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珉沣
(杨珉沣,男,土家族,南华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现供职于北京。)
应该说,此前人生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不大接触这个字——霾。
在我熟读的古诗里,“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氤氤氲氲的一股烟气,笼罩着粉墙黛瓦,远处苍翠的山峦上点缀着点点红叶。此外还有一句“涨沙霾草树,舞雪渡江湖”,但见风沙遮隐了连天衰草,拨开飞舞的雪幕,踏上渡江之路。
按说,我不但认识这个字,且还能运用在句中,只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会把霾和雾霭相混淆,认为它也是霜、雪、霞、霓的近亲。大自然给了它模糊不清的面目,而我则沉湎于它朦胧的美色。
朋友给孩子起名——岚,岚是山林间的雾气,弥漫着诗意,把整个峰峦都温柔地笼罩起来。想想哪一次爬山时,假如岚气散尽,没赶上那清晨的山雾,总不禁要叹息一声。
少年时,每每进入冬天就会起雾,起个大早,穿行其中,不觉间操场就到了,小伙伴们踢球好像捉迷藏,很是欢乐。再后来,走的地方多了,看过黄山的云雾、三峡的江雾、蓬莱的仙雾……身为中国人,突然发现我那以“雾”为美的情结,完全来自“崇古”,古代的中国是一个无雾不诗、无雾不仙的国度。
雾代表着神秘、迷离、缥缈、空寂,遇到丑的东西能遮隐起来,遇到美的东西则衬托得更美。美的极致,莫过于孤独的钓翁,独坐在白雾茫茫的江边,所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腾云驾雾”,又是一种本领的极致,修炼成仙的象征。
而西方呢?大多不具备关于雾的人文审美。读书时,知道了英国有座雾都,藏着福尔摩斯、雾都孤儿;法国有个雾月,拿破仑在雾月发动政变独揽大权;甚至美国也有一座雾之城——旧金山……
其中最著名的还是伦敦的雾:英文有专有名词“London Fog”——伦敦雾,也称“The Smoke”——大烟;中国作家老舍客居伦敦时,称其为“乌黑的,浑黄的,绛紫的以至辛辣的,呛人的”大雾;狄更斯描写泰晤士河,“河面上笼罩着一层雾气……乌黑的河水连它们那粗大丑陋的样子也照不出来。”
当今北京的“雾霾天”,无疑更接近伦敦之雾,看来将雾与霾混为一谈,东西方皆然。
说到霾这个字,竟然在殷墟甲骨文中多次出现。发明这个字的人很有幽默感,一只瞪大眼睛的狡猾狸猫,在簌簌而下的雨中藏头藏尾地走着。商代甲骨文多为卜文,与霾相关的卜辞曰:“霾其有咎。”意思是这种天气对人不利,只能再一次膜拜古人的智慧了。想想也不意外,古人生命中最关心的莫过于自然万象,康熙字典里雨字头的汉字多达上百,而在《诗经·邶风·终风》中,就有写霾:“终风且霾”,大风使空中降下许多土气;屈原的《楚辞》里把霾与埋等同,是在土中掩藏的意思。
在北京的历史上,元代已有正史记载“霾灾”,明清之际更是连篇累牍,除了正史以外,还上了《北京气象史》《北京灾害史》,显然不是吉祥之物。细看之下,这些霾灾看起来可分两种:一种是“连日狂风大作,尘霾蔽空”;另一种是“京师雨霾”“时有雾起霾升”。前者因风成霾,更接近沙尘暴;后者却与雨雾相伴,则是空气中悬浮烟尘而混浊的样子了。
北京的沙尘暴天气只有春天才会暴发,大家所苦的还是“无风而霾”,古时的这种霾与当今的霾本质相同,只是如今空气中悬浮物的成分更加复杂、危险。那时,应对自然灾害的具体办法十分有限,霾气锁城,最先受影响的就是运河漕运,船舶停驶,粮食难以运入京城,往往会造成粮价飞升,民怨沸腾。
乾隆二十三年正月曾有数日雾霾不散,通惠河上无法行船,结果京师多处粮仓告急,乾隆帝急派官员前往天坛祭天,同时率领王公大臣在紫禁城太和殿前焚香祈祷。还有一道旨意,是命武文群臣致斋三日,同时禁止天下屠宰牲畜。
而对西方科技富有兴趣的康熙皇帝,也有过一道旨意:“芸锄时令苗稍疏,预防风霾。”这是中国古时少有的具有科学意义的治霾措施。
最近读到马未都先生关于雾霾的一篇博客文章:“太阳出来时雾会消散,无踪无影,这是常识,可这些天常识不管用了,北京持续大雾,遮天蔽日,雾的名字后还诡异地缀上一个霾,雾霾,听着悚然。雾与水汽有关,霾与尘土有关,相融在一起会和泥,和稀泥。所以我们有了和稀泥的气象词汇——雾霾。”
前段时间,从飞机上航拍北京雾霾的几张照片在网上流传,灰色的云朵聚如浪涛,在脚上翻滚,景象宛如爆发的火山云,上层则是灿烂的旭日蓝天。这是真实版的“天似苍穹、笼盖四野”。这是一组格外使人意志消沉的图片。
手机里流行着在雾霾中闯红灯,摄像头也拍不清楚的段子。有人在微信朋友圈张贴自拍照,人朦胧,树朦胧,整张照片昏黄不清,反而显得照片的人物甚白、甚美。上方文字注明,这非美图秀秀之功,实是雾霾本色。
至此,现在哪里还能看到往昔对雾的情怀,被霾所牵累,雾也只剩下无可奈何的灾难了。
后记:前段时间在二外食堂和某编辑朋友吃饭,当天雾霾锁城,空气中混合着独特的“北京味道”,朋友问我何不写一点关于雾霾的稿子,于是陆陆续续写了几段这样的文字,今天终于整理出来。
2018年1月15日,于北京,今日天气:小雪转重度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