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
——与胡性能老师的一次闲谈

2019-11-12 20:09徐兴正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上帝命运

·徐兴正

好几年前,在越南老街开往河内的班车上,胡性能老师与我邻座,每逢这样的时机,我们常会闲谈小说,似乎已成为生活、工作中少有的乐趣之一。这次闲谈,谈到了短篇小说集《达维多维奇之墓》,它的作者名叫丹尼洛·契斯,是一位南斯拉夫人,他出身于一个深受纳粹迫害的家庭。我们谈论的话题只在这部集子中的名篇《红木柄小刀》上停留了一会儿,而且主要停留在“小刀”的“红木柄”这个细节上,然后又转移到丹尼洛·契斯的另一部短篇小说集《死亡百科全书》上,但在上面也没有停留多久,甚至没能耐心地分析其中的《国王与傻瓜之书》,最后,话题不知怎么的,竟然转移到人的寿命上来了。

我们被话题莫名其妙的转移弄得心不在焉,闲谈也因此而变得无所适从。班车窗外,发源于中国巍山的红河时隐时现,这条大河边上的越南,大地一马平川,似乎与河流一道也在缓缓移动。季节为初春,时候是正午,在这亚洲南部,阳光仿佛流水一般弥漫,但比流水更明亮耀眼,也更容易造成恍惚。此情此景,好像更适合闲谈“寿命”一类的话题,而不是什么小说。通常情况下,人的寿命只有七八十岁,除去混沌的幼年、昏沉的老年,再除去受教育的光阴、生病的日子,能自主支配、更大份额地使用的时间,很难超过半个世纪。如果这样的安排是上帝的安排的话,那么其中自有深意。而其中的深意,仿佛已经蕴藏在河流、阳光这样的事物之中,需要闲谈者自己去领受。上帝的安排并非一成不变,早在旧约时代,人的寿命可够长久的,人类始祖亚当在世九百三十年(创世记第5章第3至5节记载:亚当活到一百三十岁,生了一个儿子,形象样式和自己相似,就给他起名叫赛特。亚当生赛特之后,又在世八百年,并且生儿养女。亚当共活了九百三十岁就死了),而亚当也不是整个旧约时代最长寿的。到了新约时代,上帝对世界做出了重新安排,人的寿命,较之旧约时代,变得非常短暂,甚至不足十分之一。余华在一篇随笔里谈到,或许每个作家心目中都有一部理想作品,什么样的作品才是理想作品?就是希望那部作品不是别人写的,而是自己写的,对他来说,这部理想作品就是《圣经》。神学家刘小枫却感叹,即使拥有人类最聪慧的大脑,凭一己之力通晓《圣经》,也至少需要三百年时间。如果刘小枫的感叹真是人类宿命,通晓《圣经》在时间上就尚且不可能,那么,余华希望成为它的作者,一切都更不可能了。“读经”之外,我更愿意将《圣经》当成一部文学作品,而且是当成一部全知叙事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来阅读。这样做可以不可以、恰当不恰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闲谈毕竟触及到了文学的现实主义,并且意识到现实主义题中之意的“无限”,对于作者命中注定的“有限”,构成难以企及的难度,甚至造成突破不了的宿命。

或许正是将《圣经》也视为全知叙事现实主义作品,我对现实主义的敬畏之心,确实到了虔诚的程度。我读过的、常读的现实主义作品极少,在个人阅读谱系中属于细枝末节,但是,这并非我对现实主义带有偏见,而是真正现实主义之作实在稀缺。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把任何一种“主义”的文学作品写好,都具有同等、公平的难度。而现实主义的难度在于,它的全知叙事,所需要掌握的“现实”,以及更进一步,在这“现实”之上,所生发出来的“主义”。当然,现实主义不等于全知叙事,也有作品使用了有限叙事,全知叙事并不限于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作品也有使用全知叙事的。但我们意识到,即便使用有限叙事,现实主义所要求掌握的“现实”,其视角也近似于上帝的视角。《圣经》在叙事学上不仅得以成立,而且无懈可击,如果避开“神性”不谈的话,就是因为上帝的视角。这个视角,用小说家徐则臣的话来说,就是:“上帝不一定在,但上帝的眼在。”一部现实主义作品能否成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家是否拥有“全知”的视角。毕竟,作家不是上帝,莫言曾在一部名为《笼中叙事》的小说开头,既揶揄又无奈地说:“马克思也不是上帝。”为他以“笼中叙事”命名这部小说找到了依据,也留出了退路。多年以前,我曾在一个诗歌选本上读到一首长诗的节选,标题和诗人都没能记住,多次找寻那个选本也未果,但其中的两行诗句,“就像一条小爬虫/爬过生命的荒漠与绿洲”,却印象十分深刻。每个人在这世界上的处境,现实主义作家面对他的书写对象的情境,其实就是一条爬过生命的荒漠与绿洲的小爬虫,无论多么卖命,毕竟都是小爬虫(就连那些堪称不朽的作家也不例外),其见识和体验也都有限。人们常说,某部作品是某位作家的命运之作,甚至说它是作家所属于的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之作,这种说法,在重申文学的命数,也就是必然性的同时,也强调了作家的机缘,也就是偶然性。《红楼梦》或许就是这样的作品。上帝拣选了曹雪芹,赋予他全知视角,他不辱使命,完成了他自己和中国、中华民族一个时代的命运之作。顺便说一句,我也认为,《红楼梦》也是全知视角的现实主义作品。补充说明一下,批评家胡河清预言中国当代文学命数时,提出“全息现实主义”概念,就是以《红楼梦》为范本来加以描述的;学者李劼深受“全息现实主义”一说启发,写出专著《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说来说去,要说的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主义,需要近似于上帝的视角,而获得这样的视角,不仅依靠作家自身的天分和努力,而且也仰仗上帝的拣选和一个时代的恩赐。

举例来说。书写战争,或以战争为背景的现实主义杰作,俄罗斯作家为世界文学史留下的经典,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和格罗斯曼《生活与命运》是我们比较熟悉的(可能有人会认为它们不完全是现实主义作品)。之所以提及《战争与和平》,主要是因为有论者将《生活与命运》誉为苏联时期的《战争与和平》。而《日瓦戈医生》,则和《生活与命运》相同,被苏联长期禁止。翻译家力冈在《生活与命运》“译者序”中写道:“作品以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为中轴,以沙波什尼科夫一家的活动为主线,描绘出从前线到后方、从战前到战后、从城市到乡村、从高层到基层、从莫斯科到柏林、从希特勒的集中营到斯大林的劳改营……的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是格罗斯曼掌握的“现实”,而包括沙波什尼科夫一家在内的生活与命运,则是在这个现实之上生发出来的“主义”,它是“描写战争”的真正现实主义杰作。苏联人视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为一场伟大战争,力冈介绍,苏联评论家写道:“我们的评论家们常常叹息:为什么见不到描写1941至1945年战争的《战争与和平》?”实际上,《生活与命运》完稿于1960年,到了80年代,才在欧美各国相继问世,而在苏联出版,则是1988年。作为中国读者,我们今天也还在叹息,中国抗日战争那么惨烈,那么悲壮,为什么见不到一部与之相匹配的现实主义伟大小说?对于中国抗日战争,即使我们真的在呼唤一部配得上它的现实主义伟大小说,也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上帝不在,上帝的眼也不在,作家因无法获取全知视角,看到的只是战争的点,看不到战争的线、面,看到的只是战争的硝烟,看不到战争的废墟,它们都被一种叫做(姑且叫做)“历史”的东西所遮蔽,而这种遮蔽比历史本身还更加讳莫如深,不可能一叶知秋,不可能将一滴水还原为大海。既然我们承认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都是作家的命运之作,甚至是作家所属于的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之作,那么,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命运还没有做出这样的安排,甚至连做出这样的安排的打算都还没有,中国的《战争与和平》《日瓦戈医生》和《生活与命运》怎么可能横空出世呢?

都说中国近当代乃三百年历史(也有说三千年历史的)未有之大变局,常用词条有“翻天覆地”“波澜壮阔”“举世瞩目”“世界奇迹”等等,中国现实主义作家接受命运的安排,“十七年文学”诸如《艳阳天》《金光大道》之类,所书写的不是一座庞大而复杂、宏伟而幽深的建筑本身,而是这座建筑的正立面,或者只是正立面所使用的装饰物。在我的阅读视野里,路遥《平凡的世界》也遵循了这样的“现实主义”原则,对1975至1985年的中国岁月,进行了打磨、抛光,使之闪烁着“走进大时代”(这是小说原标题)的光芒。而“新时期文学”诸如张炜《古船》、陈忠实《白鹿原》、莫言《丰乳肥臀》、刘震云《故乡面和花朵》、史铁生《务虚笔记》之类,则是中国作家接受命运的“不安排”,将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贯穿于作品中。于是,古船成为一种隐喻,白鹿原上也有一位 “朱先生”要秉笔直书,丰乳肥臀承受着丰饶的苦难,穿过梦境和花朵才能见到故乡依稀的面目,务虚笔记记下中国人(在极端时期)心迹、爱愿的源与流。那么,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呢?不妨化用徐则臣那句话来说,就是:上帝的眼不一定在,但上帝一定在。由于命运的“不安排”,现实主义作家不一定能获取全知视角,上帝的眼就不一定在,但作家不至于因此辜负上帝的拣选和时代的恩赐,上帝就一定在。在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之下,将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并非一种叙事策略,而是一个文学命数。

或许,这次闲谈还是过于散漫,从具体的短篇小说文本谈起,谈到人的寿命,以及人生的有限,谈到上帝的安排,以及上帝安排的改变,然后,谈到了现实主义,以及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之下的现实主义。不过,这也情有可原,散漫毕竟是闲谈的特质之一,也是乐趣之一。比起装模作样、正儿八经的谈论,或许也会有所发现和心得吧。闲谈过程中,对我自以为是的言说,胡性能老师究竟认同了哪些观点、补充了哪些内容、矫正了哪些偏颇,时隔几年,写作此文时,我确实不能全面而准确地回忆起来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对现实主义本身,以及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命数的理解和认识,大体上是一致的。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胡性能老师认为作家揭示出被遮蔽的“现实”固然重要,但如果停留在这一点上,它就连“现实”都不是,最多能算作“现象”,而且还是“表象”,因此,在完成这个还比较初级的任务之后,还应当继续开拓、挖掘、抬升,提供出更多、更深、更高的东西。由此可见,真正的现实主义,哪怕只是作为一种文学精神的现实主义,其难度的确难以企及,不易突破。

我写作此文,无意于给出我们大体一致的对现实主义、中国当代文学语境之下的现实主义的理解和认识所具有的意义。实际上,这样的理解和认识,也只属于通识与常识,并无独到之处,亦无高深之处。不过,中国当代文学语境毕竟特殊,在这种不言自明的特殊性之下,对于现实主义的通识和常识却也显得重要。至少,有了这样的通识与常识,就不至于眼花缭乱,将那些对一座建筑视而不见却对它的正立面装饰物津津乐道的,误认为是现实主义,同时也能保持足够的清醒和敬意,将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精神,引入个人写作。

最后,我还想说的是,胡性能老师的小说,从早期的短篇小说《米酒店老板的女儿》、中篇小说《有人回故乡》,到近期的短篇小说《孤证》、中篇小说《消失的祖父》,这些小说构筑的河床,流淌着的是一路汇聚而来的现实主义的文学精神。与那些既像蛛网一般密织又像蛛网一般脆弱,同时还试图将“现实”一网打尽的“现象”“表象”作品不同,这些小说写出了更多的忧伤,更深的宿命,还有更高的尊严。如果我在这里的这个判断是准确的,那么,我们几年前的这次闲谈并非空穴来风,或许就是一贯的文学信念,一直泅渡于生活与写作的双重困境,侥幸地在一次闲谈中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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