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鹊桥仙》本事考辨

2019-11-12 19:00刘勇刚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朝云秦观鹊桥

刘勇刚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秦少游《鹊桥仙》

秦观的《鹊桥仙》系宋词经典,是《淮海长短句》中广为传唱的作品,迨至当代,又被谱成多种版本的流行歌曲,古韵新声相得益彰。《鹊桥仙》写的是神话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故事。那么,此情寄给谁呢?也就是说,《鹊桥仙》为谁而歌呢?从文艺心理学来看,《鹊桥仙》这样一首用情深挚、立意高远的曲子绝非空穴来风,定然有它特定的本事、时空和情境的。可惜,此词流传极盛,但系年和本事都不甚了了。清人冯煦《蒿庵论词》云:

少游以绝尘之才,早与胜流,不可一世;而一谪南荒,遽丧灵宝,故所为词,寄慨身世,闲雅有情思,酒边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乱,悄乎得《小雅》之遗;后主而后,一人而已。昔张天如论相如之赋云:“他人之赋,赋才也;长卿,赋心也。”予于少游之词亦云: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之词,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确如冯氏所说《淮海词》多“寄慨身世”,尤其是贬谪南荒期间,“酒边花下,一往而深”。《鹊桥仙》即写于贬谪时期。此词超人间的形式中跳荡着少游的词心。那么,少游此心寄予谁呢?从接受美学的维度考量,读者对《鹊桥仙》的解读会有不同的说法。大抵不外乎两种:一是意存比兴,思慕君王;二是咏叹相思,寄托一己之情缘,表达爱情之理想。本文认为《鹊桥仙》所寄托的词心就是恋情之心声。试考辨如下。

一、《鹊桥仙》托双星以写意,表达慕君之念吗?

楚骚以来,文人情歌常以男女相思离合之情来譬喻君臣之际会。尤其是晚唐李商隐的《无题诗》,哀感顽艳的爱情抒写中多有政治的寄托。曲子词亦如此。按照清代常州词派宗主张惠言的词学观点:

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

翻检历代词作,词中确多政治的隐喻,近于“骚人之歌”,不过是披着要眇宜修的“缘情”面纱,以微言兴感,欲露不露而已。

回到正题,秦少游《淮海词》中有没有香草美人的寄托呢?这个问题少有人关注。披览《淮海集》,我们发现秦观对骚体诗赋下过工夫,《浮山堰赋》《黄楼赋》即骚体赋的名篇,可见他对楚辞“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是有心得的。苏轼读到秦观写的《黄楼赋》,写诗夸赞他:“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苏轼以屈宋之才评价他绝非浪诩,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的文学才华,另一方面则是因其美政理想。而且秦观本人也以“兰台公子”宋玉自比。

明人王一麟和清人黄苏是少数别具眼光,从比兴的角度评价《淮海词》的人。王一麟《〈淮海居士长短句〉序》指出:”少游者,屈子才器人品,所遇所处恐不能等同,其不忘君之意,托诸词则一也。夫可以词害意乎?”他明确地将少游与屈原相提并论,认为少游具备屈原那样的“才器人品”,虽然“所遇所处”不同,但“不忘君之意,托诸词则一”。这样一来就将《淮海居士长短句》的词品推上了楚骚的高度,具有了比兴的意味。诗无达诂,王一麟作如此的联想和论断也可备一说。因为秦观是国士,国士的情怀与名士、才子是大不一样的,具有非凡的经世之才和强烈的忧患意识。秦观的同门友黄庭坚《送少章从翰林苏公余杭》诗中声称:“东南淮海惟扬州,国士无双秦少游。”黄庭坚对秦少游的“国士无双”之评是有依据的。秦少游写有《策论》五十篇,系统深入地阐述了他的治术、军事、财政、铨选、人材、官制、治安、役法等思想,直笔谠论,达于时变,切中时弊,具有经世致用的实学精神。明人张綖激赏之,认为他的策论“灼见一代之利害,建事揆策,与贾谊、陆贽争长,沉味幽玄,博参诸子之精蕴,雄篇大笔,宛然古作者之风”。

秦观既有此浓郁的国士情怀,他在乐府小词中寄托思君之念似乎也是可能的。具体到《鹊桥仙》的主题,清人黄苏《蓼园词选》指出:“按七夕歌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少游此词谓两情若是久长,不在朝朝暮暮,所谓化臭腐为神奇。凡咏古题,须独出心裁,此固一定之论。少游以坐党被谪,思君臣际会之难,因托双星以写意;而慕君之念,婉恻缠绵,令人意远矣。”《蓼园词选》多以比兴说词。他认为《鹊桥仙》写于秦观贬谪期间,“托双星以写意”,表达了“慕君之念”。果真如此吗?

元丰八年(1085),秦观三十七岁才中进士,在“苏门四学士”中是最晚走上仕途的,长达五年担任蔡州教授,处于边缘化的状态。好不容易元祐五年(1090)进京入职馆阁,担任秘书省校对黄本书籍,后任秘书省正字,虽俨然自命青钱万选之才,却没有做天子近臣、参与机要的机会,更不会有位居方面、独当一面的恩遇。他在《策论》中阐发的种种卓见,充其量也就是坐而论道,根本没有主政实践的机会。他和苏轼的情况迥然不同。苏轼有爱君之念,神宗皇帝对苏轼亦欣赏有加。乌台诗案,他贬官黄州,但对君王仍思念不辍。他的《赤壁赋》有几句骚体诗:“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这里的“美人”就喻指君王,思君之念非常醒豁。而秦观入京之前,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君王,入职馆阁后,当时是高太后垂帘听政,他也没有机会见到高太后。绍圣初年,哲宗亲政,新党上台,排斥元祐旧臣,秦观因为隶属二苏蜀党而遭到贬谪。他无罪遭贬,内心是不平的。如果把《鹊桥仙》这首词说成是慕君,未免过于拔高,而且显得肉麻,况且还肉麻得不是地方。说实话,秦观对君王好像没有那么深的感情。至少,哲宗没有单独召见过他,君臣之间的零距离交接根本说不上,只有抽象的君臣之义。如此一来,他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深挚的《鹊桥仙》呢?有一点,黄苏说的是对的,《鹊桥仙》写于绍圣之后秦观迁谪时期。我们不妨看一看秦观的心态。《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此词当写于处州,时间是编管郴州的诏令下达之后,也就是绍圣三年(1096)的春天。词人所有的悲伤都来自“日边清梦断”的绝望。“日边”指帝王、朝廷。新党集团继续加大了对元祐党人迫害的力度,致使他回归朝廷(“日边”)的梦想破灭。“削秩”等于仕途的终结,而且还要以政治犯的戴罪之身被编管郴州。这次的“飘零”“离别”绝非寻常意义上的“飘零”“离别”。花影历乱,莺声玉碎,风景依然很美,却反而增添内心的哀痛。“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那万点飞红如同华丽的盛宴向春神作一次凄美的告别。真真是万般哀愁,喷薄而出!“日边清梦”已然断绝,在如此绝望的心境下,怎么可能“托双星以写意”,表达“慕君之念”呢?质言之,《鹊桥仙》不是为君王写的,“慕君”云云不成立。

二、《鹊桥仙》是一首情歌,为长沙义倡而歌

秦观以生命的激情,发而为哀感顽艳的歌声。他的乐府小词风靡词坛,尤其是《鹊桥仙》抒写牛郎织女的爱情,既缠绵感伤,又旷达乐观,刻肌入骨,超脱凡俗,成为七夕题材最广为传唱的作品。可以说《鹊桥仙》的爱情主题是历代读者的群体选择。那么,《鹊桥仙》为谁而歌呢?依据秦少游身边的女眷或欢场之艳遇,不妨为《鹊桥仙》寄情的对象设置如下六种备选答案:徐文美说、越艳说、蔡州营妓说、王朝云说、侍妾边朝华说、长沙义倡说。本文认为《鹊桥仙》是为长沙义倡而歌,写于横州,时间是绍圣四年(1097)的七夕。我们不妨对以上几种答案,一一加以辨析,以申己说。

1.此词为夫人徐文美而作。《鹊桥仙》献给太太,这自然可备一说。熙宁、元丰年间,秦少游外出应试和游历,夫妻分离时日较多,未尝没有牛郎织女的况味。少游似有可能为夫人写下深情款款的《鹊桥仙》。但仔细咀嚼,似乎不太合适。因为神话中的牛郎织女是私情男女,而词人和徐文美是明媒正娶的夫妻,用得着偷偷摸摸(“银河迢迢暗度”)吗?再说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这样的话头送给情人还比较得体,写给老婆就显得腻味。专主情致的秦少游不会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吧。

2.此词送给越艳。元丰二年(1079),少游到越州(今绍兴)省亲,得到当地知州程师孟的礼遇,将他安排在蓬莱阁。但凡有重要的宴会,都会邀请他参加,这样他就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美丽的歌妓(官妓)。流连欢场,不觉产生了恋情。有《满江红》为证:

越艳风流,占天上、人间第一。须信道、绝尘标致,倾城颜色。翠绾垂螺双髻小,柳柔花媚娇无力。笑从来、到处只闻名,今相识。 脸儿美,鞋儿窄。玉纤嫩,酥胸白。自觉愁肠搅乱,坐中狂客。金缕和杯曾有分,宝钗落枕知何日?谩从今、一点在心头,空成忆。

此词表达了对“越艳”芳颜的倾倒,“越艳”或许是指一人,或指许多人。“柳柔花媚”“宝钗落枕”云云压根儿是性爱的冲动。老实说,此词重在色而非情。再看临别之际的《满庭芳》:“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词写艳情,夹杂着功名不就的身世之感,“伤情”倒是“伤情”的,但看不到未来,所以分别就分别了,谈不上什么牛郎织女的永恒之恋。如此一来,“两情久长”也就无从谈起。质言之,《鹊桥仙》不可能送给越艳。

3.此词为蔡州营妓而歌。秦少游担任蔡州教授期间,结识了营妓娄琬、陶心儿。《鹊桥仙》是不是写给她们呢?似乎也有这个可能吧。据《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高斋诗话》:“秦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琬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又云‘玉佩丁东别后’者是也。又赠陶心儿词云:‘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谓心字也。”秦少游对歌妓有一种深挚的同情和爱恋,就像白居易《琵琶行》说的那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水龙吟》词云: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珮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这首词就是元祐五年(1089)春离开蔡州去汴京之际赠给歌妓娄琬的。此词就像一对情侣分手时的对唱。上片从女方着笔,写她目送情郎的远去,情思迷乱。那和煦的春风吹动她的心,那阵阵卖花声勾起她甜蜜的回忆,那漫飞的落花触动她青春的迟暮之感。下片从男方着笔,抒发分别后佳期难再的愁苦。他恨自己被“名缰利锁”束缚,不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仕途与情感是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这对矛盾一直折磨着他的身心。他苦闷了,消瘦了,真真是“天还知道,和天也瘦”。情缘难继,剩下的只能是回忆。“花下重门,柳边深巷”是他们曾经约会的地方,几多欢乐,几多甜蜜,而如今却“不堪回首”。月色还是旧时皎洁的月色,但爱已成往事。再看《南歌子》:

玉漏迢迢尽,银潢淡淡横。梦回宿酒未全醒,已被邻鸡催起怕天明。 臂上妆犹在,襟间泪尚盈。水边灯火渐人行,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应该说,少游对娄琬和陶心儿都用情不浅,但还是看不到未来。毕竟少游在仕途上还要奔波,一时的艳情终究会风流云散吧。而且这两首词中还有游戏的色彩。就像清人刘体仁《七颂堂词绎》所说的那样:“词中如‘玉佩丁东’,如‘一钩残月带三星’,子瞻所谓恐他姬厮赖,以取娱一时可也。乃子瞻《赠崔廿四》,全首如离合诗,才人戏剧,兴复不浅。”既有此“取娱一时”的谑浪和“才人戏剧”的兴头,少游断不会为她们歌唱《鹊桥仙》。

4.此词的本事系暗恋“小师母”王朝云。《鹊桥仙》最后两句写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朝朝暮暮”出自宋玉的《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有人或许猜测《鹊桥仙》是暗恋东坡侍妾王朝云的。恰好,《淮海长短句》中有一首《南歌子·赠东坡侍妾朝云》:

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晓光。何期容易下巫阳,只恐使君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驻,还因暮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这样一来,似乎可以坐实。其实,少游只是跟小师母开了个玩笑,充其量也就是意淫了一把。元祐五年(1089)至八年(1092),苏门四学士曾齐集京城,都在馆阁任职,公务余暇他们经常到老师苏东坡家里做客,师生关系非常亲密,谑浪笑傲,无所不至。因为是自己人,东坡也不避嫌疑,让侍妾王朝云一起参加他们师徒的雅集。朝云曾是钱塘名妓,能歌善舞,清丽脱俗,她的参与使雅集生色不少。对苏门弟子而言,朝云的身份是“小师母”,但一来师生关系非同一般,二来与小师母年龄相差不是太大,也就不受礼法的拘束,可以随意地开开玩笑。东坡也很放得开,学生们都是当今名士,才华了得,他就让朝云当场向他们索诗索词。这首《南歌子》就是朝云向少游所乞新词。少游即席吟成这首词,跟小师母开了一个玩笑,搞了一个小小的暧昧。他把东坡比作楚襄王,把朝云比作巫山神女。宋玉的《高唐赋》《神女赋》都写到楚怀王、楚襄王与巫山神女梦中相会之事。这个神女自云“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朝云本为歌妓出身,自然可以戏称为“神女”,这并没有什么不得体。但下面的话就似乎有些越礼了。他说小师母您忙啊,唱了一会歌就走了,忙着去跟老师“行雨”吧,您呀惊鸿一瞥,知道我有多么的惆怅啊,我只能像宋玉一样写下多情的《高唐赋》了。他以“兰台公子”宋玉自比,说他喜欢小师母。这分明有挑逗的意味啊。其实,细细揣摩,这首词措辞婉媚,也就是当着老师的面,跟小师母开了一个玩笑,少游心里是敞亮的,朝云也没有当真。苏东坡心里也清楚弟子闹着玩的。于是他煞有介事地回应了少游,写了一首《南歌子》:“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他说朝云从巫山下降到了人间,她清歌曼舞,让人着迷,但你不可以“勾引”她。师徒二人的词就像是对话,捉置在一块非常的有趣,益显苏门师弟子之间的融洽无间。无独有偶,黄庭坚跟小师母也开过玩笑。《浣溪沙》云:“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 料得有心怜宋玉,只应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么?”用的典故和少游一模一样,而且更加露骨。可见苏门不拘小节。

但有人借此说事,说少游暗恋小师母朝云。说什么《鹊桥仙》就是为朝云而歌,因为最后一句的“朝朝暮暮”出自《高唐赋》,暗藏了朝云的芳名。乍看似有道理,细按全不靠谱。一则东坡是少游的恩师,对他有再造之恩,少游再风流,这个底线绝不会突破。二则东坡一代天才,自云“我是风流帅”,对男女之情何等敏锐,倘若少游对朝云有意,他岂能装聋作哑?岂能不介意?东坡与少游自元丰初年定交以来,一直保持着亲切而深厚的师生友谊,这证明他们之间没有芥蒂。三则朝云对东坡一直忠敬如一,之死靡他。她对少游只是友好,欣赏他的才华,而绝非动情。宋张邦基《侍儿小名录》“朝云”条:“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生子遁,未期而夭。”又清人叶申芗《本事词》卷上云:“朝云,姓王氏,钱塘名妓也,子瞻守杭,纳为侍妾。朝云敏而慧,初不识字,既事子瞻,遂学书,粗有楷法;又学佛,略通大义。子瞻南迁,家姬多散去,独朝云愿侍行。子瞻愈怜之。未几,病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葬惠州栖禅寺松下。”由此可见,朝云一直追随东坡,不离不弃。她怎么可能对少游有意呢?有此可见,所谓少游暗恋朝云,《鹊桥仙》为她而歌,也是立脚不住的。

5.此词为被遣的侍妾边朝华而作。这个说法似乎也可以从少游诗中找到依据。人到中年,秦少游娶过一位如夫人,叫边朝华。据南宋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记载:“秦少游侍儿朝华,姓边氏,京师人也。元祐癸酉纳之。”癸酉是哲宗元祐八年(1092),这年少游四十五岁,为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实为仕途最顺达的时期。纳妾的时间是秋天的七夕,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新婚之夜的晚上,少游赋诗云:“天风吹月入阑干,乌鹊无声子夜阑。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四绝》其三)少游把朝华比作天上的织女,可见他愉悦的心情。但是好景不长,朝廷政局骤变。绍圣改元,哲宗亲政,新党上台,章惇、曾布、赵挺之、蔡京等占据要津,操弄政柄,一意报复元祐旧臣,将其斥为奸党。元祐旧党执政大臣吕大防、刘挚、范纯仁、苏轼、苏辙等纷纷遭到贬谪、流放,无一幸免。秦观作为苏轼、苏辙蜀党的成员,也随着二苏政治命运的急转直下而难逃劫难。既然被贬出京,沦落天涯已成不可知的定局,那就得毫无牵挂地踏上迁谪之路。在出京前,少游以凄美的柔情遣归了侍妾边朝华。《遣朝华》诗云:“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可是朝华却非常痴情,归去二十余日复来,少游怜而复娶之。但贬谪的路上会有怎样的凶险,很难逆料。又据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三记载:少游出京,“至淮上,因与道友议论,叹光景之遄。归谓华曰:‘汝不去,吾不得修真矣。’亟使人走京师,呼其父来,遣朝华随去,复作诗云:‘玉人前去却重来,此度分携更不回。肠断龟山离别处,夕阳孤塔自崔嵬’”。或许修真断世缘只是一个借口,连累朝华受苦才是真正的原因,否则也不会“肠断龟山离别处”了。问题是,少游既然跟朝华决绝了,也就意味着情缘已断,从此不再相见,又哪里还谈到“两情久长时”呢?就算少游与朝华新婚时,曾把她比作织女也不能作为证据。很显然,《鹊桥仙》的本事与边朝华没有关系。

6.此词寄情长沙义倡。我坚持这种说法。绍圣三年(1096)春,秦观从监处州酒税削秩编管郴州。考察一下他的流放路线,长沙是必经之路。少游是当红词人,名动天下。少游在长沙短暂逗留,与他的“粉丝”未尝没有交接的可能。少游与长沙义倡的故事,洪迈《夷坚志补》卷二有较详细的记载:

义倡者,长沙人也,不知其姓氏。家世倡籍,善讴,尤喜秦少游乐府,得一篇,辄手笔口咏不置。久之,少游坐钩党南迁,道长沙,访潭土风俗、妓籍中可与言者,或言倡,遂往焉。少游初以潭去京数千里,其俗山獠夷陋,虽闻倡名,意甚易之。及见,观其姿容既美,而所居复潇洒可人意,以为非唯自湖外来所未有,虽京洛间亦不易得。坐语间,顾见几上文一编,就视之,目曰《秦学士词》,因取竟阅,皆己平日所作者。环视无他文,少游窃怪之,故问曰:“秦学士何人也?若何自得其词之多?”倡不知其少游也,既具道所以。少游曰:“能歌乎?”曰:“素所习也。”少游愈益怪曰:“乐府名家,毋虑数百,若何独爱此乎?不惟爱之,而又习之歌之。若素爱秦学士者,彼秦学士亦尝遇若乎?”曰:“妾僻陋在此,彼秦学士,京师贵人也,焉得至此!藉令至此,岂顾妾哉?”少游乃戏曰:“若爱秦学士,徒悦其词尔,若使亲见容貌,未必然也。”倡叹曰:“嗟乎!使得见秦学士,虽为之妾御,死复何恨!”少游察其语诚,因谓曰:“若欲见秦学士,即我是也。以朝命贬黜,因道而来此尔。”倡大惊,色若不怿者,稍稍引退,入谓母媪。有顷,媪出,设位,坐少游于堂。倡冠帔立阶下,北面拜。少游起且避,媪掖之坐以受,拜已,张具筵饮,虚左席,示不敢抗。母子左右侍觞,酒一行,率歌少游一阕以侑之。卒饮甚欢,比夜乃罢。止少游宿,衾枕席褥,必躬设。夜分寝定,倡乃寝。先平明起,饰冠帔,奉沃匜,立帐外以待。少游感其意,为留数日。倡不敢以燕情见,愈加敬礼。将别,嘱曰:“妾不肖之身,幸得侍左右,今学士以王命不可久留,妾又不敢从行,恐重以为累。唯誓洁身以报,他日北归,幸一过妾,妾愿毕矣!”少游许之。一别数年,少游竟死于藤。倡虽处风尘中,为人婉娩有气节,既与少游约,因闭门谢客,独与媪处。官府有召,辞不获,然后往。誓不以此身负少游也。一日,昼寝寤,惊泣曰:“自吾与秦学士别,未尝见梦,今梦来别,非吉兆也,秦其死乎!”亟遣仆顺途觇之。数日得报,秦果死矣。乃谓媪曰:“吾昔以此身许秦学士,今不可以死故背之。”遂衰服以赴,行数百里,遇于旅馆,将入,门者御焉,告之故而后入。临其丧,拊棺绕之三周,举声一恸而绝。左右惊救,已死矣!湖南人至今传之,以为奇事。京口人钟明将之常州校官,以闻于郡守李次山结,既为作传,又系赞曰:“倡慕少游之才,而卒践其言,以身事之,而归死焉,不以存亡间,可谓义倡矣!世之言倡者,徒曰下流不足道,呜呼!今夫士之洁其身以许人,能不负其死而不愧于倡者,几人哉!倡虽处贱而节义若此,然其处朝廷处乡里处亲识僚友之际,而士君子其称者,乃有愧焉!则倡之义,岂可薄邪!’诗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余闻李使臣结言,其先大父往持节湖湘间,至长沙,闻倡之事而叹异之,惜其姓氏之不传云。”复书长句于后曰:洞庭之南潇湘浦,佳人娟娟隔秋渚。门前冠盖但如云,玉貌当年谁为主?风流学士淮海英,解作多情断肠句。流传往往过湖岭,未见谁知心已赴。举首却在天一方,直北中原数千里。自怜容华能几时,相见河清不可俟。北来迁客古藤州,度湘独吊长沙傅。天涯流落行路难,暂解征鞍聊一顾。横波不作常人看,邂逅乃慰平生慕。兰堂置酒罗馐珍,明烛烧膏为延伫。清歌宛转绕梁尘,博山空濛散烟雾。雕床斗帐芙蓉褥,上有鸳鸯合欢被。红颜深夜承燕娱,玉笋清晨奉巾履。匆匆不尽新知乐,惟有此身为君许。但说恩情有重来,何期一别岁将暮。午枕孤眠魂梦惊,梦君来别如平生。与君已别复何别,此别无乃非吉征。万里海风掀雪浪,魂招不归竟长往。效死君前君不知,向来宿约无期爽。君不见二妃追舜号苍梧,恨染湘竹终不枯。无情湘水自东注,至今斑笋盈江隅。屈原九歌岂不好,煎胶续弦千古无。我今试作《义倡传》,尚使风期后来见。

这完全可以当作一篇极好的文言小说来读。但文中将少游与长沙义倡的故事写得那样翔实,而且有细节的真实,有民间的传说,绝非向壁虚构。义倡材料的来源也交代得很清楚,即常州校官钟将之从郡守李结那儿听来的,李结的祖父曾持节湖湘至长沙,听说了义倡之事,可见少游与长沙义倡的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然而,洪迈晚年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容斋四笔》卷九《辨秦少游义倡》:

《夷坚己志》载潭州义倡事,谓秦少游南迁过潭,与之往来,后倡竟为秦死。常州教授钟将之得其说于李结次山,为作传。予反复思之,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然悔之不及矣。秦将赴杭倅时,有妾边朝华,既而以妨其学道,割爱去之,未几罹党祸,岂复眷恋一倡女哉?予记国史所书温益知潭州,当绍圣中,逐臣在其巡内,若范忠宣、刘仲冯、韩川原伯、吕希纯子进、吕陶元钧,皆为所侵困。邹公南迁过潭,暮投宿村寺,益即时遣州都监将数卒夜出城,逼使登舟,竟凌风绝江去,几于覆舟。以是观之,岂肯容少游款昵累日!此不待辨而明,《己志》之失著矣!

洪迈翻案说什么“定无此事,当时失于审订”,但他的理由却很牵强。说秦少游贬为杭州通判时,以学道为由遣去了侍妾边朝华,怎么可能又眷恋一倡女呢?洪迈的学问很大,但他不一定懂爱情。首先少游遣朝华是绍圣元年的事,邂逅长沙歌女已是三年之后的绍圣四年,此一时,彼一时,怎么就不可能萌发新的爱情呢?少游是风流多情的才子,灵心锐感,贬谪的痛苦和折磨,让他的心田濒于干涸,现在遇到了一位崇拜他的歌妓,为他痴狂,重新燃起爱情的火焰难道不是题中应有之义吗?其次说温益知潭州,对元祐逐臣很刻薄,不可能待见秦少游,这也是想当然,并没有事实的依据。关于温益驱逐迁臣事,《宋史·温益传》也有记载。问题是温益针对的都是元祐大臣,而少游只是附骥之小臣,未必进入他的视野,少游在潭州“款昵累日”不是不可能。另外,历史有它的偶然性,秦少游在潭州的那几天,或许温益并不在潭州,或为他事所牵绊,不为所侵困也是可能的。

少游贬谪的路还要走下去,他与长沙义倡不得不洒泪而别。有词为证。《阮郎归》云:

潇湘门外水平铺,月寒征棹孤。红妆饮罢少踟蹰,有人偷向隅。 挥玉箸,洒真珠,梨花春雨馀。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

《临江仙》:

千里潇湘挼蓝浦,兰桡昔日曾经。月高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独倚危樯情悄悄,遥闻妃瑟泠泠。新声含尽古今情。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两首词都写于临别之际。“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只有极度的悲伤,才写得出这两句,可见用情之深!到了郴州以后,少游非常想念长沙的恋人,但罪谪之身,人命危浅,相聚又谈何容易!《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此词包含着贬谪与爱情的双重伤痛。雾气茫茫,月色朦胧,爱情的桃花源难以寻觅,想捎去我的相思啊,竟难通音信。最后两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的沉重叹息看似无理,其实在难以北归的绝望中,亦包含了对长沙艺妓的刻骨思念。可秦观的南贬之旅仍在继续。就在绍圣四年(1097)的二月二十八日,朝廷下诏将他移送横州编管,诏令到达郴州尚有一段时间,大约在夏初的时候,秦观方离开郴州。在差职的伴押下,秦观走水路乘船顺着郴江北去,经衡阳转湘江而上,过灵渠下桂江,从桂江转浔江而上郁江,西至横州下船。从郴州到横州的水路航程,大抵要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当于秋天到达横州。他在船上呆的那两三个月,没有人身自由,但心灵却是无人拘管的,萦绕在心头的就是长沙的恋人。到了横州不久,恰逢七夕,他仰望天上的银河,写下了《鹊桥仙》,借牛女双星的鹊桥相会寄托了他对恋人的思念,同时又宽慰自己相见有期。明人李攀龙《草堂诗余隽》卷三眉批云:“相逢胜人间,会心之语。两情不在朝暮,破格之谈。《七夕歌》以双星会少别多为恨,独少游此词谓‘两情若是久长时’二句,最能醒人心目。”又明人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卷二评云:“七夕,往往以双星会少离多为恨,而此词独谓情长不在朝暮,化朽腐为神奇。”此词写牛郎织女鹊桥相会非常的缠绵炽热,但曲终奏雅,意念升华,所谓“破格之谈”“化朽腐为神奇”就是对爱情作形而上的思考,不再停留于感性。他期待着与长沙歌女有再续前缘的机会,哪怕像牛郎织女一年只有一次相聚的机会,至少可以获得爱情的永恒。就在这一年的秋冬,他为长沙恋人又写了两首词《桃源忆故人》《青门饮·赠妓》。两首词都写到了梅花三弄的意象,可知作于同一时期,再则《青门饮》“湘瑟声沉,庾梅信断”两句,上句点“湘”字,即长沙,下句暗示自己被迁谪到岭南了,确证就是写给长沙恋人的。录词如下。《桃源忆故人》:

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即和衣拥。 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青门饮·赠妓》:

风起云间,雁横天末,严城画角,梅花三奏。塞草西风,冻云笼月,窗外晓寒轻透。人去香犹在,孤衾长闲余绣。恨与宵长,一夜熏炉,添尽香兽。 前事空劳回首。虽梦断春归,相思依旧。湘瑟声沉,庾梅信断,谁念画眉人瘦?一句难忘处,怎忍辜、耳边轻咒!任人攀折,可怜又学,章台杨柳。

前一首男子作闺音,以女性的口吻表达对情郎的相思,意中有一个恋人,就是长沙歌女。词人设想她秋夜悠悠,孤枕难眠。后一首直接表达他对恋人的相思。“湘瑟声沉,庾梅信断,谁念画眉人瘦?”堪称透骨情语。少游心里很明白,恋人“家世倡籍”,既为逢场作戏的歌女,也就是任人攀折的章台柳,根本无法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两人注定是无言的结局。从《桃源忆故人》《青门饮·赠妓》反观少游的心态,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就是他对长沙义倡动了真感情,渴望将来与她鸳梦重温。这样看来,少游在横州的七夕之夜寄调《鹊桥仙》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此后心情越来越悲观,“日长聊以销忧”,“愁人日夜俱长”(《宁浦书事》其一、其三)。等到了雷州,竟写下了《自作挽词》,诗云“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在如此绝望的心情之下,怎么可能写《鹊桥仙》作破格之谈,化腐朽为神奇呢?

综上所述,我认为《鹊桥仙》就是为长沙义倡写的,特定的遇合,特定的情境,酿就了新的爱情,于是在分别之后的第二年秋即绍圣四年的七夕在横州为她歌唱了《鹊桥仙》。此词从缠绵炽热到最终上升为对爱情理性的思索,化腐朽为神奇,作破格之谈,与青年时期艳情之作的感伤路线迥然不同。

猜你喜欢
朝云秦观鹊桥
苏东坡“炼丹”
远行的舞者
梦中题词
雷州遇苏轼
秦观拜师
七夕赏“鹊桥”(环球360°)
苏东坡: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骑车赋
纳凉
七夕鹊桥仙四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