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得发亮的石板路上
寻不见众人的一枚脚印
这正好说明,闲步而过的人
数量之众
源于雪山的溪水
流过小巷小桥
在几千年后的今天看来
像陈年的老酒,越发的醇香
来自时尚都市的游客
放慢脚步,悠然地走着
像是真的回到了从前的从前
那么老练,那么单纯
我被她舞动,一如月光被晚风吹动,记忆被声音撩动,众人被时间推动。
我存活在肉身,也存活于影子,甚至存活照亮世界的月光。
第一次她跳动着我,月光将自己剥离,在黑暗中,与她交换温度。
顺着黑夜滑行的月光,蹿入她的动作,令一股血液饥渴,吮吸着影子。
她将梦境的前方和后方,做了一次漂亮的反转;再用月光,填塞两者之间的缝隙。
滑行的速度,获得时间赋予的双重意义,记忆和破碎,同时穿透光亮。
她用脚占量未知,用一双红色的鞋子,将过去,一点点撞击和叩醒。
土地上消逝的枪声、刀刃下碎裂的骨骼、黑暗中密谋的草木……都被月光照亮。
她用一只脚抵住风声,再用另一只脚,迎接月光的悄然进入。
月光带来回旋密令,万物在寂静中合拍,她扭动时间闸门,一如语言扣动舌尖。
是谁命令风声盖过雨声,是谁命令房屋高过林木,是谁命令月光安于流淌。
催动万物和被万物催动的,催动梦境和被梦境催动的,催动月光和被月光催动的,
都藏在她的身体里,她将自己,撞向梦境,在时间临界点,碰触到我。
我用红色,和她作为赌注,月光摊开牌面,她用旋转的身体,开启梦境。
她套上红色的筹码,在晋虚城,古滇王国埋葬的兵马,穿过地底,比一场流水盛大。
通达两个世界的密码,在肉体和月光解析中翻腾,她用指尖,指向倾斜的一极;
用脚尖,垫高人们嬉戏的舌头;用无声的动作,把身体交还给黑夜。
月光探寻着风的方向,在两座城市之间,隔着梦境之外的舞步,一阵轻似一阵。
一分为二的月光,披挂另一个世界的风声,她用步履听到,红色鞋子发出的声调。
她终究看清,自己真正的颜色和形状,一如月光落满大地时,大海起伏的蓝色回声。
一季季庄稼
和一代代人多么相像
——从土里长出来
最后又回到土里
中间的过程可有可无
我只关心村庄的温饱
关心洪水、干旱、冰雹
以及幸存下来的人
我们的时代粮食充盈
它那么惊慌,我甚至担心
它会误伤自己,我捧着它
从窗口放出去。当它飞离我的手心时
翅翼下扇出一股
微凉的风,作为一种回馈
托马斯先生,整个夏天我都被
关在这里,现在
我要写诗了,只有它
能让我飞出现实的藩篱
托马斯先生,一个囚徒
若能被自己的诗歌捉住
并释放,该是多么
幸运的事啊
从侧门进庙,是爬至
山腰后于细雨中望见缭绕
青烟前的事。我们进庙,
与香客们一起扮演虔诚——
跪下来,留出足够充盈的上方
给比天空更高的事物。
更高的事物?也许是虚无,
也许是虚度,或虚度之后的幡然
悔悟。我们走在树影间,
走在深幻长廊所映现的
无鸟的啼鸣、无花的绽放间,
觉得一生总在与虚无分庭抗礼,
却找不到另外一边庭院究竟何处。
我们理解了“空”并非
可理解之物,譬如此刻,放生池中
一只龟微微抬起的眼帘:
它注视着我,如同一无所见。
我也看到我所见之物,不过
一个更小一些的、被局限于所见的视界。
为了越出这同为生灵
有情的局限,我望向上方——
山高处,有高山流水。
佛仿佛仿造之物。
信仰成为抵达高尚的捷径
内心的神,死于敬畏
和跪拜。庆幸的是
庄稼一直替我们站在
杂草丛生的田野里
试图把大地一点点
抬高。真是一项徒劳的活计
在我的村子
千百年的时光
大地原地不动
而地上升起的事物
除了稀疏的炊烟
最突兀的,是那些
突然冒出的坟地
铁轨往前走,自己去找车
钢铁骨架,该有一颗比铁硬的心脏
屋檐下的阴影收纳一个又一个旅人
他们带来远方,没有哪一根肋骨和铁轨等宽
挂钟以指针拒绝时间,阳光从小楼
黄色的墙壁中,缓慢抽出自己
等候火车时,藏匿的可能性胜过所有
复杂的证明题——证明自己是一座车站
夜夜等候风停歇,零点六米的寸轨上
驶过一片大海
失败者(王单单 作品)
明晃晃的,阳光落在桌子上
这个寂静的早晨,托马斯·哈代
与我相遇在花鹿坪村,一间
凌乱的屋子里。当我翻到
第四百八十页时,一只黄雀飞进来
不停地撞击着天花板与墙壁
一
一只幻紫斑蛱蝶
载我飞到文成县
暮色吞噬着它虚无的紫色
夜色还原着它辽阔的斑斓
二
在酒中,我识得的第一人
是两年前在昆明
一起夜饮的小说家哲贵
他就坐我正对面
不动声色地喝着啤酒
犹如一位贩卖文字的儒商
在酒中,时时期待返乡的
是诗人姚江平
手擀面伴着他的
乡音不改
伴着这夜色
这浑浑噩噩的酒气
我随他再次远行醉卧他乡
在酒中,我遇上的另一位故人
是诗人陈衍强
他依旧疯癫于
自己日常的戏谑口语中
依旧在这时代的
人情世故里迂回
讲述着他所见所知的冷暖
三
竹林边歇脚
见一位
银发瘦削的
腰间晃悠着伐竹砍刀的樵夫
从竹林中出来
走向一朵白云
他翛然自得的一笑
吸引了我
四
三冬更有怒雷鸣的百丈漈
是刘伯温的
也是我头顶飘过
白云的
白云的白
是诗人慕白的白
亦是百丈漈
昼夜不息飞溅而出的白
五
铜铃山上的山苍子
金钱松、银鳞风铃木、青皮木
刺毛杜鹃、红枝柴、青榨槭
青冈栎、野漆树、杨桐
厚皮香、马醉木、赤楠
木荷、鹅掌楸、山杜英
小紫果槭……
还有石壁和墁道上偷生
数千万年的苔藓植物们
请原谅我
一个无知者轻浮的造访
六
山中溪涧
赐予一群
远道而来的锦鲤
一潭水
一面避世的绿镜子
七
飞云湖上
我用湖水煮鱼两条
一条来自金碧辉煌的安福寺
一条来自我
饥饿的幻影
命运的最后买主,是死亡
它还没出现。现在,我们年轻气盛
做一次傲世的举动
安设荆棘、开挖坑塘、布满坎坷……
我们想方设法,让最后的结局延缓到来
你带着疮痍之身,我怀着疲惫之心
我们相遇在褶皱的岁月里
我们一起爱早晨的云霞,一起品尝
美味的食物,一起给我们消逝之后
依旧存活的万物,保留影像
不要冥想和诉说遥远
现在,我带着血液、体温和呼吸
以搏动的心跳,购买你的喜怒哀乐
你的蜕变的容颜,和衰老的皮相
以及胸怀之下的热切之心
现在,我是你在人间的最大买主
有我在,别的居心叵测
无处安身,无处立命
她使用她的词语像在破坏我们
的词语,她搅乱每一物的命名
无视我们所迷恋的框架
词汇无法追赶她的想象力
她眼神热切,令人犹豫
纠正一个孩子还是保鲜一颗童心
但你怎么可能拒绝得了
使用之前,勺子需要先化个妆
在空气中抓住的草莓和
西瓜的味道,已盛在盘子里
烤箱正烘着六个冰激凌饼干
而且她的锅里还煮着一头大象
你看,我又撞上了栅栏
大路朝天,我却越走越窄。这些年
小心翼翼,料不到却辞职
闲赋,一个小职员的穷途末路
不值一哂。忆昔日挥手作别,我们
长发飘飘,每个人都胸怀一列远方的火车……
谢谢你们!夜郎谷的琴声
真的抚平了我眉心的沟壑,胸腔里的汪洋
已被一束白茅草花照亮
谢谢你们!清风明月酿造的酒
一杯就醉,一杯就将我送上了云端
多少年了,我的心一直在下沉
我的骨头,一直在苦苦支撑……
唯今夜,身体的脚手架拆卸一空
窗外的细雨,又一次跳跃入耳
入心,那些欢快的小鼓点
我理解了,都是生活赐予的奢侈品……
明天早上我就带着妻儿回昆明了
在那儿,一个浮在水面上的城市,我将继续
做一个岁月的合同工,磨字
写诗,闲暇时向你们寄送
茶和好天气。如果里面还夹杂着
风声和刀光,请不要为我担心
那是我枕边的滇池,在梦中
又一次向我扮了一个鬼脸
吐了一吐它白色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