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薇·
内容提要 中国古代建筑中有一种楼曰“看街楼”,它清楚地说明了古代女性是被允许“看街”的,看街是包括贵族妇女在内的一切女性的日常生活行为之一。但同时,男性又“泥看街楼”、对女性提出“莫倚门看街”的要求并将其变成了“习惯法”。无论是原本被允许的在“看街楼里”和“看街帘后”的消遣活动,还是不被允许但实际生活中却时有发生的“倚门看街”“倚窗看街”,在绝大部分古代小说作者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消遣”,大都在其笔下的故事中变成了引发祸事的根源。本文对看街和看街楼进行了详细地考索,分析了“看街”在诗词曲等文学体裁中的表现,结合这些研究,最后对比明清小说中对女性“看街”的描写,分析了明清小说作者对于女性看街的态度和这种态度在其创作中的影响与作用等。
“淑女贤媛,古人所以有鸡鸣之警也。户庭不出,日勤针线……富家之女,精益求精……”,这是古人对上流社会女子的要求。民间女子为了贴补家用,实际上是参与各种社会劳动的,如“……亦有为人雇作乳母及司炊爨、洗衣服之事”。甚至还有女性到裁缝铺、鞋店、草席店参与手工工作。明清时期,女性开店铺做买卖的也大有人在。但是,观明清小说,对于这类在实际生活中走出家门,和男性一样工作的女性,作者们绝少赋予笔墨。即便有文字描写,也都是作为小说情节的陪衬一笔带过,而且这些女性大都是心术不正、粗俗不堪、走街窜巷、保媒拉纤、讲经说法的三姑六婆形象。小说中,凡女性与“街”有联系,则无甚好事发生。女性在街中露面,不是非良家妇女,便是当街告状或沿街乞讨之流,如“这蒋家女儿,如此容貌,如此伶俐……却这女儿心性有些跷蹊,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个纵鬓头儿,着件叩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或倚槛凝神,或临街献笑,因此闾里皆鄙之”;“(裴兰孙)拜罢起身,噙着一把眼泪,抱着一腔冤恨,忍着一身羞耻,沿街喊叫。……又道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在街上卖身……”;因为我们现在探讨的不是历史而是小说,所以就要分析小说中对女性和街市间关系的描写背后所蕴含的思想与观念,包括作者们让女性和“街”产生着怎样的联系,这样写的目的是什么,反映出作者怎样的态度,这种描写对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人物塑造有什么样的作用等。
查明清两代律法,并无因女性与街相联系而获罪的规定。女性之于街的各种关系,皆出于约定俗成的礼规。古代男性对女性有诸多严格训诫,到明清两代已经形成一种“习惯法”,女性就要如遵守法律一样去遵守,否则就被视为异类,为社会所不容。其中明代张萱在《西园闻见录》卷三“阃范”中对女性的行为举止的琐细要求可谓典型:
女人若持身不正,纵才能理家与各样好处都不足观。故今女诫必先把持身事,盖身正,方可事公姑、相夫主、处家众、理家事。莫举止轻狂,莫妖装打扮,莫高声大笑,莫耳软舌长,莫搬弄是非,莫离间骨肉,莫繁言絮聒,莫巧言狐媚,莫耳边萋哳,莫背后唧哝,莫扯村说谎,莫喜佞悦谗,莫逼墙窃听,莫偷眼斜视,莫眼空意大,莫口甜心苦,莫嫉人胜己,莫夸己笑人,莫仿效男妆,莫仿行男礼,莫卖弄颜色,莫炫耀肤色,莫恶狠打人,莫恶口骂人,莫无病称病,莫蓬头垢面,莫赤胸坦膊,莫显见亵服。莫露出枕席,莫男妇同席,莫男女授受,莫买命算卦,莫听唱说书,莫随会讲经,莫斋僧饭道,莫修寺建塔,莫打醮挂旛,莫山顶进香,莫庙宇烧香,莫招神下鬼,莫魔镇害人,莫看春看灯,莫学弹学唱,莫狎近尼姑,莫招延妓女,莫结拜义亲,莫来往卦婆、师婆、媒婆、卖婆,莫轻见外人,莫轻赴酒席,莫内言传外,莫外言传内,莫倚门看街,莫醉酒失仪,莫忤逆不孝……”
清陈宏谋《五种遗规·教女遗规》卷下“女戒”条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三“阃范”中部分规定完全一致:“……莫倚门看街,莫醉酒失仪,莫忤逆不孝……”,并说:“以上皆亏损女德之事,虽其中小小出入者,皆世俗常态,然不可不谨也。其余则荡礼逾闲,纵生长富贵家,衣服首饰从头到尾都是金珠,都是绫锦,也不免被人嗤笑,玷辱父母。噫!父母生养我一场,我不能与他争些志气,增些光彩,反因我玷辱,被人嗤笑,我心何安!……”
本文就要对其中的“莫倚门看街”一项中的“看街”进行详细探讨。
有趣的是,在实际生活中男性为女性制定的这些清规戒律,在古代小说中却时常被打破。几乎以上每一条规定,在小说中都有反证,如,“狎近尼姑”“高声大笑”“男妇同席”“仿效男妆”者,《红楼梦》有之;“买命算卦”“学弹学唱”“招延妓女”(女性招妓)等,《金瓶梅》有之;“山顶进香”“斋僧饭道”“恶狠打人”等,《醒世姻缘传》有之。小说研究者都对文本比较熟悉,可以一一对应地去考察,这里不赘言。但是,我们始终不要忘记,小说是男性写的,凡小说中女性打破戒律的行为,也都是男性笔下的描述,“终脱离不了男性书写式评价的耳提面命”。这里面就包括以下两方面因素:
其一,男性作者记录了真实的社会生活。
其二,男性作者为讽喻和教化目的而写。
因此,小说中的描写也就相应的有两种可能,即有些地方真实,有些地方并不真实。至于哪方面占主流,要视具体内容而定。其中可以初步确定的是:几乎每部小说中的女性都或多或少有违反上述规定的行为举止,甚至以上一切不允许之内容还能集于一本小说中的女性身上,而且多种小说中的女性可能还会对同样一项规定有着类似的做法和反应。在这种情况下,就不能说是作者有意为之了,很可能当时的社会风气或生活习惯使然。当然,作者很多时候是有意要借机讽喻,但即便如此,客观上看,也是记录下了一定的社会现实生活。我们既要研究这些生活细节,更要了解作者使用这些细节、甚至改变它们的最终用意。“看街”便是一例。要谈“看街”,我们必须先来了解以下一种建筑。
中国古代建筑中有一种楼,名叫“看街楼”。五代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上:“景让最刚正,奏弹无所避,为御史大夫,宰相宅有看街楼子,皆幢之,惧其纠劾也。”《唐语林》卷三“方正”、《类说》卷二十五“泥看街楼”、《记纂渊海》卷六十五“敬畏”中对此皆有相同记载。清俞樾《茶香室续钞》卷二十三罗列了一些古代建筑格局,如“古人室中有灶”“仪鸾殿”“竹室”“木牌篷屋”“气楼”和“看街楼”。其中“看街楼”收两条:一引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上那条关于泥看街楼的记载(见上文),另一条是“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云‘宝祐坊,南宋时有荣王府看街楼’”。《汴京遗迹志》卷八“楼”:“黑楼子,在宣平坊勾栏街之北,即金相崔立看街楼。”崔立是金末大将,他的宅院建有看街楼。中国最早的镇志是常棠编于南宋绍定三年的《澉水志》,其中“澉浦镇新创廨舍记”中载:“镇治旧是兼职,元在定安桥西,嘉定十二年,内朝绅有请增置,靡有定寓。或借民庐或泊僧舍。……绍定壬辰始置民产于丁家桥东,旁有小港开而通之。……买邻以为东厅,四时花卉杂植于前,中辟一户以通东庑,循披廊而趋则有看街之所,由角门而入则有玩月之亭”。官员办公之处的庭园中也设有“看街之所”。
诸多文献中都提到的“看街楼”就是临街建造的楼,有“看街”之用。宰相、大臣贵戚家都有“看街楼”。这说明,看街在古代是一个普遍的行为,还专门为此建造临街之楼,以供家中男性或女性(主要是女性)俯瞰街中景象。另外,看街,其实并不是只有在楼上看,只要在一个地方或者专处驻足,凝望街巷,便都属看街行为,如“看街桥”,《淳祐临安志》卷十“山川”中“西湖水口”载:“涌金门水口通涌金池,镊子井水口通韩府看街桥,李相国井水口通井亭桥。”“看街亭”,《东京梦华录》卷二“朱雀门外街巷”:“大街约半里许,乃看街亭,寻常车驾行幸,登亭观马骑于此。”
各时代不同体裁的作品中都有提及“看街楼”。如,关汉卿《陈母教子》“红芍药”:“我这里笑吟吟行下看街楼,和我这儿女每可便相逐。”元张国彬《大都新编关目公孙汗衫记》:“看街楼上赏雪”。清林旭《晚翠轩集》“和人观张园车马”:“春去初添车马狂,幔缨御者意扬扬。看街楼阁人垂手,过眼云烟鉴眩光。”清黄钊《读白华草堂诗二集》中“游梁杂诗”:“勾栏旧曲想风流,宝马雕车作夜游。见说宣平坊里宅,相公新构看街楼。”“看街楼”强调的是“看街”二字,即在楼中观看街上的人物和景致。富贵人家有能力建造楼房,可以建一座临街的楼,家中女眷可以在离街、尤其是街上的人较远的地方直观街中景象,如《金瓶梅词话》中正月十五吴月娘带着西门庆的众小妾在李瓶儿家,狮子街灯市中的楼上观灯并看街上风景。
在诗词中,“看街”被描写成极具浪漫风情的行为,如宋吴文英《梦窗稿》“六丑”:“馆娃旧游,罗襦香未灭。玉夜花节。记向留连处,看街临晚,放小帘低揭。”元宵节、花朝节,吴门大街上花团锦簇。女人为了观赏街中盛况,都将看街窗前的帘子低低揭起,从窗里看街上的繁华热闹。同样的还有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一元代作品中乔吉的:“行歌伫立,洒洗妆新水。卷香风、看街帘起。深深巷曲,有个重门开未。”《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侵晓园丁叫道,嫩红娇紫。巧工夫,攒枝饾蕊。行歌伫立,洒洗妆新水。卷香风,看街帘起。深深巷陌,有个重门开未?忽惊他,寻春梦美。穿窗透阁,便凭伊唤取。惜花人,在谁根底?”清厉鹗《樊榭山房集》卷十词乙“步月”:“瞰月峰高,看街帘远,物华取次如归。”《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五诗戊“元夕吴敦复招同人集瓶花斋分韵”:“看街帘外天如水,归去谁家笑语催。”清吴锡麒《有正味斋词集·续集》卷一“春从天上来·镜听”:“……悄瞒伊女伴,出门去、小步伶仃。渐前头、看街帘静,人定初更。”在这些描写中,我们不仅知道,古代女子看街是一种普遍的日常行为,而且也在诗人眼中,连窗上的帘子也携带着丰富的感情色彩,神秘而引人遐思。
在戏曲中,看街楼是故事发生地,但基本上不承载作者的道德观。元张国宾《相国寺公孙合汗衫》第一折:“时遇冬初,纷纷扬扬下着这一天大雪,小大哥在这看街楼上。安排果卓,请俺两口儿赏雪饮酒。(卜儿云)员外,似这般大雪,真乃是国家祥瑞也。(张孝友云)父亲母亲,你看这雪景甚是可观。孩儿在看街楼上,整备一杯。请父亲母亲赏雪咱。……(正末云)俺在这看街楼上,看那街市上往来的那人纷纷嚷壤。俺则慢慢的饮酒咱。……兀的那一座高楼。必是一家好人家。没奈何我唱个莲花落,讨些儿饭吃咱。……(正末云)小大哥,你看那楼下面冻倒一个人。好可怜也。你扶上楼来救活他性命,也是个阴骘。(张孝友云)理会的。我是看去。果然冻倒一个大汉。下次小的每,与我扶上楼来者。……(邦老云)孩儿是徐州安山县人氏,姓陈名虎。出来做买卖,染了一场冻天行的症侯,把盘缠都使用的无了。少下店主人家房宿饭钱。他把我赶将出来。肯分的冻倒在你老人家门首,若不是你老人家救了我性命,那得个活的人也。”这写的是“在这竹竿巷马行街居住,开着一座解典铺,有金狮子为号,人口顺都唤我做金狮子张员外”家的看街楼。看街楼上边吃酒边看街上来往行人,便救了陈虎。故事由此展开。元石君宝《李亚仙花酒曲江池》第二折:“今日有一家出殡,料得他必然在那里唱歌,我如今叫女儿出来,在看街楼上看出殡去。他若是见了元和这等穷身泼命,俺那女儿也死心塌地与我觅钱。……孩儿,我和你到看街楼上散闷去。”元无名氏《锦云堂暗定连环计》第二折:(貂蝉云)“昨日与奶奶在看街楼上,见一行步从摆着头踏过来,那赤兔马上可正是吕布。您孩儿因此上烧香祷告,要得夫妇团圆,不期被老爷听见,罪当万死。”
这里要注意一个名词“看街帘”,说明看街的窗子平时是有帘子遮挡的。不仅如此,《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还对女子“看街”的窗户作了详细描写:“许宣看时,见一所楼房,门前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槅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对门乃是秀王府墙”。《大宋宣和遗事》“亨集”写李师师和宋徽宗相见:“俄至一厅,铺陈甚雅:红床设花裀绣缛,四壁挂山水翎毛。打起绿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女性看街也不是明目张胆地直看到街上去,大都是在帘子后半掩半露着观看的。妙就妙在这个半掩半露。前面已经说过,男性对女性一系列日常行为规范之一就是“莫倚门看街”。虽说不许“看街”,但却是指“倚门”看街,并没有说不许“倚窗”看街。看街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必需,无论富贵平民,无论高楼平房,皆有可看向大街的窗户,即便挂上帘子,躲在后面,女性依然看到了街上的人物和景象。女性和街,也就是和外面的世界之间自然就形成了一种联系。不过,看是让女性看了,但这种行为仍然不是什么光彩和被礼俗完全认可的。如上面提到的唐朝李景让为御史大夫时,宰相和大臣贵戚的宅子建有看街楼的都要封起来,惧怕因家中有女子看街而被他弹劾。这说明即便有建造看街楼的传统,一旦有人细究,不管是“倚门”,亦或是“倚窗”,只要看街便仍然是越礼的行为。
“看街”是日常生活之必需,而小说又是描写日常生活最丰富的体裁,当然对此会有更非同一般的描写。关键是,小说让我们对女性看街的具体情形有了感性的认知,同样地对于当时相关的社会习俗和道德判断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世间能称得上坏人的人很少,坏女人就更少。但是潘金莲实在算得上是坏女人了。虽然也很可怜,虽然和春梅的友谊也真挚,却也无法赋予其持续性同情。放诸古今中外的法理人情中加以考量,居然都不及格的女人,只能说,《金瓶梅》作者比《水浒传》作者在“恨女人”这条路上走出了更远的距离。曹雪芹让女人流芳千古,兰陵笑笑生让女人遗臭万年。但现在我们要反过来看,这就如同妻子是丈夫的镜子,像“了解男人的水平就看他妻子”这句俗语所说的一样,从男性书写的女性历史中,看到的最终还有男人自己的样子。我们首先来看男性如何看待男性“看街”的:
看街,顾名思义,就是看大街上的景象。一开始是合法合理的,否则也不会有“看街楼”这一建筑样式了。不仅是不能擅离家门的女性可以看街,有自由活动权力的男性也是要看街的。有的男性是从自家看街窗向外看,如《太平御览》卷第五百七十三“乐部”十一载:“大历初,有才人张红者,本与父唱歌乞于衢路,因过将军韦青所居,青于看街窗中,闻其歌喉廖亮,仍有美色,即纳为姬”。男性看街大都是在同样一个场所:酒楼。如《醒世恒言》第十五卷《赫大卿遗恨鸳鸯绦》:“……上了酒楼,拣沿街一副座头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饮,倚窗观看游人。”《喻世明言》第十一卷《赵伯升茶肆遇仁宗》讲仁宗皇帝在酒楼上饮酒:“仁宗手执一把月样白梨玉柄扇,倚着栏杆看街。将扇柄敲楹,不觉失手,堕扇楼下。”仁宗这一看街、掉扇子,就引出了赵伯升拾扇、还扇、升官的整个故事。“看街掉扇”一出便是小说的关键所在,如同《金瓶梅词话》中潘金莲与西门庆相遇一场一般无二。所不同的是,后者的看街却是作者要描写的奸情的开始。
小说中男子在酒楼上看街,往往有大事要办,如在临街酒楼上居高临下地看街是为打探情况,了解地形等。《水浒传》第六十二回“劫法场石秀跳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了。……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水浒传》第七十二回:“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经过看街和一番观察打探后,柴进终于成功易服混入禁苑。《金瓶梅词话》第一回:“(西门庆和应伯爵)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打死的老虎……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打虎的这个人。”《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二回:“西门庆与应伯爵看了回灯,才到房子里。两个(西门庆和王六儿)在楼上打双陆。楼上除了六扇窗户,挂着帘子,下边就是灯市,十分闹热。打了回双陆,收拾吃饭了,二人在帘里观看灯市。但见:万井人烟锦绣围,香车宝马闹如雷。鳌山耸出青云上,何处游人不看来?二人看了一回,西门庆忽见人丛里谢希大、祝实念,同一个戴方巾的在灯棚下看灯,指与伯爵瞧。因问:‘那戴方巾的,你可认的他?’伯爵道:‘此人眼熟,不认的他。’西门庆便叫玳安:“你去下边,悄悄请了谢爹来。休教祝麻子和那人看见。’玳安小厮贼一直走下楼来,挨到人闹里,待祝实念和那人先过去了,从旁边出来,把谢希大拉了一把。”看街在这里就是故事发展的一个媒介,看街之后,必定要有人物出场,发生一系列故事,《施公案》第三八一回:“天霸就在这镇上街口,寻了一座大酒楼。只见牌上写‘集贤居’三字。……上了楼,在窗口一张桌上坐下。……褚标道:‘原来这就是桃花镇。人说济宁州有座桃花镇极其繁华,果然名不虚传,却是一个好地方。’因向窗外观看街上的人景,只见往来杂众,车马喧阗,实在是个冲衢要道的景象”。《施公案》第一九二回:“(黄天霸,关小西,李七侯)找了一座酒楼坐下。……看看日落西山,三人依着栏杆一看街上行人,并不见公然到来,心中纳闷。”男人酒楼看街有时候也是一番打斗的前奏,《小五义》第八十七回:“列公,你道这芸生大爷何故到此?……就在鱼鳞镇西口内路南找了一座酒楼,靠着北边楼上落座吃酒,要了些酒菜。把北边的楼窗开开,正看街上的来往行人,见有个二人小轿,后面跟着一个小尼姑儿”。听说是良家姑娘被蒙骗,侠士当然出手相助,尽显男性之威武。男性看街,在小说中,少有仅为消遣娱乐,看街中人物风景的,大多是有目的的行为。或者还可以说,即便是消遣娱乐,作者也要让他们的娱乐体现出一种实用价值。男性看街,要么救民于水火,要么升官发财,要么可歌可泣,要么成就奇谈佳遇。但对女性看街,作者不是态度暧昧,就是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并想尽办法,证明女性看街便是惹祸之源头,丧身之根本。总之,女性看街,就是一种危险的消遣。
目前所知的小说作者中,很少有出身于贵族者,小说中体现的贵族或者大户人家的女子和“街”的联系比平民女子又少很多。《红楼梦》中只写了一次女人们(包括未出阁的少女)上街,便是到清虚观打醮。但也都是坐在轿子里,并未直接步入街中。小姐夫人日用所需之香油脂粉等都是有专人负责采买,临时想要什么玩意儿,也只能求助家中男人或男仆。令人奇怪的是,前面很多文献和文学作品中都提到贵族之家建有看街楼,到了《红楼梦》中,“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虽然贾府中也有“天香楼”“凝曦轩”“登仙阁”“逗蜂轩”,楼阁轩馆一样不缺,偌大一个府第,却没有提到看街楼。到底是贾府真的没有专供看街的楼,还是作者内心也排斥女子看街行为,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在迄今我们所能见到的小说中,看街的女子大都生活在城镇中等之家。这些女子的生活基本靠家人供养,不用像前面提到的女人一样出门到社会上去劳动。她们的日常活动空间仅限于家中。无聊烦闷时的消遣之一就是“看街”。从小说中女子看街出现的频率来看,也说明看街是日用之需,这个作者们也不讳言。但从对看街的描写和看街在小说中发挥的作用来看,却证明了作者们对女子看街这一日常消遣行为的不以为然和深切的反感与担忧。
“在‘家’这个熟悉的生活空间,对于女性身体主导权掌控度高的地方,让男人安心自在,让男性制订的社会秩序较少受到破坏。‘门’象征着妇女规范,代表着女性活动范畴,象征禁锢女性活动空间的界限。门内、门外,成为社会权力中规范女性活动空间的符号代码。”
古代诗词中的“看街”是那么的诗情画意,看街的窗帘也被赋予浪漫的意象,没有一丝世俗的猥亵和龌龊之感。但令人惊异的是,在小说中却完全相反。小说中,女人看街就意味着祸事、不贞和欲望。这几乎是绝大多数明清小说作者的共识。《别有香》第六回说:
清澜街,有一个小伙子,年约十七八光景。爱华丽,爱洁净,打扮得像一枝出水的芙蓉。人看他,疑他是个龙阳,不知他不屑为此勾当。……一日穿了一身新衣服,手里拏了一柄白竹骨重金面的扇子,裹着条白绉纱汗巾儿,配着下面白绫袜,大红履。在街上慢慢的踱,只把一双乌珠儿,望着人家窗口。看有那妇女,或在窗前做生活的,或闲立看街的,他就不转睛去看。或那妇人见他打扮得齐整,又且生得标致,看他一眼儿,他就立了脚看个不了。
这里说得非常明白,“窗口”是一个危险之地。绝大部分年轻女子平时是不出门的(生活所需,出门做买卖的女人除外),不仅不出门,即便是站在窗边,或者门边,向外张望看街,便是给了别人以可乘之机。所以,这种浮浪子弟才会专门望着人家窗口,寻找下手时机。有趣的是,“窗口”“门边”也成为了小说作者们关注的焦点,和浮浪子弟不同的是,小说作者们是要借这些地方实现他们讲经说法、规训女诫、教化大众的强烈愿望。
上面说到不管“倚门”还是“倚窗”,细究起来,都不合女性行为规范。但相比之下,“倚窗”比“倚门”还是要规矩很多。但很多小说作者却偏偏就要写女子“倚门”看街的故事。
1.无心插柳
《警世通言》第十六卷《小夫人金钱赠少年》中的小夫人因丈夫张员外“出外薄干”,小夫人自思量:“我恁地一个人,许多房奁,却嫁一个白须老儿!”心中“好不生恼”。这时身边立着的从嫁丫头道:“夫人今日何不门首看街消遣?”这里明白写出,小夫人家没有看街楼,要看街就得到临街的家门口。“这张员外门首,是胭脂绒线铺,两壁装着厨柜,当中一个紫绢沿边帘子。”小夫人家位于“东京汴州开封府界身子里”。《东京梦华录》卷二“东角楼街巷”中对这个地理位置有较细描写:“南通一巷,谓之‘界身’,并是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每一交易,动即千万,骇人闻见。”所谓“界身”正是北宋汴京一条繁华街道,白天晚上皆有市集,酒楼、古董、字画、服装等店铺林立。小说中的张员外就在这样一条街上开绒线铺。所以,小夫人闲来无聊时便能看到一条车水马龙、人气鼎沸的街道。但是因为在大门口,就得要“养娘放下帘钩,垂下帘子”,然后方可在门边观看。这种看街,虽然是倚门,但也是很有节制的。绒线铺子的门前有两个主管,见放下帘子,便问为甚么。养娘道:“夫人出来看街。”看街同时便有机会同两个主管闲话。小夫人看中了其中一个张主管。作者在结尾中说:“大张员外仍请天庆观道士做醮,追荐小夫人。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亏杀张胜立心至诚,到底不曾有染,所以不受其祸,超然无累。如今财色迷人者纷纷皆是,如张胜者万中无一。”
女子看街便有了与外人接触的机会,这里的外人,还并非街上路人,却是家中主管伙计。小夫人对张主管一见钟情,使张主管逃离的事成为可能。小夫人第二次看街,是从她丈夫大张员外口中补续出来,这次看街,小夫人自知窃珠之事败露,自缢身死。通篇故事,作者的态度非常明朗,虽然小夫人也是因气恼丈夫年迈又不在身边陪伴,感到孤单,但并未令作者产生太多同情。相反,女性闲来无事,看街招祸的看法却深植作者内心。小夫人之死在作者看来,全是自找,全是不守妇道、不检点造成的。而这里面的大张员外和张主管都是无辜受害者,从小说的另一个题目《张主管志诚脱奇祸》,便可窥见作者的褒贬。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警世通言》第三十五卷:
语分两头,却说邻近新搬来一个汉子,姓支,名助,原是破落户,平昔不守本分,不做生理,专一在街坊上赶热管闲事过活。闻得人说邵大娘守寡贞洁,且是青年标致,天下难得,支助不信,不论早暮,常在丘家门首闲站。果然门无杂人,只有得贵小厮买办出入。支助就与得贵相识,渐渐熟了。闲话中问得贵:“闻得你家大娘生得标致,是真也不?”得贵生于礼法之家,一味老实,遂答道:“标致是真。”又问道:“大娘也有时到门前看街么?”得贵摇手道:“从来不曾出中门,莫说看街,罪过,罪过!”
邵大娘本是循礼守法守节的寡妇,破落户支助设计使小厮得贵勾引邵大娘,致使邵大娘怀孕堕胎,而后邵大娘亲手杀死得贵,又上吊身死。这个故事对女性看街的态度更加明确,尤其对于寡妇来说,看街就是一种“罪过”,是不“巡礼守法守节”的表现。而故事的经过和结果就更加偏离人性。邵大娘原本立志守节且付诸行动,家中小厮都有很高评价,破落户支助亲自观察后也得出同样结论。但作者有意违背伦理,挑战人情,安排一系列诱惑和陷阱,待邵大娘上当受骗之后,他跳出来还要说上一句:“今日只为一个‘淫’字,害了两条性命。”
在小说中,看街的行为往往招致祸患,也正是因为小说作者对女子看街行为有这种成见,因此这种成见也就很明显地影响着小说故事情节的设置。不是所有看街的女子都是以偷情为目的的,有的是不情愿的,但作者为了强调女子看街的危险性和不良后果,把各种女人推向门口,让她们去看街,以得出不管情愿与否,只要看街就是招祸的根源的结论。
2.有意勾搭
看街,成为作者以惊世骇俗的故事达到警戒意图的最好手段和路径。小说中还有一类女子,天生就的风流品行,站在门口看街成了她们猎色调情的方式。这类人物,作者的用意就更遮掩不住,无心者看街还要看出问题来,何况有意?《巫梦缘》第二回:
到了次日,卜氏打扮起来,梳了个苏意头儿,上身穿一件浅桃红软纱袄儿,罩一件鱼肚白绉纱袄儿,穿一条大红绉红裤,雪白绉纱裙,尖尖的三寸三分小脚儿,穿着红鞋儿,好不齐整。连早饭也不想吃,走到门首看街耍子,又教存儿去通知王小秀才。……卜氏故意把身子露出来,凭他去看。王嵩抬起头来,果然又红又白,袅娜娉婷,一个绝色女子……两下立看个不了。
《巫梦缘》第五回:
王嵩一心一念,要赴巫山云雨,那里还来看灯。这时节是轻车熟路了,竟走到刘家门首,天色尚早,亏得卜氏盼望佳期,坐身不定,在后门看街,急忙忙放了他进去。……王嵩从这日进去,一连住了好几日……
做丈夫的内心是不希望妻子看街的,但为了体现看街的弊端,就要把女子写成“淫妇”,把男人写成“王八”。《续金瓶梅》第四十七回:
睡到半夜里,金桂姐想了想道:“正好随便寻个得意人来,做些风流事儿,料这瘸子也捉不得奸,也管不得我。”……桂姐戴上髻,也就常来帘子前看街上的人。瘸子那敢问他一声,还恨不得找个好汉子奉承他。一口话不来就骂个死,又是待武大郎的旧样了。
小说此处的目的就是要暴露和描写奸情,当然作者要处处营造条件,这种被称为“淫妇”的女性看街的结果当然是勾搭成奸:
到了迎春时节,三教堂因今年科举大场,招了许多秀才在此会课读书……金桂在帘子里也看上了三五个年少的书生、风流的秀士。自己的住房却与那书楼相接,只隔了一块太湖石上的老梅枝,探过一半来在这院子里。这秀才们手里拿着本书,探头探脑的。金桂姐也半遮半掩,人不看他,他又要看人,哄的人看他,却口里胡骂——大凡淫妇多是如此。……那时有一秀才,姓潘名芳,字子安,生的风流典雅,惯走青楼,搬了一个表子刘素素在三教堂书楼上宿,时常开放楼窗看着这院子里。见金桂姐打扮得俊俏,不似个良家。……”
还有一类,看街的最终目的倒也不是偷情,而是行骗。《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
话说宣教郎吴约,字叔惠……客店相对有一小宅院,门首挂着青帘,帘内常有个妇人立着,看街上人做买卖。宣教终日在对门,未免留意体察。时时听得他娇声媚语,在里头说话。又有时露出双足在帘外来,一湾新笋,着实可观。……小童道:“说着我县君容貌,真个是世间少比,想是天仙里头摘下来的。除了画图上仙女,再没见这样第二个。……这不难。等我先把帘子上的系带解松了,你明日只在对门,等他到帘子下来看的时节,我把帘子揎将出来,揎得重些,系带散了,帘子落了下来,他一时回避不及,可不就看见了?”
忙乱一场,最后宣教却是上了一当,原来是县君和她丈夫设的陷阱,捉奸后抢去宣教钱财,随后消失。看街都成了能够用来行骗的方法。作者一方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象,一方面也表现了对女性看街行为的深切厌恶和警觉,提醒一切社会成员,女性看街是诱发犯罪的根源。女性的活动增加了自由度以后,跟随而至的会是很多意想不到的坏事发生。这就反过来更加深了女性不能抛头露面、要时刻遵守礼节的教化意义。《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五、《石点头》第四卷中均有此类故事。
“倚窗”看街虽然比“倚门”看街要讲究一些礼仪规范,虽然实际生活中也的确有专门为女人倚窗看街而设置的窗子和窗帘,但在大多数明清小说作者笔下,倚窗看街依然是撩拨和勾引,是打破礼法的恶劣行为。
《醒世恒言》第十六卷《陆五汉硬留合色鞋》:
浙江杭州府城,有一少年子弟,姓张,名荩,积祖是大富之家。……惯在风月场中卖弄……忽然抬头,看见一家临街楼上,有个女子揭开帘儿,泼那梳妆残水。那女子生得甚是娇艳。……张荩一见,身子就酥了半边,便立住脚,不肯转身,假意咳嗽一声。那女子泼了水,正待下帘,忽听得咳嗽声响,望下观看,一眼瞧见个美貌少年……两面对觑,四目相视,那女子不觉微微而笑,张荩一发魂不附体。只是上下相隔,不能通话。……恰好那女子开帘远望,两下又复相见。彼此以目送情,转加亲热。自此之后,张荩不时往来其下探听,以咳嗽为号。……眉来眼去,两眼甚浓,只是无门得到楼上。……见那女子正卷起帘儿,倚窗望月。张荩在下看见,轻轻咳嗽一声。上面女子会意,彼此微笑。张荩袖中摸出一条红绫汗巾,结个同心方胜,团做一块,望上掷来。那女子双手来接,恰好正中。就月底下仔细看了一看,把来袖过,就脱下一只鞋儿投下。张荩双手承受,看时是一只合色鞋儿,将指头量摸,刚刚一折,把来系在汗巾头上,纳在袖里。望上唱个肥喏,女子还了个万福。正在热闹处,那女子被父母呼唤,只得将窗儿闭上,自下楼去。
《西湖二集》第十二卷,宗室之亲杏春小姐翰墨女工皆精:
那杏春小姐之楼,可可与潘用中店楼相对,不地相隔数丈。小姐日常里因与店楼相对,来往人繁杂,恐有窥觑之人,外观不雅,把楼窗紧紧闭着……数日来一连听得店楼上箫声悠雅,与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读书之人。小姐往往夜静吹箫以适意,今闻得对楼有箫声,恐是色引之人,却不敢吹响,暗暗将箫放于朱唇之上,按着宫商律吕,一一与楼外箫声相和而作,却没有一毫差错之处。声韵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连听了数夜……便将楼窗轻轻推开一缝。那窗子却是里面雕花,外用木板遮护,外面却全瞧不见内里。小姐略略推开一缝瞧时,见潘用中是个美少年……杏春小姐便动了个爱才之念……过了一晌,不免又推开一缝窗子瞧视。过了数日,渐渐把窗子开得大了,又开得频了。潘用中始初见对面楼上,画阁朱楼,好生齐整,终日凝望;日来见渐渐推开窗子,又开得频数,微微见玉容花貌之人,隐隐约约于朱帘之内,也有心探望,把那双俊眼儿一直送到朱帘之内。那小姐见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来开了,朱帘半揭,却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面。……次日早起,那小姐又开窗而望。如此几日,渐渐相熟,彼此凝望,眉来眼去,好不热闹。连好窗子也像发热的一般,不时开闭。潘用中恨不得生两片翼翅,将身飞到小姐楼上,与他说几句知心话儿,结为夫妻。……如此一月余,彼此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此后,二人又经历了一些变故,最终成了眷属。
女性“倚窗”看街,虽然不似“倚门”看街受到作者诸般讥讽,但结果仍不外乎男女情事,不管是终成眷属抑或偷风窃月,女性看街总是情欲故事的开端。不论女性望向哪里,只要超出了门窗的范围,一切均有可能发生。似乎女性的行为能有千斤之力,她们是否规矩行事,能牵动着整个社会秩序向着正面或者负面发展。从这个角度讲,作者的确赋予了女性莫大的能量与神力。
小说中,一般很多借看街以偷情的男女之间都有一个媒婆。仔细推敲,这媒婆的出现多少含有作者的意志。说明在作者的心目中,女性要冲破礼俗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我们都不能忘记具有史上最淫妇人之名的潘金莲,要不是有王婆在中间挑拨撮合,也不一定会做出后来那些奸淫杀戮之事。因此,故事中,要良家妇女能够配合作者,得出作者所要的最终结论,就必须使这些女性能够大胆地冲破枷锁。作者想尽办法,制造各种机会,让小说女主人公失节,或者从作者的角度看,是发掘出女人内心中那个“淫”字。想让良家妇女就范而又不令读者感到突兀,办法之一就是设一个“媒婆”。作者利用了女性的懦弱、轻信和虚荣的特点,巧言令色,使之就范。一旦成功走入作者预设的境况,结论也就轻松得到。《浓情快史》第三回:“玉妹道:‘此处窄小,倒是楼上干净,又好看街。’媚娘应了一声,先走上楼来,看见六郎,正要转身。玉妹道:‘不妨,快过来作揖。’”“楼上”和“看街”在这里便是两个偷情的条件,玉妹便是媒婆,成就六郎和媚娘的好事。《续金瓶梅》第四十七回中的刘素素便是媒婆。《醒世恒言》第二十三卷《金海陵纵欲亡身》贵哥便是媒婆。明清小说中这样的媒婆不胜枚举,这些媒婆背后的操纵者却都是一个人——作者。
也不是所有的作者对看街都有偏见。《喻世明言》第十五卷《史弘肇龙虎君臣会》:
自后过来得数日,刘太尉因操军回衙,打从桑维翰丞相府前过。是日,桑维翰与夫人在看街里,观着往来军民。刘知远头踏,约有三百余人,真是威严可畏。夫人看着桑维翰道:“相公见否?”桑维翰道:“此是刘太尉。”夫人说:“此人威严若此,想官大似相公。”桑维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至帘前,使此人鞠躬听命。”夫人道:“果如是,妾当奉劝;如不应其言,相公当劝妾一杯酒。”桑维翰即时令左右呼召刘太尉,又令人安靴在帘里。传钧旨赶上刘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刘知远随即到府前下马,至堂下躬身应喏。正是:直饶百万将军贵,也须堂下拜靴尖。刘太尉在堂下俟候,担阁了半日,不闻钧旨。桑维翰与夫人饮酒,忘了发付,又没人敢去禀覆。至晚,刘太尉只得且归,到衙内焦躁道:“大丈夫功名,自以弓马得之,今反被腐儒相侮。”
丞相和夫人一起看街,且看的是别的男人,就如同周幽王与褒姒一样,还要赌酒取乐。可谓思想解放。又有《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二回:
(西门庆听闻)“大娘留在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火哩。”便问:“有人看没有?”棋童道:“挤围着满街人看。”西门庆道:“我分付留下四名青衣排军,拿杆栏拦人伺候,休放闲杂人挨挤。”……西门庆分付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一丈青在楼下观看。……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
妻子看街取乐,丈夫设围护卫,令其自在观看。《金瓶梅词话》第四十三回:
月娘众人款留不住,送在大门首,又拦门递酒,看放烟火。两边街上看的人,鳞次蜂排一般。平安儿同众排军执棍拦当再三,还涌挤上来。须臾,放了一架烟火,两边人散了。乔太太和众娘子方才拜辞月娘等,起身上轿去了。
作者把丈夫的行为涵盖进来,就不能排除其对女子看街行为的通融,让读者看到她们的丈夫并不反对,这似乎比法律和习惯法更有说服力。
有的作者甚至用一种很欣赏的眼光让婢女因看街成就了一段自己的姻缘。《西湖二集》第十九卷:
昔日唐朝柳仲郢,官为仆射之职,一生豪爽,出镇西川,尝怒一个丫鬟,遂鬻于大校盖巨源宅。这盖巨源生性极其悭吝,一日临街见卖绢之人,自己呼到面前,亲自一匹匹打将开来,手自揣量厚薄,酬酢多少价钱。柳家丫鬟于窗缝中看见,心中甚有鄙贱之意,遂假作中风光景,失声仆地。盖巨源因见此婢中风,遂命送还。这丫鬟既到外舍,旁人问道:“你在柳府并无中风之病,今日如何忽有此疾?”这个丫鬟徐徐答道:“我并无中风之病,我曾服侍柳家郎君,宽洪大度,一生豪爽,怎生今日可去服侍这卖绢牙郎?我心惭愧,所以假作中风,非真中风也。”柳仲郢知此婢有英雄之识,遂纳为侧室,生子亦有英雄之概。
此女子被作者称为“出色女子,具大眼孔,与英雄豪杰一样,尤为难得”。
在古代小说作者对待女性看街问题的诸多态度中,以上两类作者异于他人的看法则显得出类拔萃,不同凡响。让我们还可以在充斥着说教和训诫氛围的夸张叙述中嗅到一丝自由的空气,看到一片宽阔的蓝天。
“看街楼”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一种样式,它清楚地说明了古代女性是被允许“看街”的,看街是包括贵族妇女在内的一切女性的日常生活行为之一。但是同时,男性又“泥看街楼”、对女性提出“莫倚门看街”的要求并将其变成了“习惯法”。无论是原本被允许的在“看街楼里”和“看街帘后”的消遣活动,还是不被允许但实际生活中时有发生的“倚门看街”“倚窗看街”,在绝大部分古代小说作者眼中都是一种“危险的消遣”,大都在其笔下的故事中变成了引发祸事的根源。虽然小说作者也的确真实地反映了很多与女性看街相联系的生活细节,但他们的做法与把女性看街视为美好浪漫行为的诗词曲作者们有着质的不同。读者能够深刻感受到小说作者的创作意图并非是要讲述看街这一生活细节,而是把精力都集中在看街这种消遣的危险性上。绝大多数小说作者为了宣扬女子看街及不尊礼教的后果,不惜挺身而出,充当媒婆,以勾引、欺骗、利诱等手段,让各种风流女子、良家妇女、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纷纷就范。把男女情事的责任几乎全部归咎于女子看街这一本应是合情合理的行为上。这种做法无异于开篇提到的“泥看街楼”行为,把困足于楼阁中的女性进一步推离社会,推离人群,完全囚禁于男性所设定的家居小范围内。由此,古代小说的大部分作者之妇女观、贞洁观和男权中心思想可窥一斑。
注释
:①本文作者曾写过《〈红楼梦〉中的“睡鞋”与明清两代小说史料价值小议》一文,《红楼梦学刊》2014年第1期。
②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嘉义馆内采访册》“女红”条,《台湾文献丛刊》第58种。台湾银行1993年版,第12页。引自陈瑛珣《清代民间妇女生活史料的发掘与运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6页。
③台湾银行经济研究室《安平县杂记》“住民生活”条,《台湾文献丛刊》第52种。台湾银行1993年版,第24页。引自陈瑛珣《清代民间妇女生活史料的发掘与运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7页。
④《安平县杂记》“工业”条,《台湾文献丛刊》第52种。引自陈瑛珣《清代民间妇女生活史料的发掘与运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87页。
⑤㉝㊼㊾[明]冯梦龙《警世通言》第三十八卷、第二十八卷、第十六卷、第三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596、435、228、556页。
⑥[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339页。
⑦[明]张萱《西园闻见录》卷三“阃范”,民国哈佛燕京学社中华民国29年(1940)版,第23-24页。
⑧[清]陈宏谋《五种遗规》卷下,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182页。
⑨虽然有的小说作者尚不明确,但关于作者的性别,学界基本上认为是男性的可能性居多。
⑩㊺陈瑛珣《清代民间妇女生活史料的发掘与运用》,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79页、93页。
⑪[南唐]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829页。
⑫[宋]王谠《唐语林》卷三“方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9页。
⑪[宋]曾慥《类说》卷二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33页。
⑭[宋]潘自牧《记纂渊海》卷六十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93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5页。
⑮[清]俞樾《茶香室续钞》卷二十三,台湾广文书局有限公司1969年版,第4册,第1002页。
⑯[明]李濂《汴京遗迹志》卷八“楼”,《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94页。
⑰[宋]常棠《澉水志》卷七:“澉浦镇新创廨舍记”,《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8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11页。
⑱[宋]陈仁玉《淳祐临安志》卷十“山川”中“西湖水口”,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96页。
⑲㊽[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二“朱雀门外街巷”“东角楼街巷”,《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32、133页。
⑳[元]关汉卿《状元堂陈母教子》第二折“红芍药”,《全元戏曲》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95页。
㉑[元]张国彬《大都新编关目公孙汗衫记》,《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59页。
㉒[清]林旭《晚翠轩集》“和人观张园车马”,《涛园集:外二种》,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58页。
㉓[清]黄钊《读白华草堂诗二集》卷十“游梁杂诗”,《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5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740页。
㉔[宋]吴文英《梦窗稿》卷四“六丑”,《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8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60页。
㉕[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一·元,《续修四库全书》第1194册,顾廷龙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53页。
㉖[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熙朝乐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8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546页。
㉗[清]厉鹗《樊榭山房集》卷十词乙“步月”,《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42页。
㉘[清]厉鹗《樊榭山房集·续集》卷五诗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99页。
㉙[清]吴锡麒《有正味斋词集·续集》卷一“春从天上来·镜听”,《续修四库全书》第1725册,顾廷龙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22页。
㉚[元]顾肇仓选注,《元人杂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311页。
㉛㉜[明]臧晋叔编《元曲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63、1543页。
㉞《大宋宣和遗事》“亨集”,《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大宋宣和遗事》,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252页。
㉟[宋]李昉《太平御览》卷第五百七十三“乐部十一·歌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9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337页。
㊱[54][明]冯梦龙《醒世恒言》第十五卷、第十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289、318页。
㊲[57][明]冯梦龙《喻世明言》第十一卷、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175、225页。
㊳㊴[明]施耐庵《水浒传》第六十二回、第七十二回,《古本小说集成·二刻英雄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987、1137页.
㊵㊶[58][59][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第一回、第四十二回、第四十二回、第四十三回,梅节校订,里仁书局2007年版,第1、617、617、631页。
㊷㊸《施公全案》第三八一回、第一九二回,江苏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374、663页。
㊹《小五义》第八十七回,漓江出版社1981年版,第450页。
㊻《别有香》第六回,宁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页。
㊿[51]《巫梦缘》第二回、第五回,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33页。
[52][清]丁耀亢《续金瓶梅》第四十七回,《金瓶梅续书三种》上,齐鲁书社1988年版,第453页。
[53][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75页。
[55][60][明]周清源《西湖二集》第十二卷、第十九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25页、364页。
[56][明]嘉禾餐花主人编次,郑志点校《浓情快史》第三回,长江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