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代小说先驱”到“北山楼”学者
——论施蛰存从小说家到学者身份的转变

2019-11-12 08:43张晓英
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2019年6期

张晓英

施蛰存集作家、编辑、译者、学者于一身,在小说创作、刊物编辑、文学译介、金石碑帖、古典诗词等方面均有建树,在中国现代作家中独树一帜。这位“世纪老人”的一生,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与政治生活、文化制度发生碰撞,“新感觉派”与“洋场恶少”都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不论是美誉也好,还是棒喝也罢,都对他的一生有着巨大的影响。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从30年代的独领风骚,到40年代的销声匿迹,再到80年代的复出文坛,无论身处顺境还是逆境,他始终保持着一名知识分子的独立人格。

一、“中国现代小说先驱”

施蛰存作为探索中国现代小说的先驱,创作了独特的心理分析小说,他的文学创作以短篇小说为主,在他短暂的十年文学创作生涯中,出版了五部短篇小说集,约六七十篇小说。1932年,施蛰存开始担任《现代》月刊的主编,主要介绍西方的现代文学,向国内引进了现代主义思潮,并与刘呐鸥、穆时英一起被看作是“新感觉派”的代表人物。尽管施蛰存本人并不认同这一归类,认为他的小说只不过是应用了一些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方法,但他的心理分析小说深入地挖掘了人物的潜意识,特别是人物的性心理,表现了都市人的精神状态,提供了一种新的小说范式,因此,也被誉为“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派作家”。

施蛰存在学生时代起便尝试文学创作,他最初对古诗比较感兴趣,创作过许多七言律诗。新文化运动引发了施蛰存对新文学的兴趣,他开始进行小说创作,他最初的几篇短篇小说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发表过程更是一波三折,直到出版了短篇集《上元灯》,施蛰存才终于在文坛上崭露头角并获得关注。在《上元灯》一集中,施蛰存以他所熟悉的江南小镇作为背景,大多以第一人称视角叙写淳朴的乡村生活,以回忆的笔调表现出他对旧日生活的留恋。在小说《扇》中,以“团扇”这一纪念物,象征着“我”与树珍的一段浪漫的少年情愫。《上元灯》以日记体的形式,描写了“我”与“她”如诗一般的纯真恋情,同时也隐含着伤感之情,“我”虽是一个胜利者,但看到自己的旧衣服,也不免叹息起来,表现了在金钱、地位的差异下,“我”对爱情的渴望与坚持以及面对现实的无力与失落。《周夫人》描写了少年微官与寡妇周夫人的相识,显示出心理分析小说的端倪,但它的主旨并不只是简单披露出守寡妇女的内心痛苦,也不仅是表现周夫人的变态性心理,而是从一个“饱经甘苦的中年人”的角度,表现出对当时周夫人内心痛苦的理解。小说从后设视角对微官的心理活动进行重新阐释,经过十多年的人事磨炼,“我”已不再是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年,从“过来人”的身份再次回想过往,从而体会出周夫人当时的心境,为小说增加了几丝怅惘情绪。《旧梦》讲述了“我”回到旧居,再次见到昔日喜爱的女子芷芳,但那个曾经美丽的女子却变成了“烟容满面的憔悴妇人”,现实的残忍抹杀了重逢的喜悦,“我”在痛苦中缅怀着昔日的美好时光。施蛰存这些怀旧之作多次出现“惆怅”一词,如“我之看见了旧藏的团扇而惆怅”(《扇》),“然而愈是惘惘然,却使追忆起来的时候愈觉得惆怅”(《周夫人》),“徒然供追忆时的惆怅”“离开自己的家门的时候的惆怅”(《旧梦》)等,以感伤哀婉的笔调叙写平常人事,表现了对旧日生活的眷恋。他的创作“略近于纤细的文体,在描写上能尽其笔之所诣,清白而优美”,沈从文称赞其成就,“在中国现代短篇作家中似乎还无人可企及”。

此后,施蛰存进行了大胆尝试,小说创作更是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运用到小说中。在短篇集《将军的头》中,施蛰存以历史为题材,深刻剖析人物的心理,特别是性心理,挖掘人物潜藏的心理性格。“《鸠摩罗什》写道和爱的冲突,《将军的头》写种族和爱的冲突。《石秀》描写了一种性欲心理”,《阿褴公主》复活了一个美丽的故事。这些历史题材的心理分析小说,对人物的性苦闷、性冲动给予关注,运用潜意识、蒙太奇的创作方法,展现了不一样的历史动态,改变了以往文学作品中的旧模式,为小说创作提供了新形式。在摆脱了历史题材的限制后,施蛰存在小说集《梅雨之夕》和《善女人行品》中,将心理分析运用到现实生活中,剖析人物的思想和行动。在《春阳》《散步》《蝴蝶夫人》《狮子座流星》《阿秀》《薄暮的舞女》等小说中,施蛰存将女性作为主要描写对象,深入到女性世界中,通过对她们内心潜意识的挖掘,表现在男欢女爱中的人性冲突。无论是渴望能够过上正常生活、摆脱舞女身份的素雯,还是力图重拾旧日美好生活的卓佩珊夫人,抑或是一厢情愿的寡居的婵阿姨,她们都对爱情心生向往,渴望能够获得纯粹、质朴的感情,但却因种种现实因素,使她们的愿望落空。理想与现实的错位,压抑了她们内心的情欲,使她们陷入百无聊赖、苦闷的生活中。施蛰存受到显尼志勒的影响,在他看来,“性爱对于人生的各方面都有密切的关系”。施蛰存的性爱小说,注重表现人物的二重性,通过对性心理的剖析,展现出人物内心深处的隐秘,并不流于恶俗的性场面的描写,这也将他与那些追求肉欲感官的庸俗作家区别开来。对于都市生活的描写,施蛰存也有别于刘呐鸥、穆时英等“新感觉派”作家。刘呐鸥、穆时英充分运用蒙太奇、意识流等现代手法,表现都市文化的畸形与繁荣,在对跑马场、赌场、夜总会的描写中,表现上海这座“东方巴黎”的喧哗与欲望的堆积,使都市成为文学的审美对象。施蛰存的都市小说,并不局限于对都市表面的描写,更重要的是呈现出“都市漫游者”的内心情绪,表现他们在都市摩登生活中的幻想与现实的纠葛。《梅雨之夕》中的“我”,在雨中与一位陌生女子共伞同行,在这种幻想的浪漫氛围中,表现出逃离空虚生活的渴望。《巴黎大戏院》以一个精神衰弱者的内心独白,展现了在男女关系中的猜测与博弈,表现出对生活失去掌控的都市人的脆弱与不安。施蛰存的独特之处还在于他所描写的都市还是“东方式”的,有着浓厚的乡土气息,“他是最早认识到现代派需有中国特色的一个作家”,乡村是他的文学“后院”。在他的作品中,常常描写保守的乡村与繁华都市的相遇和碰撞,表现出传统观念与现代思想的冲突。如小说《雾》中,素贞在去往上海的火车上,遇见了年轻帅气的陆士奎,当她渐生爱意开始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时,却得知她心仪的男子竟然是一名电影演员,即使在二妹等人的眼里,陆士奎是非常有名的电影明星,可是受传统观念影响的素贞,十分看不起这个“下贱的戏子”,萌生的情谊也瞬间消散。

施蛰存早期的文学活动,并不只局限于小说创作,他也曾与刘呐鸥、戴望舒、杜衡等人先后参与创办《璎珞》《文学工场》《无轨列车》《新文艺》等刊物,翻译、介绍了无产阶级文学作品,表现出思想的先进性。1932年,施蛰存主编《现代》杂志,向国内引进了现代主义文学思潮,刊登了大量的外国文学作品以及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的现代小说,从而使“新感觉派”异军突起。《现代》杂志不仅刊登小说,也引起了诗界革命。施蛰存在《现代》第4卷1期上发表了《又关于本刊中的诗》一文,可以看作为现代派诗歌的宣言:“《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的情绪,用现代的辞藻排列成的现代的诗形。”施蛰存极其看重戴望舒的诗歌创作,刊发过戴望舒的诗歌及《望舒诗论》,推动了现代派诗歌的发展。在创办方针上,施蛰存坚持兼容并包的办刊政策,区别于其他同人杂志,以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为标准,没有任何一方面的政治倾向,也“不预备造成任何一种文学上的思潮、主义或党派”。许多作家的作品都能够在《现代》上刊发,显示了施蛰存自由开放、宽容进步的现代办刊思想。

施蛰存以独特的心理分析小说,对现代主义文学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为都市文学描写提供了新的视角。在小说创作、刊物编辑等方面,均表现出强烈的现代性,他的成就是不可否认的。

二、“洋场恶少”的突围

施蛰存原本热心于成为一名作家,以文学创作作为他一生的事业。然而,由于受到时代、环境及自身因素的影响,施蛰存创作的“黄金时代”只有短短的十年时间。1937年,他接受国立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的聘请奔赴昆明,从此便由创作转向治学,由作家转变为学者,投向了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中。当然,施蛰存这一转变并不是突然完成的,而是由种种因素共同合力的结果。

施蛰存在创作巅峰后,也遇到了写作上的困境,受到评论界的批评。《鸠摩罗什》与《将军的头》是施蛰存比较满意的作品,他将心理分析与历史题材相结合,挖掘人物的性意识,得到郁达夫等人的赞赏。但他在获得赞扬的同时更受到一些左翼成员的批评,如楼适夷评论施蛰存的小说“是金融资本主义底下吃利息生活者的文学”,钱杏邨评论施蛰存的创作,“一方面是显示了中国创作的一种新的方向,新感觉主义;一方面却是证明了曾经向新的方向开拓的作者的‘没落’”。当时国内受普罗文学运动的影响,创造社、太阳社倡导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声势浩大,许多作家不甘落伍纷纷转向。在这种情形下,施蛰存也不得不转变创作方向,于是,施蛰存便尝试写一些有关革命文学的作品,如《凤阳女》《阿秀》等,但效果并不理想,他自认为没有向普罗文学发展的可能,不适应左翼文学的创作方式,尽管他倾向革命、同情劳苦群众,但他还是按照自己熟悉的题材进行创作,甚至坦言“倘若全中国的文艺读者只要求着一种文艺,那时我惟有搁笔不写,否则,我只能写我的”。然而,“写自己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他完成《梅雨之夕》这一短篇小说集后,他感觉到“在题材,形式,描写方法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余地了……从《魔道》写到《凶宅》,实在是已经写到魔道里去了”。之后,施蛰存创作了小说集《善女人行品》和《小珍集》,虽然也运用了心理分析手法,但与之前的创作有所不同,艺术价值也稍逊一筹。他此时期的小说创作“已少有新意,用哀愁笔调和讽刺手法去描写当代生活,而不再用弗洛伊德学说去探索潜意识领域”。一个作家引以为傲的创作风格得不到认可,被迫不断转变创作方式,对其内心的打击可想而知。此后,施蛰存便很难再有引起人们关注的小说作品了,即使他排除了欧化句法,借鉴传统话本小说创作的《黄心大师》《猎虎记》等,也没有得到更多的认可,他创作的黄金时代也至此结束了。

施蛰存秉持着开放自由的办刊方针,很少参与政治活动,也较少涉及到党派之争,他一直强调《现代》杂志应保持独立性,不应成为党派集团的帮派杂志。正是在他的坚持下,《现代》杂志成为30年代上海独树一帜的报刊,“第一年的营业总额从六万五千元到十三万元”,这在当时的动荡环境下,是很可观的销量。施蛰存以小说创作及杂志主编的身份,成为上海文坛炙手可热的明星。然而,他的这一地位很快发生了变化,因与左翼文人及鲁迅发生了论争,被冠以“第三种人”“洋场恶少”的名号,从而影响了他的一生。

1932年7月,苏汶在《现代》上发表了《关于“文新”与胡秋原的文艺论辩》一文,在文坛上迅速引发了一场关于“第三种人”的争论,左翼文人与苏汶等人展开了激烈的论争。苏汶反对文学上的干涉主义,主张作家应该具有充分的创作自由,左翼文人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群起而攻之,将理论上的探讨上升为政治论争,甚至走向极端,声称文艺“永远是到处是政治的‘留声机’”。施蛰存在政治上倾向左翼,在文艺上则追求自由主义,对于双方的观点有自己的判断与理解。尽管在这场论争中,施蛰存并没有发表观点,他始终以编者的立场保持缄默,但仍因他主编的身份,被认为与苏汶等人有联系,也因此被戴上了“第三种人”的帽子,受到左翼文人的“围剿”。之后,施蛰存又因“《庄子》与《文选》”之争,受到鲁迅等人的批判。事情起因于施蛰存在《大晚报》为青年介绍的书中,填写了《庄子》与《文选》,鲁迅便以“丰之余”的笔名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感旧》一文,反对提倡青年人读《庄子》与《文选》。起初,鲁迅并没有提到施蛰存的名字,施蛰存之后发表了《〈庄子〉与〈文选〉》一文进行辩解,针对施蛰存的回应,鲁迅发表了《“感旧”以后(上)》《“感旧”以后(下)》《扑空》《答“兼示”》等文予以回击,指责施蛰存为“遗少群”的“一肢一节”,甚至以“洋场恶少的嘴脸”来形容施蛰存。施蛰存当时并不知道“丰之余”是鲁迅的笔名,初始他的回应还算客气,在他看来,这些争论“总是愈争愈闹意气,而离本题愈远,甚至动机都是可以怀疑的”,因此,施蛰存希望能够平息这场争论,不想挑起事端。但他没有想到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对他的批判,曹聚仁、高植、梁园东、陈子展、周木斋等人纷纷写文章质疑施蛰存,这也使他不甘心处于被动的地位。虽然施蛰存清楚地认识到“凡是动了意气的争辩文字,写的时候总是爽快的,但刊出了之后不免要后悔”,但他也坚持自己的立场,对鲁迅的指责予以回击。施蛰存发表《突围》一文,反击道:“丰先生所谓的‘无端的诬赖,自己的猜测,撒娇,装傻’,又正好留着给自己写照了。”这一愤慨之言,表现出施蛰存当时面对批判时内心的不平静,这也加深了与鲁迅等人的裂痕。之后,鲁迅又听说了施蛰存向国民党“献策”一事,再加上穆时英当选国民党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便对施蛰存有误解,认为他转向了反动派,便写了大量文章对他进行批判,用语较为苛刻,将施蛰存和苏汶归为“和杂文有切骨之仇”的“第三种人”,称施蛰存是“卑劣的叭儿本相”。这些指责对施蛰存伤害是很大的,他本人并没有与国民党有联系,也不认为自己属于“第三种人”。这一论争,孰是孰非很难进行简单的评价,双方都有些意气用事,被卷进论争漩涡里的施蛰存,孤身一人对抗左翼的“围剿”,不免感到压力与苦闷,在他看来,这些论争已超出学术上的范畴,被无限扩大化,并没有真正从文艺出发,而是以冷嘲热讽为攻击手段。在这种情形下,施蛰存对《现代》的未来已逐渐失去信心,甚至感到已到了日暮穷途的境地了。于是,在1934年11月,施蛰存便辞去了主编的职务,离开了现代书局。少年得志的施蛰存在经过与鲁迅及左翼文人的交恶后,精神状态受到影响,对文坛的某些风气产生了不满,其创作心态也发生了变化,缺少了早期的创作激情。

施蛰存原本还曾计划写一部长篇小说《销金锅》,以南宋首都临安为背景,描写当时的国计民生。但抗日战争爆发,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文学创作的物质及精神条件都随之改变,很难再进行文学创作。精神环境与现实物质生活的不如意,再加上创作难以突破,这种种苦闷也促使施蛰存接受熊庆来的聘请,换一种生活环境,在云南大学开启了新的篇章。

三、昆明:“一生的转折点”

施蛰存在古典文学研究、外国文学翻译等方面均有很高的成就,他曾形容自己的文学工作为四扇窗户:“东窗”指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教学,“南窗”是现代文学的创作和编辑,“西窗”是外国文学的翻译和研究,“北窗”则是金石碑帖的考索。他本人最满意对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并坦言:“不当作家做教授的改行,是我这一生的生活转折点。”自施蛰存离开上海到云南大学任教以来,便开始了他的学者生涯,几乎可以说放弃了小说创作,以大量的精力投入到古典文学研究中。抗战期间的云南大学,为施蛰存学者身份的转变提供了环境与可能。正是在自由开放、相对远离战争的校园生活中,施蛰存能够静心从事研究与教学;在与众多学者的交流中,不断丰富了施蛰存的古典文学研究体系,对他的教学方法有所帮助。云南,在他的心中始终占有重要地位。

国立云南大学原名为私立东陆大学,始建于1922年12月,位于云南昆明,1934年改为省立云南大学。1937年4月,云南大学发生了“倒何”风潮,师生对云大严苛的管理制度颇多不满,迫使校长何瑶辞职。在缪云台、龚自知、方国瑜等人的推荐下,云南省主席龙云决定聘请熊庆来出任校长。在熊庆来的革新和改进下,云南大学的教学质量和学校名气有了很大提升,吸引了一大批学术名家来云大讲座开课,激发了学校的学术活力。熊庆来极其看重师资力量,他以兼容并包的态度聘请教师,对一些青年专家,如果他们在教学、科研等方面确实有真才实学,熊庆来也常常破格聘用,并提供较好的待遇。1937年,熊庆来通过朱自清的推荐介绍后,聘任施蛰存为云南大学文法学院文史系教员,薪水为140元,1938年之后便晋升为副教授,工资涨为220元,1940年,薪资则为22000,但因通货膨胀,纸币贬值,货币购买力下降,大部分职员薪资提升缓慢。从施蛰存的工资及职称的变化上,可以看出他在云南大学受到重视,以其真才实学得到待遇的提升。这一收入比之前在上海当作家更充裕一些,也不必再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生活条件也随之改善,有一定的经济保障,使施蛰存能够静心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和教学。

在云南大学期间,施蛰存与李长之、吴晗、林同济、严楚江等人交往密切,他们是抗战爆发后到达昆明的第一批教师。施蛰存与吴晗交往甚密,他还专门写有《路南游踪》来记录与吴晗一同游玩的经历。“七七事变”发生后,云南已成为国民政府统治区的大后方,相对内地较为安全。受战争影响,清华、北大、南开三校师生相继迁到昆明,合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此外,同济大学、浙江大学、华中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前身)等学校也纷纷迁至昆明,或暂驻,或长居,一时间,大量学者、教授、学生涌入,昆明成为抗战文化中心。西南联大作为云南大学的兄弟院校,两校之间的学术互动颇为频繁,加之熊庆来曾担任清华大学理学院院长,与清华大学颇有渊源,因此,有着充足的便利,从而与西南联大互聘教授。此时的云南大学包罗了各个领域的著名学者、教授,这些教授的加入,提升了云南大学的教学质量,科研实力得到增强,提高了学校名气,这也为高校之间教授的交流提供了便利。施蛰存便是在这一条件下,又相遇并结识了许多学者,同朱自清、闻一多、陈寅恪、向觉明、冯友兰、吕叔湘、浦江清、吴宓、林徽因、钱钟书、沈从文、傅雷、杨振声、徐迟等人都有所接触,课余时常聚在一起,或在翠湖公园散步,或到圆通公园喝茶,渐渐地也融入到了学者文人的圈子。受向觉明的影响,施蛰存对敦煌学产生了研究兴趣,校录了十几篇变文;关心西南地区的古碑,先后收藏了孟孝琚、祥光等人的石刻拓本;他时常与李长之、吴晗、沈从文等人去夜市地摊购买古董、古玩,淘一些碑帖,增加了他对金石研究的兴趣;他还潜心研究文史学,对云南的历史颇感兴趣,大量阅读有关云南的史书,辑录了《云南遗事》,还打算编辑一本《滇小录》。在与这些文人的交往中,增加了施蛰存文化研究的兴趣,使他开阔了眼界,在治学上深受影响。

在云南大学,施蛰存主要任教国文、历代诗选以及文选的课程,对古典文学的研究逐渐加深。施蛰存的父亲是一位秀才,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学的修养,受父亲的影响,施蛰存从小便学习古文诗词,阅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作品,如《古文观止》《昭明文选》《白香词谱》《草堂诗余》等,还曾尝试填词,获得“神似江西”的赞誉。在上海大学,受刘大白、俞平伯的教导,对古诗词有了系统地认识,为日后的教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施蛰存在云南大学教学中“战战兢兢地努力备课”,编写讲义,在教学过程中也感到自己的不足,虽然他看过许多古典作品,也“读了几十遍”,但真正面对学生讲授,还是有一定的难度,倘若遇到学生提问,他甚至“觉得难以回答”。因此,施蛰存下功夫进行研究,治学方法得以进一步深入,编写了《中国文学史》《散文源流》等教材。施蛰存不仅深入对古典文学的研究,他还重拾对古体诗的创作,在他从上海去往昆明的途中,创作了多首古诗,如《渡西兴》《车行浙赣道中得诗六章》《渡湘江》《长沙漫兴八首》《黄平客舍》《辰溪待渡》等,表现了他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到云南大学后,施蛰存既创作有《翠湖闲坐》 《游路南石林诧其奇诡归而作诗》《华亭寺看山茶》这种闲适之作,也有《除夕独游大观楼》《愁霖赋》《归去来辞并序》等忧国思家之作。此时的施蛰存沉醉于古典文学中,对小说创作的兴趣渐渐消逝了,将重点转向了治学。

施蛰存的兴趣爱好以及文学素养是极其广泛与深厚的,正如钱谷融对他的评价:“你剥夺了他的趣味,就等于剥夺了他的生命。但是他的趣味是剥夺不完的,你不让他读书,他就作研究;不许他写文章,他就去搞碑帖。”施蛰存从1937年在云南大学任教,一直到1986年在华东师范大学退休,一直从事对古典文学的教学与研究,以及对金石碑帖的整理,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和精力,出版有《唐诗百话》《北山楼词话》《北山金石录》(上、下)《北山诗文丛编》《金石丛话》《唐碑百选》《水经注碑录》等著作。特别在词学方面,施蛰存做出了巨大贡献。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中,词学历来不受到重视,自宋元以来的词集刊本留存下来的并不多,大多都散佚了,对词学研究的史料较少,研究也比较零散,许多学术问题还有待于解决。施蛰存以钻研学术的态度深入阅读词集,对与词有关的名词术语进行正确解读,撰写了《词学名词释义》,并从词人以及词集作为切入点,分析作品的风格及格式。施蛰存还主张,对古典文学的研究应抛开旧有的批评模式,也可以适当采用西方文论展开研究,辑录了《词籍序跋萃编》《宋元词话》《近代名家词》《花间新集》等著作,并主编《词学》刊物,也培养了许多古典文学研究学者,与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饶宗颐等人被列为“20世纪词学”第三代传人。

中国现代作家与现代大学的互动十分紧密,许多作家都曾在大学中任教,如胡适、鲁迅、郭沫若、周作人、闻一多、梁实秋、朱自清、林语堂、许地山、沈从文、老舍、钱钟书等人。这些教授作家既致力于文学创作,又兼具教学活动,侧重点各有不同,变化轨迹也比较复杂。纵观中国现代文学,乃至当代文学,类似于施蛰存这种身份的转变并不是特例,受时代、环境、政治因素的影响,许多作家都经历过转型。作为“五四”闯将的杨振声,很早便开始文学创作,受新文化运动的影响,积极响应新文学运动,组织成立“新潮社”,并在《新潮》杂志上发表了《渔家》《一个兵的家》等小说,表现出对劳苦大众的关怀,具有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1925年初发表了中篇小说《玉君》,是继《阿Q正传》后较早出现的中篇小说之一,立刻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产生了较大的社会反响。此外,他还创作有《贞女》《阿兰的母亲》《她的第一次的爱》《抛锚》《抢亲》《报复》《阿兰之死》《荒岛上的故事》《济南城上》等小说,但当杨振声投身于教学工作后,他的小说创作基本上便停止了。从清华大学,到国立青岛大学,再到西南联大,杨振声致力于教学事务以及行政工作,因校务、教学工作繁忙,杨振声鲜有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作品数量并不多,新中国建国后便逐渐销声匿迹,甚至一度被文学史所遗忘。如果说,杨振声的转变是主动选择的结果,那闻一多便是在环境的影响下而发生转变。闻一多早期作为新月诗派的代表诗人,创作了《红烛》《死水》等诗集,并提出了诗歌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理论主张,倡导新格律诗运动,对中国新诗的发展做出了贡献。1932年,闻一多开始在清华大学任教,1937年,随校迁往昆明,任西南联大教授,将大量精力用于对《楚辞》《诗经》《周易》等古典文学的研究。受战时环境的影响,国内时局动荡,出版条件受到限制,已很难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进行文学创作,感到失望、痛苦的闻一多,埋头于学术研究,较少再动笔创作诗歌,再加上曾受到学生的质疑,使闻一多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古典文学的钻研,除上课外,他难得出门,甚至有着“何妨一下楼主人”的外号。之后,闻一多面对更加残酷的战争情形,放弃了原本文化救亡的幻想,积极投身到抗日救亡民主运动中,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这些教授作家身份的转变,其因素是错综复杂的,要在具体情境下展开分析。20世纪30年代,抗日战争的爆发,极大地影响了国内的知识分子,不稳定的社会环境、亡国的危机感始终萦绕在他们心中,偌大的中国已然放不下一张书桌,作家的创作也必然受到影响。除战争这一外部环境外,政治形势也是影响作家转变的因素之一。新中国建立后,面对新的政策要求、文学制度,许多作家积极主动转换方式,寻找自己的位置。沈从文即从作家转向文物研究。与沈从文有着相似命运的施蛰存,在1957年被打入“右派”后也沉心于对古典文学和金石碑帖的研究,以此来排解被批斗的苦楚。从“现代派先驱”到“北山楼”学者,施蛰存由作家到学者的转变是复杂的,既有时代和环境的原因,也有自身的因素。施蛰存到国立云南大学任教时才33岁,正是创作的最佳时期,但他却基本上放弃了小说创作,不稳定的国内局势,很难使他安心创作小说,再加上“救亡压倒一切”成为当时的主旋律,这与施蛰存本人的创作观念并不相符,他很难在文学创作上产生符合时代要求的新的突破。新中国建立后,小说已成为他旧日回忆里的美丽绮梦。施蛰存的转向,既是面对重压之下的无奈之举,也是对人格独立、学术自由的追求。

历史不能假设,很难说如果当初施蛰存继续从事小说创作,结果会是怎样,是否又会有新的突破,有另一种人生境遇。但不能否认的是,像施蛰存这样受时代、环境影响下的知识分子,他们放弃了文学创作,这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损失,也是时代的悲哀。施蛰存在30年代大放异彩之时发生了“转向”,潜心于学术,在古典文学、金石碑帖等领域勤奋探索,即使在“文革”期间,面对被批斗的困境,也没有放弃学术研究,取得的成就丝毫不逊于小说创作。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对施蛰存的关注与评价多集中在他的小说创作,而忽略了施蛰存在其他方面,尤其是治学方面的贡献。

【注释】

[1]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168.

[2]沈从文.《沈从文批评文集·论施蛰存与罗黑芷》[M].珠海:珠海出版社,1988:167.

[3]施蛰存.《施蛰存全集·十年创作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623.

[4]施蛰存.《北山散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1204.

[5]钱理群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53.

[6]施蛰存.《又关于本刊中的诗》[J].《现代》,1933(1).

[7]施蛰存.《〈现代〉创刊宣言》,《北山散文集》 [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1171 .

[8]楼适夷.《施蛰存的新感觉主义——读了〈在巴黎大戏院〉与〈魔道〉之后》[J].《文艺新闻》,1931(33).

[9]钱杏邨.《一九三一年中国文坛的回顾》[J].《北斗》,1932(1).

[10]施蛰存.灯下集[M].北京:开明出版社, 1994:61.

[11]施蛰存.《十年创作集·附录》[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624.

[12]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台北: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1985:156.

[13]张静庐.《在出版界二十年》[M].上海:上海书店,1984:151.

[14]瞿秋白.《文艺的自由与文学家的不自由》[J].《现代》,1932(6).

[15]鲁迅.《“感旧”以后(上)》,《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28.

[16]鲁迅.《文人比较学》,《鲁迅全集》第6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565.

[17]施蛰存.《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北山散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425.

[18]施蛰存.《突围》,《北山散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425.

[19]施蛰存.《突围》,《北山散文集》[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431.

[20]鲁迅.《且介亭杂文序言》,《鲁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3.

[21]鲁迅.《致徐懋庸》,《鲁迅全集》第12卷[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88.

[22]施蛰存.《十年创作集·引言》[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636.

[23]沈建中.《世纪老人的话——施蛰存卷》[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138.

[24][26]沈建中.《世纪老人的话——施蛰存卷》[M].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81.

[25]施蛰存.《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十年创作集》[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798.

[27]钱谷融.《我的祝贺》[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6.

[28]施议对.《百年词学通论》[J].《文学评论》,200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