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组诗）[诗歌]

舒琼

立春

整整一冬都坐怀不乱的法桐树果子

突然落下。扑通一声

恰好打中，正从树下经过的春风

一缕新鲜的绿意，乘虚而入

在横斜的枝条上打了个结

一个鸟喙样的芽，就啄破树皮上的小雀斑

怯怯地探出了头

天南地北的养蜂车，也迫不及待出发

载着绵绵的雨声，嗡嗡的蜜蜂

抢在油菜花节开幕的烟花绽放之前

赶到了罗平。八十万亩油菜地边

倾倒出，一箱又一箱

细雨和蜜蜂，被养蜂人驯养得细声细气

紧密地围住，一朵朵半开的油菜花

捂出了小杯小杯嫩黄的香气

春风羞涩，执半杯香气低眉而饮

甜到失了语

雨水

一羽羽绿意的翅膀，

在枝头轻轻飘飞。雨声缓缓

花朵般荡漾开来。惊起

一地辽阔的忧伤

撑一朵水墨洇染的心事

开在林间蜿蜒的小路上。远方

邮差正在料峭的春寒里赶路

湿透的信封上，地址早已模糊不清

就这样，隔着一场雨水的距离

与春天，失散。

惊蛰

一粒隐约的春雷声里

迟到了很久的雨水，终于

从云朵的阴影里滑下。恰好

落在田埂上，两朵小野花

痴情的眼睛里

拔节的麦子仰着脸

轻轻吐出，一长串碧绿色的风

摇醒了那只

眠了一冬的虫子

春分

春风十里，平分了昼夜

一朵交了好运的桃花

如愿地远嫁他乡。只剩下

一树梨花，独立清风中

等待一场，音信杳然的雨水

等待，前世为她写诗的那个书生

在细雨声中领她回家

二月二，对歌节

布依男女的情歌声中

一场雨水，终于

抬起了头

清明

一场突然而至的春寒里

怀抱雨水远行的人，终于病倒了

你说，来杏花村饮一杯吧

三杯两盏淡酒，就能褪去

双颊高烧的桃花

杏花村已无杏花

村口飘了千余年的酒旗

如今，下落不明

我只好，轻手轻脚

潜入一首唐诗里，沿着

几声莺啼的清澈抵达

谷雨

过了这一天

春天就将有序退场

渐浓的绿意覆盖了书桌上

几个举棋不定的小惆怅

窗外，风声明亮如瀑布倾泻

远处的蛙声突然浮出水面

割断了，一排已齐腰的风吹草动

开始用声音丈量天空的布谷鸟

不经意打翻了一朵

正在白腊山顶移动的雨水

落地发芽，迅速抽出一段

百谷的光阴

立夏

细嗅的不是蔷薇，是那株

香樟树的香气，在跑来跑去

虫子的鸣叫，惊飞了

半湖明亮的夕阳

有人怀抱暮色，奋力追赶

一株禾苗拔节的声音

有人坐在湖边长椅上，慢条斯理

掏出一枚染红的煮鸡蛋

——吃了，就不缺夏了

蹲在新荷上发呆的青蛙

突然一跃而起，张口吞下

这枚浑圆的夏天

开始，和万物一起

有了动人的影子

小满

一大早，鸟鸣婉转啄破了天色

淅沥的雨声滑落下来

檐角细长的滴答

被一枝横斜的树影轻轻接住

染指了桑葚甜蜜的紫黑

隔着一扇玻璃窗的石榴花，观的

不是从身体漫出的火。她担心

脚边的绣球花越开越多

湮没了，一只蜗牛

小满的梦想

芒种

一个人走在山路上，汗水淋淋

31℃的高温，依旧

暖不了骨缝里冰冷的刺痛

几个牵着骡马的山民迎面走过

鞋底沾着几粒圆滚滚的麦香

默默地，我与一树盛开的木槿站在溪边

拨开层层花瓣，心事借机浮出水面

风来去自如，搬运着几声晚归的鸟鸣

再行半步，就坠入陡峭的苍茫

我还能种下什么，月光闭口不言

开始研究草木——

夏至

过了今天，站在白腊山最高点的

太阳将转身回头。之后

天空只剩下蓝，大朵大朵的云

已种在了明亮的水田里

第十一天后，开出美丽的半夏

还是止不住，已咳嗽了多年的乡愁

我坐在中年的影子里，也开始走回头路

俯身，用岁月翻出的第一根白发

与这个世界握手言和

小暑

万年历上写：今日宜纳财，裁衣

宜交易，造车器，宜出行。我

却被困在一团雨水的中央，寸步难行

且失去了唯一能隐藏自己的影子

乌云追赶着乌云，一场雨

追赶着另一场雨。如同那些冷箭暗算

从六月一直到七月。更多的雨

正源源不断地从远方赶来。摸着

蓬勃的蝉声涉水突围，我始终无法靠岸

在这场望不见尽头的雨水里

我，终于淹死了自己

大暑

那天傍晚，全城狂欢的火把

还是没能举起七月的天空

有人离去，“有些人逃离另一些人”

更多的人茫然又无动于衷

那么多的忧伤，都是雨水的气息

所有的蝉，已被集体禁声

所有的路，已被绵长的雨溶解

从此，我们只能互为天涯

等待腐草为萤，点亮

各自，中年以后的走势

立秋

扶起那细细的秋风

立在一枝横斜的桂花香上

隐约的花香却被一道亮烈的蝉鸣

拦腰截断。齐齐地

跌入开始颓败的荷塘

一池水波，搅乱了鸟儿

准备远足的心事

还是，摘一枚红色的浆果吧

正好点亮天边的月色

处暑

昨夜小剂量的雨水

怎么也止不住今日暑气的暴戾

骤起的风声破窗而入，该来的

终归会来，前路又开始动荡

之前的都忘了吧。我给窗台上的铜钱草

换了水，换了一个更大的陶瓶

让每一片叶子都摊开在明亮的光线里

依然，有一片叶子在慢慢枯黄

就像这一生的很多事情

我们都是无能为力

白露

那些雨，来了又去了

空出了整个天空，梦一样蓝

等你，蘸几笔清澈的桂香

为连绵的远山，画一串蓬松的云脚

剩下的，就交给秋风来安排

坡地上的向日葵，抢先在留白处

盖上了一方饱满的印章

稀疏的虫鸣，到底扶不住黄昏的影子

几枚含露的雁声，骤然跌落

压断了满山芒草

渐白的思念

秋分

背对着你

我坐在遥远的云朵下

一阵风吹草动

相见恨晚的花香，越走越远

怀揣着一半的秋色

身边的石头被流水带走

有些事，再也无法水落石出

身体里陈旧的疼痛，与几根

偷偷长出的白发在节气里相遇

秋风继续吹了起来

寒露

还没等到比那阕宋词更瘦

窗外，几朵黄花的小心思就被

寒凉的露气轻轻挑破，落了一地

种植在月光体内的桂香越来越冷

趁着星空换季，突然砸落下来

惊得草丛里的蟋蟀仓促退场

来不及与我寒暄告别

我的手缓缓抚过整个秋天

途经的事物有云淡风轻的美

霜降

秋天的红晕刚好落在柿子树上

悬空的霜色就把白腊山上的芒草

逐一还原成中年渐生的白发

红色的浆果次第点亮了下山的路

土地辽阔，睡着呼吸安稳的油菜籽

金黄的银杏叶落了一地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秋风驮着几声清澈的雁字

去了，有你的远方

何处再有风声

唤起江湖

立冬

这阴云密布的天空

多么像你的沉默

你说，沉默已成习惯

蔓延成浩浩荡荡的西风

从泛黄的山坡走过。行色匆匆

留下一章凌乱的草书。翻开

一页雪白的芦花

悬在渐深的暮色里。刚好

和悄然而立的冬一起

接住一行，才从遥远的北地

跋山涉水而来的雁鸣

小雪

秋千上，风声蛰伏

疏朗的梧桐树

仰望着午后的天空，眼微闭

捕捉着冬日的阳光。一缕光线

蜷缩在藤椅里，打盹

梦呓着：小雪，小雪

一枚落叶，轻轻呵了口气

阳光醒了。挪了挪身子

你就刚刚好经过

大雪

刚一写下这个词语

雪白的纸上就有簌簌落下的雪声

其实，窗外的阳光正灿烂

盛开的云一朵接一朵

缓缓滑落。端坐

在落光了叶子的柿树上

我低头，闻到了

凉风里涩涩的清香

幸福的草垛，立在空空的田里

一个依偎着一个，甜甜入睡

梦境里，一场漫天大雪

覆盖下来

冬至

早晨6：05，起床

把这最短的一天，拉长了

从容地过。推开窗

草叶上的小霜花，早就先于我

醒来。披着御寒的曙色

搓着手，呵着气。等待着

今天最短的阳光带它们离开

寒冽的风，手忙脚乱

把一朵朵霜花数了又数

恍惚间，数出一场

生烟的白雪

小寒

来不及砌一个红泥小火炉

生一盆栗炭火就好。上面

置一只鼓肚的双耳土瓦罐

萝卜山药和老腊肉，紧紧依偎

咕嘟咕嘟，叙说着重逢

香气扑鼻的喜悦

风在瓦楞上行走，借口

找寻去年秋天的那只鸟雀

衔落的狗尾巴草籽。掀开

一片长满青苔的瓦，不动声色

窥伺屋里。大口大口地吞噬

满屋子盘旋而上的香气

风尘仆仆的小寒，从山中

初卷的叶子上归来。扶住

半墙湿漉漉的雨声——

哐当哐当。冻僵的手

轻叩门环

大寒

终于遇见了你。在冬天

最寒冷的时节，就像是我心仪已久

等待了，整整一年的那个人

哪怕，明天气温骤降13℃

且雨雪交加。也再不要因一场风雪失散

让我们，退回到一首温暖的诗里

以长长短短句子的为篱，画地为牢

然后，在诗里慢慢地相爱

摘下两枚明媚的动词，煮字为茶

泼洒一瓣，微醉的书香

刚写到这里，一个好脾气的小句子

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

如春风拂过，乱了

一朵雪花的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