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景
德叔在村里一向低调,可去年入冬前忽然不一样了。有细心的邻居发现,德叔那时候腰杆子好像有根棍支着,又直溜又硬气,平常灰色干瘪的脸自觉不自觉地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话也多,发出来的声音中气十足。而且,总爱往人群里凑。
在乡村,有些事传播的速度一点不亚于风速。很快,村里人都知道了,说是住在后街的王镇长他妈马莲花两口子去海南过冬,临走之前,要把芦花鸡“小花”放在德叔家寄养几个月。对平日里连个屁都放不响的德叔来说,镇长爹妈把鸡托付给他家,那是对德叔两口子人品的绝对信任和肯定啊!德叔还认为,托付鸡这么大的事,马莲花两口子一定和镇长儿子商量过。换句话说,镇长爹妈的信任,就是镇长对他德叔的信任。
小花要来了,德叔跟德婶研究了“接待”方案。
他表情严肃地对德婶说:咱不能委屈了小花,得给它单独盖个“家”。
德婶一个劲点头说:盖,必须盖,住着要舒服还暖和的。
德叔又说,吃的也不能一样。咱家的鸡吃苞米碴子白菜帮,小花金贵,去集市上买点小米喂它。
德婶说:买,必须买,还要买质量最好、不掺沙子那种的。
马莲花送鸡这天,德叔德婶两口子把院子收拾一新,净水泼街,就差披红挂绿在门口挂串鞭炮了。
马莲花把小花抱在怀里,用粉腻腻的脸蹭蹭小花的头,一脸为难地对德叔德婶说:我家小花下蛋好,懂人话,会看人脸色,舍不得杀又舍不得卖,只好麻烦你们养几个月,开春一回来我就接走。
德叔点头说:放心放心,不麻烦。我们一定拿小花当自己家鸡养。
德婶觉得这话哪里不对劲,又纠正说:妹子你就放一百个心,我们对小花肯定另眼相待。
马莲花听着哈哈一笑:看德婶你说的,我能不放心吗?我不放心,街坊四邻这么多家,能把小花放你家养吗?
德叔赶紧点头说,是,是,那是。
小花的到来,打破了德叔和德婶以往的生活规律。早上一睁眼,德婶不是先做饭,而是去院里看小花,给小花喂食,观察小花的脸色和精气神。
德叔情绪也特别好,一脸褶子舒展了很多,有事没事就领着小花在村里到处溜达。连走路的姿势都跟小花差不多,脖子朝后一梗一梗地,神气十足。
小花呢,除了跟德叔出去溜达,每天还窝里窝外、墙上墙下地到处翻飞,下蛋不下蛋都扯着脖子咯咯嗒地叫,弄得德叔家院子很是热闹。
也不知从哪天起,小花精气神一天不如一天,蔫蔫地趴在窝里,任德叔德婶怎么唤都不出来。蛋也不连着下,偶尔下一个,还是软皮蛋。
这可急坏了德叔两口子,心里的火蹭蹭地往上拱。老两口决定转天抱着小花去市里,找个动物防疫专家好好看看。
可就在这天夜里,小花死了。德婶看着眼前已经伸了腿的小花,都快急哭了。德叔耷拉个脑袋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喘粗气。
德婶说:先把小花的“遗体”放冰箱保存下来,等马莲花回来,就实话实说告诉人家。大不了赔几个钱,又要不了命。
德叔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哪行啊?他的意思是去集市,照着小花的样子买一只回来,反正鸡脸长得都差不多。
德婶觉得这样不好,可眼下又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就这样,德叔德婶连着去了好几趟集市,终于买到一只跟小花长得很相像的芦花鸡。
俩人乐颠颠地把鸡抱回家,又把冰箱里的小花拿出来一对照,差别就是羽毛颜色稍微有点深。
德叔说:没事儿,咱就说小花这一冬天长变样了。
转眼到了三月。这天,德婶接到马莲花的电话,说是已经到儿子家了,马上就过来接小花。德婶撂下电话,心就打颤颤,突突突地狂跳。德叔也口干舌燥,不停地从水缸里舀水往肚子里灌。
小半天工夫,马莲花一家就到了。她一进院子,就冲着小花的窝快走过去,嘴里还小花小花地喊着。
德叔钻到鸡窝里,哆哆嗦嗦地把假小花抓住,抱给马莲花。
马莲花接过鸡猛地搂在怀里,蹭蹭鸡脑袋,摸摸鸡的羽毛。她忽然觉得不对劲,停下手仔细打量着“小花”,又把“小花”的爪子翻过来看,怒气冲冲地说:这鸡不是我家小花,这分明就是个假的嘛。
面对马莲花的质问,德叔刚开始还嘴硬,说这鸡就是小花,是长着长着变样了。
马莲花说:我家的鸡我能不认识吗?长相能变,这爪子底下长的小肉瘤哪儿去了?也变没了?
眼看着糊弄不过去了,德叔闷着头不说话。德婶只好把小花死去的经过如实说了一遍,并且去冰箱里把小花拿出来,递到马莲花的手里。
马莲花脸色大变,抱着小花的尸体念念有词:哎呀我的小花呀,哎呀我可怜的小花呀……
德婶这边一个劲道歉,说实在对不起,没把小花照顾好,辜负了莲花妹子的信任。说要不咱们把小花拿到市里解剖,看看到底啥病因死的吧。
马莲花的儿子王镇长呵呵笑着接过话茬:德叔德婶,你们不用内疚,多大个事呀,人都有保不齐时,别说是一只鸡了。小花的死只是个意外。不管咋样,我还是替我爸我妈谢谢你们!
马莲花这会儿也缓过劲了,虽然脸色不太好看,嘴上也跟着说:算了算了,你们又不是故意的,怪就怪小花命短。
鸡事风波过去后,村里人惊奇地发现,德叔变了,又像以前一样,不爱说话,偶尔说一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声,看见人绕着走,腰的弧度弯得更大了。
再后来,村里人极少看见德叔,坊间传说德叔患上抑郁症了。
二十岁那年,我接替父亲入职到他生前所在的建筑公司上班。杨工长和我父亲是多年的工友,对我格外照顾,安排我做保管员,工作还算自在。
自此后,我家的生活出现转机,我不但可以把家扛下来,还可以在这里吃到最喜欢吃的过油肉。
在辽南,过油肉不算稀奇。它选用上等猪里脊肉,切成薄厚均匀的肉片,过油后色泽金黄鲜艳,外软里嫩,吃起来味道咸鲜。喜欢的,就一句赞语:老好吃了!
我四岁时,爷爷奶奶把我们全家五口分出去单过。刚支门过日子,家底薄,日子过得难,我家格子粥都喝不上溜。母亲烀玉米饼子时,经常要掺兑些萝卜缨子和白菜帮子。为了能让我们姐妹吃饱肚子,增加点营养,父亲冬天经常顶着凛冽的寒风,去村头水库砸开厚厚的冰层,用铁叉叉鱼。有一次,水库冰面上覆盖了一层薄雪,父亲脚下打滑,不小心掉进冰窟窿里。幸运的是,掉下去的地方离岸边不远,水不是很深,父亲在刺骨的冰水里折腾好一阵子,才被好心的村人救起送回家。父亲湿透了的棉衣冻在身上硬邦邦的,整个人脸色青紫,身子直哆嗦,手也被冰剐破几道口子。母亲一边帮父亲扒身上的衣服边心疼得掉眼泪,我和妹妹也跟着哭。从那之后,父亲坐下了病根,每到冬天,手上、脚上和耳朵上都犯冻疮。严重时,冻疮溃破,从疮口处往外流脓血。
再苦累的日子还得想法往前奔。转过年,春上,母亲用卖鸡的钱买了四瓶酒送给大队书记,换取了父亲去县城工程队上班的机会。
那年“五一”节,父亲大清早就跟母亲说不用给他带饭了,他们单位今儿个会餐。
父亲的单位离我家有差不多五十里路,他骑自行车上下班要走两个小时左右。往常日子,我们都等父亲下班回家一起吃饭。可那天傍晚,外面下了很大的雨,风也刮得急。我们姐妹和母亲在家等了好久,等得肚子咕咕叫了,也不见父亲的影子。妈说,饿了睡觉,睡着就不饿了。我和妹妹们横七竖八歪就在炕上迷糊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父母说话的声音。我睁开眼,看见父亲站在地中间,身上的塑料雨衣撕开一个大口子,雨水顺着沾着泥巴的袖口衣襟往下淌。
母亲喊我们起来吃饭。父亲说今晚风大雨大,路不好走,好多地方都是推着自行车走的。走到岚崮河又摔了一跤,所以才这么晚回来。
母亲把热好的饭菜收拾上桌,我们都聚拢在桌旁。最后端上桌的是父亲的饭盒。把饭盒打开,是半盒油汪汪的肉片。刹那间,一股奇异的香味,穿透我的五脏六腑,袭遍全身每个汗毛孔。哇!好香啊!我和妹妹们直嚷嚷。我们都好奇什么肉能这么香呢?爸说这叫过油肉,单位会餐的硬菜,这肉啊,管够吃,我中午都吃撑着了,剩下的拿来家你们尝尝。
爸给我们姐妹往碗里夹肉。我有些迫不及待,好像都能听到自己的口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我用筷子飞快地把肉块塞进嘴里,舌尖触到肉的瞬间,竟有想要流泪的感觉。怕饭盒的肉被妹妹们抢光,又赶紧伸手去夹了一块捅在饭下面,又去夹……父亲一边喝着玉米粥一边看着我们笑。母亲也看着我们笑,然后背过身去,撩起围裙偷偷擦眼睛。
那一天,我知道世上有一道好吃的菜叫过油肉。
在那以后,父亲单位每年都有两三次会餐。而每次会餐,父亲从来没让我们失望过,他带回来的半盒过油肉,就是我和妹妹们舌尖上的一次狂欢。有时母亲会夹着肉放进父亲碗里,父亲就把肉夹给母亲。每次,他都说着同样的话:你们吃吧,我们单位会餐,这肉啊,谁都管够吃,我这肚子都吃撑着了。
十九岁那年,我对过油肉所有美好的感觉和想象戛然而止。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母亲遭此打击也一病不起。我们家的天塌了。
现在,我到了爸的单位,开始挑起父亲丢下的担子。
日子也快,转眼到“五一”节了。这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一个节日。头天下午,我和工友就接到通知说,第二天单位要会餐。听说会餐,我的心情很复杂,有期盼,更多的是伤感。因为一提到会餐,我脑子就会想到离世的父亲。
会餐那天,一进食堂门,嗬!一股肉香扑面。
轮到我打饭时,我忙把两个空饭盒递进窗口说:“师傅,不要别的菜,给我都打过油肉吧。”打饭师傅一边伸手打菜,边用很奇怪的眼神撩了我一眼,说:“新来的吧?这每人一荤一素一汤,一样菜一勺,是多年定下的规矩,要都像你这样只要肉,那不乱套了吗?”
被他一顿抢白,我这脸一阵阵热辣辣的,感觉连脖子都涨红了,脑袋也蒙蒙地一片空白。
望着手里的半盒过油肉,我愣了半天回不过神来。怎么可能呢?我父亲这些年可不是这样说的呀!
恍惚间,我想起第一次吃过油肉的情形。
杨叔走过来坐在我对面,表情复杂地对我说:丫头,我知道你想什么。这过油肉啊,你爸这些年会餐就没吃过一口,全给家里带回去了,还说自己不吃肉。其实我知道他说谎。
那一刻,我整个人像被雷击中了一样,心抖,腿也跟着抖,嗓子眼儿像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
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些年来,我再也没有吃过一口过油肉。偶尔听到过油肉这三个字,心都会狠狠地疼上几天。而每年逢年过节,父亲的坟前,总有我和妹妹们送来的过油肉,从未间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