,她挪动青紫的嘴唇一个一个的吐出几个字来,说是想吃冻梨冻柿子。那时刚下头场小雪,冻货还没有上市。我跑遍全城只买到两串糖糊芦。可是女医生不让吃,说是心脏病患者忌吃凉的。不久,姐姐走了,还不到30岁,她那仅有8岁的女儿给她梳了最后一次头。姐姐走后,母亲哭坏了眼睛,神智恍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强忍失去姐姐的痛苦,帮着照料她抛下的孩子们。
转眼几十年过去。姐姐若在世,该是古稀之年,已经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了。可她走的太早,终没有花到我挣的钱,没有吃到我用自己的工资给她买的东西。这对我不能不说是一桩憾事。有姐姐的日子真好,那缺少物资的年月并不缺少亲情。姐姐和我还有那些冻梨冻柿子的故事,给我在严寒的冬季里留下一段永不抹灭的温暖记忆。
立秋之后,从乌裕尔河上游飘来的风有了些许凉意。该是又到了这座边城里的人们更换衣着的季节。前些时候还在衣橱里束之高阁的旗袍,不经意间成了小城女子们身上的最佳时装,也成了小城男人们眼中的流动风景。而牵引和拉动这股子“时尚风潮”的自然有她。年长的叫她“旗袍大姐”,年轻的喊她“旗袍阿姨”。
女人与美是不可分离的,若不然怎么会有美女这一称呼呢?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敢美是女人的胆量,会美是女人的素质。这位“旗袍大姐”或者称为“旗袍阿姨”,就是一位爱美、敢美而且会美的女人。她天生得前凸后翘的旗袍体态,她和旗袍结下了姊妹般的不解之缘。旗袍因她穿了而显妖娆,她因穿了旗袍而显妩媚。在同样年龄的女人中,她被视为“女神”。有人说她象林青霞,但比林青霞清秀;有人说她象赵雅芝,但比赵雅芝丰满。
旗袍是她的至爱。只要打开家里的衣橱,就能看到20几件不同款式、不同花色的旗袍。有传统的也有改良的;有绸缎的也有丝绒的;有素淡的也有艳丽的;有印花的也有绣花的。每天早晨,她都要在穿衣镜前站上10几分钟,转过来,扭过去,更换着身上的一袭袭旗袍,直到满意为止。旗袍让她穿出一个女人的矜持之美,旗袍也让她穿出一个女人的“野性”之美。直立的衣领约束着脖子,而大腿却从高高的开叉处解放出来。
她,总要给人一种美的感觉,所以不打扮停当是不会见人的。当她走下楼梯,走出门口,走在小区内的水泥路上,总会吸引来羡慕与赞美的眼光。人们所瞩目的,除那一身旗袍还有那一头乌丝。或云髻高卷,或长发飘逸,或梳成一个粗粗大大的麻花辫儿,轻松的搭在肩头。还有那一双美足,或金红色或银灰色的高跟儿鞋,时紧时缓地敲打着平滑的路面,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声响。时尔再擎一顶阳伞,或执一柄团扇,或挽一只手袋,真不知她是从那里来的。好象是从影视剧的剧照中走来,好像是从时装表演的展台上走来,又好像是从戴望舒笔下的《雨巷》里走来。
然而人们没有想到:她已步入花甲,过了一个美女应有的年龄段,洗尽铅华已有苍桑之感。可是她说作为女人来到这世上就应该美一辈子,而不是美一阵子。人们还没有想到:她那看上去一身的“高贵”与“华丽”,其实都是普通的衣物,没有高档,没有名牌,就连新近上身的那件红黄相间的旗袍,也是用20几年前女友送的绸巾改制的。可是她说女人的美不可能也不应当是用钱来买的,而是用心创造的。
人们更没有想到:她是一个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她居然作了四次手术,化了六次疗,住了十次院。最叫一个女人痛不欲生的,是因乳腺癌作了切除术,满头黑发曾由于化疗而脱光。但是她没有向病魔屈服,没有躺在病床上等着上“天堂”,而是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支撑起来,不但顽强地活着,而且重新创造美的生活。经过长期治疗身体逐渐康复,各项指标已经完全正常。为了不让人看出“残缺”,她比以往更加精心地装点着自己,打扮着自己;不过,她并不满足于表象之美,在学会唱歌、跳舞之后,上台演节目,又试着写诗、作文。就这样,她用美丽点亮了人生,也用人生诠释着美丽。如今,她行走在明媚的秋光里,是那样的端庄,那样的优雅。满园不知名的秋花迎着她绽放。她笑了,笑得像花儿一般烂漫。
那是一个人们都喜欢穿军装的年代。二哥转业送给我两件好东西。一顶解放帽,一双解放鞋。帽子是新的,鞋子是旧的,但都成了我的爱物。上中学那几年,这两件东西似乎没有离开过我的头和脚。
上世纪70年的伏天,特别热。学校组织我们下乡学农,帮助生产队割麦子。一天上午,正在麦地里挥汗如雨的干活。我的脚不知道剐上了什么,解放鞋的鞋面撕了个口子。鞋里进了土,几步一磕打,渐渐地被同学们甩在了后面。幸好割到地头的小组长回过头来接我。小组长是个女生,男同学背地里都叫她“大辩子”。傍晌午收工的时候,小组长偷偷问我咋落后了?我红着脸说鞋坏了,进土了。她无意中看了一眼我的鞋,没说什么。
吃过午饭,我躺在大队部的土炕上睡着了。朦朦胧胧,觉得有人走到炕沿下拾起了什么。我想睁开眼睛看看,可又累又睏睁也睁不开。等到上工的钟声敲响,我好不容易起身穿鞋时,发现鞋面撕开的口子已经缝好,针脚还挺密实。这可叫我感激不尽,下午割麦子不至于再落后了。我问同屋的几个男同学是谁做的好事?大家都说自己没做,也没看见别人做。都睡得很“死”。
这件事我向老师报告了,老师说回去写封感谢信吧。麦收结束,回到学校,我按老师说的写了一封感谢信,发表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感谢那位没有留下姓名的“活雷锋”,可是没人理会。时间久了也就忘了。
转眼46年过去。前些日子高中同学聚会,我见到了久违的那位小组长。只是她长长的辫子已经挽成了高高的发髻。加上那身暗红色的丝绒旗袍和那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显得很优雅。而优雅是这个年纪的女人们所少有的。晚饭后散步,她主动找我聊了起来。
她问我知不知道当年是谁帮我缝补了那双解放鞋?我说一直不知道。她说就是她,我连忙致谢并报歉知道晚了。她让我猜为什么帮我缝鞋?我说学雷锋呗。她笑了,说我真单纯,比别的男同学成熟的都晚。我听了怦然心动,不知所措,回答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