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昕
多少次穿行在农贸市场,看见静静躺在案板上的糯米糕,我的双脚就像被施了魔法,驻足,凝眸,徘徊。金黄的色泽,润滑的肌肤,撩人的香味儿,一次次摄走了我的魂魄。有时,咽一口唾沫,摸一摸钱包,提上一块糕兴冲冲而去。然而,回到家里急不可待地坐好油锅,一刀切下去,却大失所望,柔软的表皮里包裹着疙疙瘩瘩的硬块,就像一个外表体面却怀揣着赃物的小偷。从此,只要一看见糯米糕,我就狠心地压制了涌到喉头的食欲,只是越发思念故乡的炸油糕。思念之心日久,便酝酿出一段飘散着炸油糕香味儿的文字。
想起炸油糕,我的眼前就涌动着金黄的黍浪。秋风又起,那被农人们的汗水浇绿过,被锄头一遍遍抚摸过,被目光无数次亲吻过,最后被秋日的阳光镀上一层金黄的黍浪,此刻正洋洋洒洒地在秋风中翩翩起舞。在黄土高原忠实的土地上,每户人家都要种上两三垧黍子,田间地头,经常听到农人们悠闲的拉谈声:“啊呀,你这垧黍子长好了!”“噢,咋能吃几顿好糕了!”
油糕是一条经络分明的线索,将陕北人一生中悲欢离合的故事贯穿起来。
给一个呱呱坠地的新生命过满月要吃油糕。切成圆片的糕倏地一跃,平静的油锅刺啦一声沸腾起来,这孩子的一生也就跟着那刺啦一声沸腾开来。襁褓中的婴儿当然不会吃糕,那就拿一块糕在孩子的小嘴上抹几下,一边抹一边念叨着:“抹金嘴喽!”希望孩子这一辈子都能吃香的喝辣的。
孩子高考要吃糕,“糕”与“高”谐音,寓意高中金榜。高考这一天,经常会有人善意地提醒:“给孩子吃糕了没?”过生日要吃糕,糕筋道结实,做父母的希望自己的孩子身体健康壮实。情侣喜结连理要吃糕,谓之喜糕;陕北农村,结婚这天,要挨家挨户送喜糕,如果乡亲们对着穿在筷子上的几片糕赞不绝口:“哎呦,好绵软的糕呦!”那么这一对新人也就沾了全村人的喜气,必能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修窑洞过顶要吃糕,不管是匠人还是所有来帮工的,都可以放开肚子吃一顿油糕,这是竣工的庆典。搬家要吃糕,俗话说:“搬家不吃糕,一年搬三遭。”谁敢忽略了这顿糕?逢年过节要吃糕,好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虽然宴席上鸡鸭鱼肉俱全,但是没有糕,就像美味的菜肴里忘记了放盐,寡淡无味。也许是思糕心切,小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和妈妈围坐在炕头猜谜语,妈妈出一个谜底:“猜谜来猜谜来,锅里拉出一头红牛来。”我们抓耳挠腮半天猜不着,“啊哈,是油糕嘛!”我们恍然大悟的同时,突然冒出一句:“妈,咱明天吃油糕吧!”耄耋老人驾鹤西去要吃糕,遇到老人拄着拐杖哼哼唧唧颤颤巍巍地在村里转悠,就有人开他的玩笑:“嘿嘿,快能吃你的糕了!”
黄土高原干旱少雨的土地供养不起娇贵的小麦,而随意丢弃在泥土里的几粒黍子,不管风刀霜剑如何相逼,都能顽强地生长。因此,在食物的后宫中,白面渐渐成了失宠的妃子,而油糕博得了陕北人民广泛的青睐,他们用勤劳和智慧创造出一道道关于糕的饕餮大餐。
糕的吃法五花八门,直接蒸出锅的糕叫素糕,馋嘴的孩子们顾不得烫手,趁大人们忙乱的时候,揪一块素糕塞进嘴里,当地流传着一句俗语:“省油吃素糕。”随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这句俗语已逐渐消失了踪迹。将素糕擀成薄片,包上枣泥或者白菜豆腐馅,捏成饺子状,在油锅里翻几个跟斗,就成了外焦里嫩,甜糯可口的糕角。切成圆片,直接炸出锅,撒上白糖,越是能吃出甜甜的幸福的味道。刚出锅的油糕活脱脱成了身披金黄铠甲的勇士,冷却后的油糕变得僵硬且便于保存。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能保存一个月之久而味道鲜美如初,黄土高原上长大的孩子,哪个头脑里不储存偷吃冻油糕的记忆?将冻糕加热,它又变成了柔情似水的少女,筋酥骨软,秀色可餐。
将蒸熟的糕发酵,擀成薄片,切成指甲大小的方块,在盛有细沙的铁锅里翻炒,瞬间就变成肚皮滚圆,喷着丝丝香气的糕泡泡。晒干的糕泡泡帮我们度过了上学的饥荒岁月,和同学们分享糕泡泡时的咯嘣咯嘣声,也成了记忆深处最美妙的乐音。
油糕可以和各种菜肴搭配,油糕粉汤堪称绝配。不管多么寒冷的天气,吃一碗热腾腾的油糕粉汤,所有的寒气瞬间驱散殆尽,全身的毛孔无一处不熨帖。油糕和鸡肉搭配,可以做成让人垂涎欲滴的鸡肉蘸糕,有人说炸糕大烩菜也是一绝!
在城市居住十多年,快节奏的生活让我们省略了制作油糕的繁琐工序,直接去农贸市场购买制作好的糕,但是散发着泥土清香的故乡炸油糕的味道,却早已在我的记忆里生了根。那味道里有金黄的黍浪,有门前石碾子咿咿呀呀的吟歌,有淳朴的父老乡亲,有溪水般活泼泼的童年,有深深镌刻在那块厚重土地上的关于糕的习俗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