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这么
菜市场是一个极有生之欢愉和充实感的地方。
靠近环城马路有个很大的菜市场,入口处有两棵高大的洋槐树,入夏前垂坠无数喷香的洁白花串,花瓣掉落,一地碎雪,那时节路过,不买菜也忍不住要进去溜达一圈。
现在我去菜市场买菜的机会少了。冬天冷,夏天晒,还要跟小贩斗智斗勇。向他们询价,你永远不能立刻得到回答,他们总是微微昂起头,斜瞅你一眼,然后把眼球翻上去朝着天空盘算一会儿,才神色诡秘地报出一个价格来—等着你就地还价。他们也很笃定,知道像你这样的顾客是不大懂得还价的。我不仅不会还价,还不会看秤,最多是软弱地威胁一句:“我要到前面验秤的啊!”
“尽管验,少一钱赔一斤。”
结果到底没有去。
另一个不爱上菜市场的原因,是嫌小贩们太实诚。
对于女人的年龄,没有比菜市场的商贩更眼毒且毫不妥协的人了。虽然短斤少两、偷梁换柱、看人下菜碟,但他们仍然坚持与顾客保持亲如一家的关系:女主顾,很年轻的学生模样的叫“小妹”,20来岁的叫“美女”,过了30岁统一叫“大姐”,再长得老相一点就叫“阿姨”,再老,就是万分尊重的一句“老人家”了。男的,40岁以下统一叫“大哥”,40岁以上叫“师傅”“老师傅”,特别和气生财的摊主会喊你“大伯”“大爷”“老大爷”!
女人对年龄敏感,到了辰光,少有不拼了老命保养的,交际场合客气话听多了,往往自以为是个“显嫩”的例外。到了菜市场,殷勤的小贩们一开口,一声“大姐”,一声“阿姨”,便撕破一切外表与心灵上的画皮。
“哪怕叫个‘女士’吧,不想时时刻刻被陌生人提醒:喂,你已经老了哟!明明心理上还是很年轻的……”
环城马路上那个很大的菜市场,入口处那两棵高大的洋槐,每到4月底5月初,无数喷香的洁白花串垂坠,人来人往……一不留神,又踩着一地碎雪似的花瓣走进去了,出来的时候拎着一盒片皮烤鸭,卷饼、葱白另装一包,还特地找老板多要了点梅酱。
“运气真好,这次全程都没被叫‘大姐’,而是一直被善解人意的老板用‘喂’代替了耶。”
有一家精品超市倒是非常洋气地称呼客人为“先生”或“女士”,清一色的帅哥或美女营业员,满面春风地对人笑着。
可是4根胡萝卜卖30块钱,一把小青菜要15块,进口水果动辄100多块钱一斤—都切了薄片放在透明罩子里请人试吃,有的确实很好吃,然而再看一眼价格标签,脚就向外绕着走了。失败者气息从里到外都泄露出来了。
在试吃了多次之后,我终于扛不住那甜蜜滋味的诱惑,咬牙要了一只小小的凤梨。帅气的小哥站在凤梨堆成的小山后面,锃亮的小刀在手里一转—
“呃,这个好像不太熟。”
毕竟是75元一只的凤梨。
料想不到,小哥爽快地把这只扔到一边,重新切开一个。
“这个呢?”
“是不是有点熟过头了……”
银光又是一闪。如果在菜市场的话,这把小刀大概已经扎到顾客大腿上了。
“这个怎么样?这个我真心觉得不错。”小哥眯起细长的眼睛打量着切成两半的凤梨,始终是笑嘻嘻的。我简直觉得自己面目丑恶了,这时的我不就是传说中那种斤斤计较、以刁难营业员为乐的超市极品大妈吗?
“这个就很好,谢谢你!”
结完账走人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心里突然又充满了干劲—一个贫穷的自由作家(在我们这个时代,“自由作家”是人们对“无业游民”的委婉称呼之一)突然想要挣钱改善生活质量的干劲。
“努力,努力!明天就要开始努力了!”脑子里不停地呐喊着,感觉头顶上都有个黄色感叹号在一闪一闪的。就在这种一闪一闪的状态下赶回家,踢掉鞋子,一头扎进沙发里,边看美剧边用叉子挑起一片片甜蜜的凤梨,理直气壮地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