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
一
第二天早晨,王绍兴就戴着那块崭新的手表去肉联厂上班。
王绍兴把袖子撸到胳膊,以为会有人注意到自己的手表,但他很快感到懊丧。他特意绕着路,多拐两条街道,但根本没人注意这个异常。行人懒散地走在街上,目光漠然。王绍兴还没彻底放弃希望,他刻意甩着胳膊。这一次,总算多少收到些效果。经过国营旅社时,曹登高那个永远不会睡觉的傻儿子在玩独轮车。
那个傻小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王绍兴的手腕上。他看着那块锃亮的手表,神情兴奋,哇哇地叫喊起来。曹登高这个傻儿子很吓人,看到漂亮的姑娘,经常追着人家跑。有时候,甚至还会抢东西。王绍兴害怕那个傻小子扑过来,赶紧加快脚步。
风顺着王绍兴的鼻尖,滑过他的脸庞。这时候风有点凉,让他的皮肤像抹清凉油。王绍兴来到厂里,发现黄道吉还没来。他抬起表看,时间已过两分钟。王绍兴把表取下来,揣在裤兜里面,然后搬出磨石,蹲在那里磨刀。他磨得唰唰响。
王绍兴把刀磨好,仍然没见黄道吉的踪影。他站起身,重新把表戴好,跑到厂门口。他眯起眼睛朝天上看,太阳像从水里捞出来的,无比鲜活。看着清澈明亮的阳光,他莫名地激动。远处有鸟儿飞过,只能看到几粒黑点。
王绍兴揉揉眼睛,把目光投到街上。楼屋高矮各不相同,像木块似的排列在道路两边。街道平坦,找不到半个坑洼。王绍兴知道,不消多久,黄道吉就会从街口冒出来。黄道吉的大伯是供销社主任,有一台半导体收音机。这狗东西几次把收音机借来,扛到厂里炫耀。王绍兴看不惯,每次看到那张得意的嘴脸都恨得牙痒,觉得他狗仗人势。
清早时候,总觉得精力很旺盛。这会儿,王绍兴就浑身是劲,恨不得吼上几声。或者在街上跳几下,舒展筋骨。地上有些湿润,王绍兴非常舒坦,他背着手在那里走来走去,眼睛瞄着街口。终于,他看到黄道吉从那边走过来了。
黄道吉长得白净高瘦,颧骨突起,他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总把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王绍兴想不明白,黄道吉到底用什么方法,把发型弄得这样标准。他曾悄悄蘸着清水梳理,但根本保持不住,只要稍微变干,头发就慢慢散开了。
阳光确实很好,黄灿灿的。厂房门口的柳树吸足露水,绿茵茵的。风徐徐吹过,那些茂密的树枝摇来晃去,看起来很欢快。黄道吉走到面前,说你站在这里做啥?王绍兴说,没做啥。黄道吉感到莫名其妙,他知道王绍兴的德性,这家伙看起来老实,其实觉悟不高,喜欢偷奸耍滑,经常迟到,没想到今天居然这样早。
王绍兴说,你迟到了。黄道吉说,你是不是闲得慌?王绍兴抬起手说,你足足迟到七分钟。黄道吉看到那块亮晶晶的手表,神情惊讶。王绍兴有些兴奋,他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黄道吉眼睛冒光,说这是哪个的东西?王绍兴说,当然是老子的!黄道吉说,让我看看。王绍兴转身说,没啥好看的。黄道吉紧跟过来说,我只想看看。
王绍兴系好围裙,撸起衣袖,露出两条胳膊。黄道吉觍着脸说,我只看一眼。王绍兴准备割肉,他拿起案板上的刀说,先做事。黄道吉说,看看又不会少掉一个零件。王绍兴把胳膊递过去说,快点看,还要工作哩。黄道吉说,你把它取下来。王绍兴说,这样也看得清楚。黄道吉盯着手表说,亮得晃眼。王绍兴说,这是用精钢材料做的。黄道吉说,真是好东西。
王绍兴说,你看里面的机芯。黄道吉凑过去,还没看仔细,手表就缩回去了。黄道吉瞪眼说,你这个人。王绍兴说,要是领导看见偷懒,要挨批评的。黄道吉嘀咕说,没谁给你吃掉。王绍兴说,赶紧做事。黄道吉顺手拿起袖套说,这块手表是啥牌子?
王绍兴说,波尔牌。黄道吉张着嘴,满脸吃惊。王绍兴仰着脸说,上海牌算好东西吧,但这个比它厉害多了。黄道吉说,这得值多少钱啊。王绍兴说,你割猪项圈。黄道吉握着刀,朝猪脖颈上割,他能够听到肉丝割裂的那种细响,嘴里说,你从哪里弄来的?王绍兴说,这是我舅给的。
黄道吉把卸下来猪项圈挂在铁勾上,说他怎么弄到这种东西?王绍兴说,他从外国带回来的。黄道吉眨着眼睛说,我怎么没听说你舅在外面?王绍兴说,出去好多年了,这次回来探亲。黄道吉说,他在哪个国家?王绍兴说,听说在印尼。黄道吉羡慕说,啧啧。王绍兴说,他是华侨。
黄道吉说,难怪弄到这种东西。王绍兴说,听我舅说,那个地方有很多岛屿。黄道吉说,噢。王绍兴说,那边还有很多华人。黄道吉说,这表准不准?王绍兴说,你尽说废话!黄道吉说,这种表防不防磁?王绍兴说,当然防磁。黄道吉说,它防不防水?王绍兴说,我懒得跟你说话。黄道吉说,我有点好奇。王绍兴说,肯定防水。黄道吉怂恿说,你试试。
阳光从窗口斜斜照射进来,细微的灰尘在光线里面飞来飞去。远处的厕所边,长着一棵水桶粗的垂柳,它养分充足,长势旺盛。王绍兴知道手表防水,但实在太珍贵了,他想好好爱护。黄道吉见他没吭声,就说,莫非你不敢试?王绍兴瞪眼说,我怎么不敢?黄道吉说,你怕弄坏。王绍兴说,这是外国东西嘛。黄道吉说,我给你端水。王绍兴说,你这个人。黄道吉端来一盆水,死皮赖脸说,随便试试。
王绍兴不想试,借口上厕所。他磨蹭半天回来,发现黄道吉仍然守着那盆水。他知道黄道吉是个无赖,今天肯定躲不过去,只得把手表取下来。他们像两只蛤蟆似的蹲在旁边,紧紧盯着水里的手表。秒针依然转动,不慌不忙的样子。王绍兴暗暗松口气,他把手表捞出来,在衣服上擦掉水,然后戴在手腕上。王绍兴拿刀砍肉,他感到手上油腻腻的。
黄道吉戴着袖套,但没做事情。他靠墙站着,病怏怏的。看着黄道吉的模样,王绍兴非常痛快。前段时间,王绍兴跟重机厂的一个女工走得近。黄道吉这狗东西弄来一顶军帽,经常跑黑龙滩,守在重机厂门口。于是,那个姑娘就和王绍兴渐渐疏远了。
周围弥漫着浓厚的肉香味,很好闻。王绍兴拿着刀,开始剔排骨。那块表挂在他的手腕上,光彩夺目。手表本来就是稀罕物资,何况还是著名品牌。王绍兴张着嘴,露出两排牙齿,看起来很喜庆。黄道吉妒忌得要命,他的目光仿佛粘手表上了。
王绍兴说,你狗日的不做事情,专门盯着手表看。黄道吉说,我在想它防不防震。王绍兴说,它是我的手表。黄道吉说,没说不是你的。王绍兴说,那你管这个。黄道吉说,我就想晓得。王绍兴说,简直莫名其妙。黄道吉说,我听说上海牌手表能够防震。王绍兴翻着眼睛说,上海牌都能防震,何况进口的波尔?黄道吉说,你没试过。王绍兴鄙视说,老子看你吃屎胀憨了!
以往他们总是针锋相对,相互占便宜,但今天黄道吉没顶嘴。他四肢软绵绵的,身上没劲。他站在那里,没精打采地看王绍兴拿刀劈骨头。那块波尔手表,实在太漂亮了。王绍兴抡起胳膊,把骨头劈得喀嚓响。
二
连续好多天,黄道吉说不出的难受。开始,他以为自己感冒发烧,量过体温才知道根本没问题。黄道吉喜欢各种新式商品,看到就两眼发光。他大伯是供销社主任,经常弄到好东西。几乎每次,黄道吉都能买就买,实在买不到,也要软磨硬泡,非把那些东西借来,到处闲逛显摆。大伯是供销社主任,但不是华人华侨,弄不来波尔手表,这让黄道吉没半点法子。
黄道吉拿着一条皮带,找到王绍兴,说这是上次托我帮忙弄的。王绍兴说,前几天你还说供销社没货。黄道吉说,昨天刚到的,我拿到就跑来找你。王绍兴随手接过皮带,似乎没当回事。黄道吉说,跟你商量个事。王绍兴斜着眼睛,没有接话。
黄道吉吞吞吐吐地说,能不能让你舅也帮我弄一块波尔手表?王绍兴说,他已经回去了。黄道吉央求说,给他写信。王绍兴说,你以为是一般的东西?黄道吉不甘,追问说,难道就没别的门道?王绍兴说,外国货不是说弄就弄的。黄道吉说,如果有办法,多少钱都行。王绍兴轻蔑说,这是世界名牌,有钱算个屁!
以前的时候,王绍兴设法讨好黄道吉,老是求他买东西,戴上那块手表后,架势完全变了。黄道吉很不自在,忍气吞声说,你舅啥时候回来?王绍兴仰起脸说,这可说不准。黄道吉见他得意洋洋,恨不得一拳擂过去。王绍兴看看手表,催促说,赶快把猪肉分割好。
黄道吉十分无助,他有一个大伯在供销社。没想到,王绍兴居然有一个舅舅在印尼。他舅是补鞋的,成天坐在街头,跟来来往往的臭脚打交道。以前的时候,他没觉得补鞋有啥不好。现在,突然感到舅舅特别没本事,简直是个窝囊废物。即使在国外补鞋,情况也没这样糟糕。王绍兴相貌没自己好,个头没自己高,谈起能力,更是差上十万八千里,但他有一个好舅舅。
黄道吉有些沮丧,春城的机构很多,但福利能和肉联厂相比的部门没几个。肉联厂半个月就能分排骨,还有各种内脏,外面的人想买也难。以往走出去,只要听说他的工作单位,大家都眼红。黄道吉很神气,他非常享受这种感觉。最近黄道吉有点矛盾,他惦记那块名牌手表,但又不愿看到王绍兴趾高气扬的样子。
自从戴上波尔手表,王绍兴比厂长还勤,每天早早守在门口,嚷嚷谁没准时。黄道吉本来就不喜欢早晨,倒不是讨厌上班,只是做事的时候,害怕弄脏衣服。他向往的是行政科,那里的工作虽然琐碎,但起码不用和油污打交道。在生产线,无论怎么注意,用热水浸泡衣裳,上面总会飘起油星。尤其是衣领和袖口,稍不注意就黑了。现在,他更难受了。
黄道吉不想跟王绍兴讲话,偏偏这家伙老是大呼小叫:哎呀,都快九钟了,大肠还没顺出来。或者高喊,赶紧把事情做完,再过五分钟就该下班了。黄道吉想找什么东西,把两只耳朵堵塞起来。王绍兴这个狗杂种,从早到晚撸着袖子,非把手表露在外面。
黄道吉蹲在地上,拿起铁片刮猪头。王绍兴长得精瘦,身上没有几斤肉,他戴着手表,老在周围晃来晃去。黄道吉心里就像堆在地上的猪毛,乱糟糟的。他低着脑袋,努力不看那块手表,但根本管不住自己。好几次,锋利的铁片差点割在手上。
王绍兴忽然说,哎哟。黄道吉抬起头,眨着两只眼睛。王绍兴把手表凑到耳边说,这个东西响。黄道吉懒洋洋地站起来,他感到腰酸背痛。王绍兴说,好像比一般的手表响得多。黄道吉忍不住说,瞎㞗讲。王绍兴咧嘴笑说,它真的响得很。
黄道吉恨不能捡块砖头,把王绍兴拍成个扁扁的肉饼。王绍兴说,昨天晚上,我把手表取下来,它就停了。黄道吉鼓着腮梆,没言语。王绍兴说,我今天把时间调准,戴上又好了。黄道吉突然说,借我戴几天。王绍兴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他说啥?黄道吉说,我只戴几天。王绍兴说,你开玩笑。黄道吉说,我保证不会弄坏。王绍兴说,这样贵重的东西。
黄道吉说,你还拴着我的皮带。王绍兴瞪眼说,你狗日的。黄道吉说,实在不行,就借两天。王绍兴说,两天不也行。黄道吉说,上次我骑大伯的自行车来上班,你借去学了半个早上。王绍兴说,两回事情。黄道吉说,真不厚道。王绍兴就像耳聋,他埋着脑袋,开始剖腹折胸。黄道吉说,以后别想再托我买东西!
王绍兴仍然没抬头,他剖开猪的胸腔,摘取内脏。他把冒着热气的心肝肺这几样红内脏取出来,挂在铁勾上。接着把尿泡大肠这些白内脏取到桶里,准备清洗。油污和血腥的味道,稠浓地飘浮在周围,让肉联厂显得无比沉闷。
黄道吉发现,只要提出借手表,王绍兴就惊慌失措。这个家伙气焰嚣张,很不顺眼,现在终于有办法把他拿捏住了。黄道吉很兴奋,每天都跑去纠缠。看到王绍兴烫毛修刮,他猛然凑过去,说把手表借我戴几天。王绍兴手稍微一抖,开水差点倒在脚上,皱眉说,工作时候哩。黄道吉说,只要把手表借我,以后啥都好说。
王绍兴拿着油腻的砍刀,忙着胴体切割。黄道吉像鬼似的,冷不丁靠过去说,或者,我给你租来戴。王绍兴吓了一吓,险些劈在自己的手上。黄道吉满脸正经地说,我只想过把瘾,你看一天多少钱。王绍兴烦躁地说,影响老子做事!黄道吉说,只要肯借手表,你的事情我统统包了。王绍兴跺脚说,你像个跟屁虫,老是跟着!
王绍兴想躲避,但肉联厂实在太小了。黄道吉宛如一条赖皮狗,随时跟在他的身后。他们就像猫和老鼠,在一个狭窄的空间展开追逃。王绍兴架不住骚扰,愤怒说,你到底想怎样?黄道吉笑嘻嘻说,我想给你借手表。王绍兴说,你狗日的比鬼还难缠,有本事你吃泡屎,老子直接把手表给你!
黄道吉眼里陡然冒出两道精光,说真的?王绍兴说,当然真的。黄道吉说,这话算数?王绍兴说,老子没跟你开玩笑。黄道吉说,现在就吃。王绍兴火冒三丈,拽着黄道吉往外边跑。厕所上石灰斑驳,左面的女字还隐约可见。右面的男厕早就模糊不清,只剩上面的田字了。
往常黄道吉嘻皮笑脸,没个正经。王绍兴早就烦透了,他用木棍从粪坑挑起一坨黄澄澄的东西,递过去说,有种你吃给老子看!黄道吉也没多说,捏着鼻子,接过东西就往嘴里送。王绍兴没想到他来真的,眼珠都快迸出来了。见黄道吉像吃麻糖似的,王绍兴胃里翻腾,扶着旁边的垂柳吐起来了。
黄道吉吃完东西,走过来说,我的手表。王绍兴转过脸,见他嘴角还有残余,弯腰再次吐得翻江倒海。王绍兴呕吐得实在太凶,差不多连五脏六腑吐出来了。那棵垂柳本来枝条青绿,长得清爽,骤然脏得一塌胡涂。它垂头丧气,看起来有些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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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阴天还好,雨水和湿气能够掩盖一切。但每逢天晴,经太阳烘烤,四处腥味弥漫。王绍兴记得,这里的楼顶和厂棚原本是蓝色,没过几年时间,色道越来越淡。其他地方也仿佛受到传染,跟着慢慢变灰,让肉联厂无端有种破败的感觉。
王绍兴如同一条凶狠的猎狗,紧紧盯着黄道吉。他觉得黄道吉太不要脸了,居然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那天回家,娘见他脸色不好,就说,你生病了?王绍兴哭丧着脸,没有说话。娘说,要是不舒服,赶紧找医生。王绍兴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脑袋。
娘见儿子的手腕上啥也没有,吃惊说,你的手表呢?王绍兴咬着嘴唇,死活不吭声。她知道情况不对,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王绍兴懊丧地说,今天跟工友赌嘴,输掉了。娘拍腿说,那是你舅送的,怎么让你输掉了!王绍兴几根手指插在头发里,差不多把自己的头皮扯下来了。娘咒骂说,你这个败家子,那是进口手表哩。
王绍兴知道自己闯大祸,没敢顶嘴。娘跺脚说,这是贵重东西,以后讨媳妇用得着啊!王绍兴憋得慌,恨不得从窗口跳下去。娘抹眼泪说,你赶紧要回来,要不回手表,你甭回这个家了。王绍兴心里泼烦,晚饭都没吃就爬到床上。他捂在被窝里,越想越难受。
王绍兴又想起那个黑龙滩的女工了,她瘦得像根豆芽,偏偏在重机厂上班。他们在翠湖边看忠字舞认识后,王绍兴约她看过几次电影,算是彼此有些好感。但关系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发展,就被黄道吉搅黄了。黄道吉抢过自己的女人,接着又抢手表,现在算是什么都没有了。
只要上班,王绍兴总是盯着黄道吉,恨不得把他揪到案板上,剁成几块,当猪肉卖掉。黄道吉发现他的两道目光,老像刀子似的在自己的身上戳来戳去,多少有些慌张。王绍兴长相老实,但看起来神色阴郁。咬人的狗不叫。王绍兴这种人最危险,搞不好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以往王绍兴躲避黄道吉,现在反过来了。黄道吉看到他,总设法避让。他们都在一条流水线,想躲也找不到地方。黄道吉只能保持警惕,尽可能远离王绍兴。有时无法拉开距离,黄道吉就用眼角扫瞄,只要发现他手里有刀,马上高度提防,以便事态不妙,及时逃命。
火辣辣的太阳,每天都把大地烤得快要冒烟。其他工友热得满头大汗,没有察觉异常。他们追来逃去,暗暗较劲。王绍兴像狗皮膏药似的紧紧跟着,让黄道吉几乎崩溃了。上班就像上战场,他感到十分疲惫。甚至下班回家,他也随时留意后面,害怕王绍兴突然从什么角落冒出来。
这天下午,烈日虽然有所收敛,但仍然热烘烘的。黄道吉收拾东西打算回家,他刚回头,蓦然看到王绍兴拿着砍刀站在身后。他全身绷紧,说你做什么?王绍兴脸色阴沉,看起来有些吓人。黄道吉看看旁边,没发现可以招架的东西,他后退两步说,你别乱来!
王绍兴伸手说,把表还来。黄道吉成天提心吊胆,已经坚持不住了,但这块手表,他花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总不能轻易还回去,于是硬着头皮说,凭什么还你?王绍兴咬牙切齿说,老子的东西!黄道吉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说,这是我赢回来的,你有本事,也去吃泡屎,我就把它还给你。
王绍兴扔掉砍刀就往厕所跑,他娘每天念叨,快被逼疯了。黄道吉抹掉头上的汗水,跟在后边。厕所离得不远,他们很快跑到粪坑旁边。由于气候炎热,那棵垂柳枝条焉巴,就像一个邋遢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那里。黄道吉斜眼看着王绍兴,满脸挑衅。
王绍兴只想拿回自己的手表,别的再也顾不上了。他没找木棍,直接用手去拿脏东西。他知道稀的比较臭,于是抠起一块晒干的。他把东西扔到嘴里,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像嚼脆骨似的腮帮乱动。热风贴着地面,来回穿梭。它所经过的地方,飘浮着纸片和尘土。
黄道吉把手表塞到王绍兴的手里,灰头土脸往回走。原本整齐的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几条狗在路上跑来跑去,看起来瘦骨嶙峋。两个老者蹲在人民理发店门口,瘪起嘴巴抽烟。出于职业习惯,以往看到任何人,黄道吉都会悄悄估重,观察他们什么地方肉多,什么地方肉少,但今天神情恍惚。
虽然这段时间,黄道吉过得胆战心惊,但他仍然感到失落。毕竟那是名牌手表。国产名牌或许还有机会弄到,但他没有海外关系,可能这辈子都得不到世界名牌了。看着前面的几条瘦狗,黄道吉随手捡块石头扔过去。那些狗惊惶散开,但它们马上又凑在一起。黄道吉觉得碍眼,突然想冲过去咬它们几口。他被这个古怪的念头吓了一跳。
晚上,黄道吉倒睡得特别踏实。他过去很少打鼾,但今晚鼻孔像跑着两列火车,响声挤满整个房间。黄道吉梦到舅舅补鞋挣到钱,带他去印尼。那里果然有许多岛屿,海洋比一百个滇池还宽阔,天水一线,风光旖旎。舅舅还给他买了两块锃亮的名牌手表,左边戴一块,右边戴一块。
黄道吉正在印尼旅行,还没来得及办理回国手续,就被公安逮回现实。他听到动静,睁开眼睛,看到几名公安围在床边。黄道吉睡眼惺忪地说,你们做什么?公安说,你是不是黄道吉?得到准确回答后,他们把黄道吉揪出被窝,戴上手铐。黄道吉终于清醒过来了,慌忙说,我犯什么罪?公安粗暴地把他推进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说吃屎赌博罪!
黄道吉好不容易弄明白,原来昨天王绍兴走到半路,忽然肚子绞痛,倒在地上乱滚。被人送到医院抢救,结果半夜三更死掉了。前几天刚刚发生敌特投毒案,公安局紧急展开调查。经法医解剖,查出王绍兴死于食物中毒。
这时候,天色还没彻底亮透,大地昏暗。吉普顺着空荡荡的街道,迅速奔跑。黄道吉头发凌乱,满脸茫然。那种东西他也吃过,就是有些恶心,但没见头疼脑热,怎么王绍兴吃就弄出人命了?他们吃的都是同一个厕所的东西,甚至连取材的位置也差不多。
轮胎跑在路面上,唰唰细响。看着自己的手腕,黄道吉鼻梁发酸,昨晚做梦,那里还戴着两块名牌手表,没想到突然变成冰冷的手铐。他仔细回想,发现唯一区别是自己吃稀的,而王绍兴吃的已经晒干。莫非被太阳暴晒,那东西就含剧毒?黄道吉觉得自己太冤枉了,白吃一团脏东西,手表没得到,偏偏还惹出命案。
冷风经过一夜的努力,把街道扫得无比干净。经过国营旅社,曹登高的傻儿子在门口玩独轮车。据说这个傻孩子生来不会睡觉,由于夜晚特别难熬,只能像孤魂野鬼似的一个人玩耍。看到军绿色的吉普,曹登高的傻儿子神色兴奋,他扔掉玩着的独轮车,在后面疯狂追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