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 棣
前面出事了,应该是不小的事故。
这是北外环,小城前任主政者野心勃勃的产物,道路空阔,两边是待拆的民房,还有没心没肺的庄稼。行驶到这里,很少有人上车,该下的也下差不多了。他把头探出车窗,往前看,看不太远,也看不到什么,后面有小车司机在狂按喇叭。真有好事者去前边探风了,回来时都问他,怎么回事?那人嘟囔着,好像有个大货车侧翻了,人没事,交警还没来,等着吧,一时半会儿走不了。怎么会?他想,真是百年不遇,压在这么个地方,后面的同事给他打电话,也不相信,怎么会?他呵呵一声,等着吧,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整个车厢是空的。他点上一根烟,肆意地吞吐着,是云雾,也是思绪。
公交车司机……就这活儿,自己想想都觉得没劲。一天天,一年年,循环往复,一条道跑到黑。第一个上车,最后一个下车,中间是固定的站点,无休止地走走停停,整个人就是机器上的一个零件,还给拧得紧紧的。就快退休了,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啊,刁蛮乘客,路怒司机,什么糟心事没遇见过?骂人的,要打要杀的,嗯,也有抢方向盘的……到后来也都过去了,忍忍就过去了。真快啊,马上就退休了。
被困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他一点都不着急,似乎还暗自庆幸。没有紧跟前车,空当挺大,他的右边还把着个路口,那条岔道很平整也很寂寥,一直向远处的山坳延伸,尽头松柏森森。很奇怪,这次他没有看见那截烟囱,以往路过这里他会捎带着瞥一眼,山坳里的烟囱总会露个头,像是猫着个抽烟的人,在暗自吞吐云雾,或思绪。此番没看到什么,却也眼前一亮,那条路在日光下反着森森的光,有“出路”的模样,而他心知肚明,那只是条死胡同,尽头是一个年代久远的火葬场。这么想的时候,他已发动了车子,刚好能拐过去,重新上道,一脚油门,飞驰而去。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开着公交车,直奔火葬场,也许就是想一探究竟吧。他有些年没过来了,之前他在这儿送走了自己的老父亲,还有一个姑姑、两个舅舅、三五个朋友……去年,一个工友猝死在方向盘上,也是在这儿火化并开的追悼会,他没有去,那个工友很年轻,他受不了这个。路遇几个形迹可疑的人,都背着大编织袋,往外走,看见他和他的车都停下脚步,嘴巴张得老大,就像撞见了外星人和飞碟一样。车终于停了下来,没有路了,尽头是一片废墟。看来传言是真的,火葬场搬走了,搬到了一个更偏远的地方,这也是小城现任主政者野心的一部分。废墟上散落着几个上了年岁的人,不知在弯腰捡拾什么,他喊了一嗓子,搬哪儿去了,火葬场?
有人回应:不知道!
又问:这块地要干什么呀?
答:盖工厂!
他直摇头,觉得不可思议,想不出会是什么工厂,也猜不透那些编织袋里头的东西。
他又喊:有没有要走的,捎你们一段!
那些人好像才认出这是辆公交车,都直起身子,愣怔在那里。他又补了一句,捎个脚,不要钱!
满面烟尘,非老即弱。都不说话,也不坐,就那么站着,护紧各自跟前的袋子,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他稳把方向盘,不疾不徐地开着,眼神笃定,内心平静,某个瞬间还心生错觉:自己这是载着几个故去的亲友重返人间……
主路上的长龙仍静止不动,他无奈地打开车门,那几个人很自觉地下了车,在路边逗留了片刻,忽然像是嗅到了什么或是听到了什么,都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转眼间都没影了。
他回头又看了眼空空的车厢,觉得之前的一切那么不真实。
车流终于开始松动,他好不容易并入,一点一点地向前蠕动。真是一个大货车,已被拖至路边,货物倾覆一地,黄澄澄的橘子哪儿哪儿都是,很多已被摔烂碾碎,有人在往编织袋里划拉,对身后的喇叭声充耳不闻。终于有个老妪抬起头,好像认出了他,咧着黑洞洞的嘴巴,还冲他招了招手……
驾驶台上多了几个金色的橘子,他随手剥开一个,扔几瓣到嘴里,真酸!
大娘,你在哪儿下,到时候告诉我一声啊。
你就开吧,孩子,早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