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冰
“在我们的同学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蓝的,黑的,又好像紫的;从指甲一直变色到手腕以上。她初来的几天,我们叫她‘怪物’。”在萧红的短篇小说《手》中,作家以一双手为第一帧镜头展开了叙事。就是因为这样一双异于常人的双手,使这双手的主人王亚明成为一位备受排挤和嘲笑的“孤独者”,也因这双带有“奴隶的标记”的手,折碾了王亚明的梦想,成为她人生悲剧的原生起点。在萧红笔下,王亚明的悲剧无疑昭示着人性的悲剧,这人性的悲剧更多呈现于本该承担人性启蒙的“我们”乃至“我们”背后的力量,而非被烙刻上“奴隶”印记的底层人民。作家由表及里地深刻洞察着“现代人”的人性百况,在冷静的审视中揭示麻木自痹、不觉醒的文化劣根性对自身及他人的戕害,并试图用氤氲纸背的悲悯情怀为作品注入暖色,从而使对人性的挖掘达到超越时空局限的深度和广度。
一
《手》的故事其实是一个发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校园霸凌”事件。进城读书的乡下姑娘王亚明从小就跟着父亲经营着染缸房,因长年累月用双手直接沾染颜料,她的手自然地被染成青黑色。然而染料的黑色不仅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生理印记,也使她在学校里遭到了一致的排挤甚至攻击,对她的心灵造成了莫大的伤害,原本“蛮野强壮”的她渐渐变成了干缩:她初到班上的时候,全班同学因她的双手而视她为“怪物”,没有人同她讲话,更没有人愿意了解这双“手”背后的故事,只是一味地嘲笑;在英语课堂上,因为发音不标准,被老师和同学们无情地质疑和戏弄;早操时,怕她的手与其他人的手颜色不同而被外国人笑话,女校长停止了她的早操;舍监在背后和同学们议论着她不讲卫生,同学们没有一个人想和她住在同一个床铺,她只能自己从宿舍搬出来,日日睡在走廊的长椅上;校役也与她作对,即使寒冬腊月,也不肯给她开门,只教她站在雪地里等待……王亚明在学校中因为一双手颜色的异常招致偏见,受到了诸多不公平的待遇,饱受冷眼、讥笑和轻视,被外界轻易摒弃的她被迫成为离群索居的“孤独者”。
王亚明的“孤独”绝非天生的性格使然。在一次夜间查房的时候,校长把王亚明的被子展开,让她夹住到同学们的床铺中间,“为着高兴的缘故,她还一边铺着床铺,一边嘴里打着哨子”,由此足以见得王亚明对融入集体的渴望。但在长期的敌对环境中,她被众人建构成了“异类”,无来由的排挤成为她必须应对的氛围。“手肮脏人也就肮脏”。在那个特定年代的历史情境中,手的肮脏与人的肮脏被毫无逻辑地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被颜料染黑了的手就是一双肮脏的手吗?作为弱势群体的王亚明,被剥夺了享受教育公平的权利,校长和同学们对她人格的侮辱,更是间接阻断了王亚明的求学之路。校园作为教化人向善向美的场所在此消解了它的神圣性,而以女校长为代表的为人师者也同样显得粗鄙可笑。而考虑到《手》的创作背景,则不能不为萧红题材选取的独特和意蕴表现的深切所折服。那个教人新知的学校不正是“五四”之后启蒙思潮涌动的社会缩影吗?那个苍白至透明的、俯视一切的女校长不正是站在精英立场“化大众”的启蒙者吗?然而,与鲁迅笔下孤独的启蒙者相异,萧红喊出了被启蒙者的孤独,二者的孤独却在对人性的发掘中殊途同归——鲁迅通过阿Q劣根性的发掘批判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以此来反思启蒙者的启蒙无力;萧红通过对底层大众人性美善的发现揭示知识分子的麻痹伪善,以此来思索蒙昧大众开化的可能。作家对人性的洞察使这一幕发生于20世纪的“校园欺凌”拥有了社会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王亚明出身寒微家境窘迫,但她始终“和那青色的手一样在争取她那不能满足的愿望”,遭受着大家的孤立和凌辱,王亚明还是坚持夜晚在楼道里看书,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来获取知识。这种努力用功的意识一方面来源于自己对于知识本能的渴望;另一方面,她背负着来自家庭给予的巨大的压力与期待。她将在学校读书视为跳脱原来阶层的天梯,进而希望可以改变自己和家人身处底层的命运。是全家人节衣缩食地攒着学费供她读书,父亲也常用“好好干吧!干下三年来,不成圣人吧,也总算明白明白人情大道理”来鼓励王亚明。而王亚明也一直坚定地认为,只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便真的可以在学校里继续生存下去。然而身边人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暴击,不断损蚀着王亚明的个体尊严,逐渐逼退她的心理防线,无论怎样坚持与挣扎,最终还是在校长的指令下,从学校退了学。个体渴望改变自身处境的愿望就这样被集体残忍地抹杀,集体却像终于抹去了一块有碍观瞻的疤痕一样松了一口气。
很显然,萧红笔下作为弱小者的王亚明代表着在启蒙大潮翻涌之下,刚刚具有现代人萌芽意识的一类人。“五四”新思潮唤醒了王亚明们个体心理的抗争意识,却没有给予他(她)们进一步的引导,进而被人类根性的麻木、冷漠甚至带有恶性因子的原态所扼杀。在本文中,女校长、同学们、校役等人对王亚明产生的各种偏见又何尝不是对自己作为人类的一种践踏,王亚明固然是长期封建思想统治积习下的牺牲品,而这些看似居高临下的斥责者,又何尝不是麻木愚昧的自噬者。
二
“我”是王亚明众多同学中的一员,在这篇小说中,笔者更愿意将“我”看作王亚明的朋友,而不只是一名普通的同学。在所有人都对王亚明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只有“我”与王亚明之间有过对话和交谈。“我”时刻关心着王亚明,王亚明对“我”也敞开心扉,向“我”诉说着心里难以名状的委屈和苦难。王亚明面对他者的攻击,几乎没有言语或者行动上的反抗,唯一的一次主动提出请求是向“我”借书。此举正是证实了在王亚明的内心深处,她已经将“我”视为在学校中最为亲近的人,“我”与王亚明的交集、对她的关注与关心、王亚明受到来自“我”的关心时的小心翼翼和如履薄冰,都体现出作家深沉的悲悯情怀:不仅包括对底层人民的遭遇和命运的同情与关怀,在更深广的意义上,是萧红在看尽了人间冷暖之后,一种感同身受却也无能为力的无奈和悲悯。
“我”在小说中是具有双重身份、双重视角的主诉角色。由“我们”到“我”的叙述视角的转换,是“我”与王亚明关系逐渐亲密的一个动态过程,而由“我”再到“我们”的叙述主体的转换,又是在人群中迫不得已保持距离的生疏。这生疏与亲密的两种视角在不同场域的切换,一方面隐含着“我”是不能脱离“我们”同学集体中的一员,而当“我”远离了集体性场合,又变成了“我”对王亚明切身的观察与相处。在王亚明初到学校的时候,“我”对她的观察和叙述基于集体性的视角“我们”,而作为个体的“我”与王亚明的第一次对话,发生在夜里的走廊楼梯口。“夜里她躲在厕所里边读书,天将明的时候,她就坐在楼梯口。只要有一点光亮的地方,我常遇到她。”自此,夜里或天将明时,宿舍外面的走廊成为“我”与王亚明大多数对话的时空。这意味着,只有夜深人静、两个人都逃离同学们的注视和议论时,“我”与王亚明才具备了可以产生互动的预置条件。而当两个人回归到集体生活中,“我”的视角便自动回归到“我们”,两个人的“零交流”的关系似乎又处于对立的语义场。
面对王亚明的坚强与隐忍,“我”对她抱以极大的同情并且很想对她伸出援手。但由于外部环境对王亚明的敌意实在过于强大,“我”在这种强大面前更是懦弱的。“我”甚至连为她说一句辩驳的话的勇气都没有,尽管“我”也知道,在本质上这也并不能改变王亚明的处境,于是在众人面前,“我”就真的站在了“我们”之间,站在了王亚明的对立面。王亚明也并不责难“我”在集体面前对她的疏远,她也似乎设身处地地为“我”这个朋友着想,深怕因为自己而连累了“我”,这反而是她最淳朴、最本质的善良。“我”目睹着王亚明如何直面苦难和不公的生存法则,如何在孤寂的心境与精神苦痛中尝试自我排解,如何用坚韧的心力去重塑灵魂的性格,在王亚明面前,“我”那难以言说的同情变得苍白而无力。
事实上,“我”对王亚明的“同情”不仅代表着作家对底层劳动人民生存困境的体察,“我”更是萧红透视人性、进行文化审视与反思的写作姿态。“她的眼泪比我的同情高贵得多”的感叹是“我的人物比我高”的写作内核的共情,对生命的敬重、对坚韧的礼赞、对现实的无力、对美好的憧憬都融入小说的字里行间。
三
萧红本身就是一个“孤独者”,一个精神上的寂寞者。作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颠沛流离、命途多舛的一生注定使她对生活的真相多了些细密敏感的观察和体悟:《呼兰河传》用文字为落寞的故乡吟唱着悲戚寂寥的散文诗,《生死场》对“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书写在生死问题上做出对生命意义与生命价值的叩问。尤其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她对女性孤独又绝望的命运有着清醒的现代认知:“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萧红将自身的生命体验融入小说创作,既普遍揭示底层劳动者生活现实的无望,又用透骨的感悟与深刻的悲悯与这种绝望相抗诘。
小说中最后一幕是王亚明的父亲来接王亚明离校回家。在这一分别的场景中,作为王亚明唯一的朋友,“我”在场地缺席了这场离别。“并没有人和她去告别,也没有人和她说一声再见。我们从宿舍出发,一个一个的经过夜里王亚明睡觉的长椅,她向我们每个人笑着,同时也好像从窗口在望着远方。”作家用极尽克制的情绪来叙述王亚明离校的场景。而此时“我”隐藏在叙事层面之后,像是独自躲在某一处角落目送着王亚明离校的全过程,而从未见面亲口说出一句“再见”或者“珍重”,直至“我一直看到那远处的雪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才又出现在小说叙事文本中。似乎只有王亚明走远了,“我”才肯走上前来,用目光陪伴她走到视线的尽头。尽管王亚明在离校时不知对谁说着:“再来,把书回家好好读读再来”,但作为全知视角的掌权者,萧红大概也对王亚明回家之后的命运走向有着清晰的预判,却还是残忍又温柔地将故事定格在了大雪纷飞的彼刻。
小说中的故事发生于20世纪30年代,处于历史合辙处的现代中国在经历了五四运动之后,“人”作为生命个体的意义与价值被发现,作家们在“个性解放”的时代语境中开始在写作中有意识地追求对人性深度的挖掘以及思想启蒙的探索。萧红是这一历史进程的亲历者,也是自觉的实践者。
然而萧红的悲悯与同时代的左翼文学呈现出共时性的异质化倾向——从对人性以及社会现实剖析的层面来看,相对于左翼文学的“革命性”和“斗争性”,萧红更愿意体察底层人民的生死悲欢与生存境遇,其内在体悟与思想深度更为深远,更为普世;与此同时,与鲁迅小说对于国民性改造的忧虑又有了历时性的承续,但少了些鲁迅的冷峻,多了些温情的悲悯。父女俩背着行李在大雪中前进的场景,与《在酒楼上》末尾“我”与吕纬甫分别的场景相似,大雪里艰难行走的背影投射在“我”的眼中,也喻示着踽踽独行的寂寥与前路漫漫的艰辛,也唯有对纯白的冬雪的一点寄盼,才能使“我”在黑暗无边的现实之中对新生的未来保有一点憧憬,抒散“我”最深情的企望与祝福。于是,萧红在文中寄托的婉转难言的情绪、对于国民性启蒙的忧思都随着雪地里父女俩的身影飘向了远方,更远……
时至今日,我们对王亚明的悲剧仍然感同身受。从根本上讲,是因为文中所揭示的种种不平等、歧视、排他性、精神压迫和精神奴役在我们当下的文化氛围中仍然挥之不去。这是在千百年来在传统封建文明积淀中根深蒂固的文化品性。从萧红的写作中,我们看到了突破传统藩篱的一点点可能性,但相伴相生的却是由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过渡时必须经历的阵痛。从这一点上看,萧红对人类普遍人性的洞察已然超越了时空的局限,她以预见性的文化视点把对人类悲剧命运的揭示从时代的悲剧中超脱出来,呈现出对整体性人类生存困境的剖析与关怀。与此同时,萧红清醒、通透地预示着现代启蒙之路的持久性与艰巨性,用氤氲纸背的悲悯意识拥抱着在路上不断前行的个体与民族。在近一个世纪之后的当下,萧红作品中穿透时空的哲思仍然具有强悍的文学生命力与精神警醒的时代社会意义,其宝贵的精神遗产对我们当下的文学发展也依然是一个极富启发性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