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

2019-11-12 05:34陈亚君
连云港文学 2019年6期

陈亚君

里下河的划船港叫港不假,叫街也不错,一条细流,似出鞘利刃,将长不过二三里的小街拦腰截断,北边的人们习惯叫北街,南边的叫南街。我家就住在南街的街腰上,青砖滚成的街路,将两边绱鞋的、弹花的、染布的、擀面的、正骨的、剃头的、磨豆腐的各个铺子串在一起,好似枝头上结出来的豆荚,小街变得枝繁叶茂,生机勃发。七十多年前,日本人占领期间,这里曾发生过一件令日本人大为恼火的事,就在他们行大开杀戒之际,我爹做出一个大胆的令人费解的举动,直到多少年后,人们还是没能弄明白,我爹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做,因为他的那个举动,无辜搭进女儿一条性命。那年,我十四岁,还是一个花季少女。

事情发生在上半夜,那天,哨卡上两个日本兵被人掐黄瓜一样掐了。要知道,划船港驻扎着伪八师陈光寒的一个团,还有原田大队黑山小队一部分,他们分关把隘,遥相呼应。

真是活见鬼了。

黑山少佐瞪着一双血红的要吃人的狼眼睛,指挥他的鬼子兵和陈光寒的和平军,将划船港围了个水泄不通。他要挨门逐户,就是刨,也要把这个吃了豹子胆的家伙刨出来,然后剥了他的皮,抽出他的筋,让这里的人好好瞧瞧,和我们作对,就是这个下场。杀气腾腾的鬼子兵和和平军端着上了刺的枪,沿着小街一路向南,一路向北,分兵合进。门前屋后,房檐屋顶,衣柜床肚,茅房水井,柴房草垛,能藏身的地方,都掀了个底朝天,都不见踪影。难不成上天了,入地了?黑山少佐凶相毕露,挥着东洋刀叽里呱啦号叫着,惊魂未定的村民被一个个赶了出来,集中到街心的空地上,那儿架着一堆柴火,烈焰腾腾,毒蛇一样向天空吐着红信子。一个小女孩经不住吓,“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人群开始骚动,立刻引来一阵拉枪栓的“咔咔”声,那些举着长枪的鬼子兵和“和平军”如临大敌,做出随时准备射击的举动。陈光寒小丑一样,上蹿下跳,说窝藏凶手者——杀!知情不举者——杀!一连喊了几嗓子,人们无动于衷,看一出没来由的戏一样看眼前的一切。黑山少佐猛地抡起东洋刀,一下砍在孙秃子的脖子上。孙秃子做豆腐,有一手祖传的好手艺,划船港人都爱吃他做的红卤豆腐,有时候,他也挑个担儿往炮楼里送,他就不明白了,平日里小心从事,谨慎了又谨慎,放个屁都要夹紧裤裆,日本人为何还不放过他。

孙秃子感觉脖颈一凉,以为人头落地了,身子一软,一泡尿当场就尿了出来,妈哎……我小命没得嘞……

“八嘎”——一道寒光闪过,黑山再次抡圆了刀。

住手!

突然一声断喝,人群里,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应声而出。黑山少佐惊了下,是郎中陈书同,他认得,人称同四爷。黑山少佐放下东洋刀,凑前一步,从横肉上挤出一丝笑,说杀人的,你的知道。

同四爷不慌不忙地说,搜也搜了,你们都查不出来,我怎么知道。

黑山少佐猛地挥起军刀,你敢戏弄我们。

躁动的人群霎时鸦雀无声,大家的心一下子都提到了嗓子眼,都替同四爷捏把汗,不知道阎王面前,他这一关过得去过不去。日本人的凶残谁不知道,杀个人还不是和打喷嚏一样简单,与他谋皮,无疑自寻死路,自讨苦吃。大伙儿知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为了救孙秃子,同四爷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已经豁出去了。

老人不慌不忙整了整衣衫,说,你得告诉我先,这个杀人的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知道了我们好告诉你。

黑山少佐一愣,他没料到同四爷会这样反问,就目前的情形来看,这次袭击不像擅长夜袭的新四军,划船港既没有军火丢失,也没见药品棉花粮食偷运出去。至于其他,更不像了,当年占领盐城,韩德勤部老里八早就撒丫子退往罗桥一带,小腿跑得比兔孙子还快。如果抛开纯军事意义不谈,这次袭击对黑山少佐来说,动机耐人寻味。划船港地处里下河入海口,这里水网密布,地形复杂,素有“二黄遍地、土匪如毛”一说,像大的匪帮朱宝元、徐如鸿、王广修、郑二炮不算,小的股匪也有十几路,还有一直在海上打家劫舍的袁国祥部、顾景班部、高希田部、马洪亮部,还有神出鬼没的安清帮、一贯道、红三教,他们来无影,去无踪,飘忽不定,很难断定这个袭击者确切身份,至于对手意图,更是一头雾水,一无所知。

黑山少佐像热锅上蚂蚁——团团转。

同四爷说,划船港青壮年要么被你们杀了,要么抓去干苦力修工事了,剩下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你就是拿刀让他们杀人放火,他们也没这个本事。

黑山少佐瞧出来了,眼前这个小老头,貌似恭顺,说出来的话却格外刺耳,每个字都带着讥讽、不屑和仇恨,却也无懈可击,拿他没办法。在没有口实的情况下,他也不好大开杀戒,至少他们口口声声宣扬的“大东亚共荣圈”这篇表面文章还得做下去,还得让这层虚伪罩着。虚伪嘛,就要有虚伪的样儿。

现场的气氛快凝固了,火舌不断舔食着漆黑一团的夜空,也舔食着黑山少佐越拉越长的一张马脸,站在烈焰跳动的暗夜里,一个矫健的身影闪电般从前面闪过,大鹏展翅一样掠向哨卡,没等哨兵明白过来,就听“咔吧咔吧”两声脆响,两颗脑袋搬家了。

“八嘎”——黑山少佐突然挥起东洋刀,狠狠向前劈去……

天还没亮透,又是一阵“汪汪”声传来,是“胖胖”,对着当街的门板大呼小叫,这个小东西,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叫得人心惊肉跳。文妹过去,“胖胖”依旧不依不饶,撅着屁股一个劲儿对着院门狂吠。待门闩拽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门樘上滚进来,吓了文妹一大跳,也吓了“胖胖”一大跳。折腾了一宿,拖着疲惫的身躯,同四爷刚躺到床上,猛听得女儿一声惊呼,忙趿拉个鞋从里屋出来,发现前面的院地上躺着个人,“胖胖”绕着那人还在“呜呜”低吼。

同四爷矮下身子,伸手探了探,还有气。这个和死人一般的年轻人,脸灰似蜡,形容枯槁,气若游丝,如果用炭火形容烫的程度,同四爷感觉他触摸到的这个人分明就是一块炽热的炭火。细看之下,这个有进气,但不能说话的男人,眉心上有个隆起的疙瘩,大不大,呈暗褐色,不由“啊”了一声。

文妹一惊,说爹,你看到什么了?

同四爷说,他害的是眉心疔。

文妹也“啊”了一声,眉心疔,因生于眉心得名,发病急骤,来势凶狠,谙行的人知道,疔里最凶险的一种,一旦发作,随时能要了你的命。

同四爷眉头紧蹙,说走黄了都。

果然,那人眉心上的疙瘩似生了锈的铁钉钉在那里,四周凹陷,印堂发黑。文妹仿佛看到了死亡的影子,哭声里,魂幡摇曳,灰烬飞扬,木匠抡圆了斧子,照准上了盖的棺材板,一斧头一斧头往下砸,硕大的镇钉随着巨大的冲击力,一点一点儿楔进板缝,最后连同死人,一同葬进黄土。忐忑中,文妹不安地说,这人是不是要死了?

同四爷观察了一番,说不好说。

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面孔,又看了看晨曦中还不太明朗的小街,文妹突然退后一步,一把抱住同四爷的胳膊,说爹,这人你见过没有?

同四爷摇头,说看他眉清目秀的样子,像读书人。

文妹说,是不是读书人,你又不知道。

同四爷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看地上人,险些没叫出声来。从昨晚开始,划船港被日本人围得跟铁桶一般,莫说一个人,就是一只麻雀,也休想飞出去。显然,日本人大肆搜捕时,这人已潜入小街,睽睽众目之下,竟躲过了日本人的搜捕。

文妹越发紧张,爹,会不会……

同四爷“嘘”了一声,伸手向外捅了捅,示意文妹关上院门。这时,有声音从桥口方向传来,是早起的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相互打探消息,说的都是昨晚的事儿。听得出来,这一夜大伙儿都过得心惊胆战,都庆幸自己还活着,没被日本人杀了。不是同四爷,孙秃子的头怕早落地喽。保不准,一街老小没个活口。一个苍老的声音,接着一阵咳嗽和欷歔。

文妹迅速插上门闩,说爹,你不是要替他看疔吧?

同四爷踌躇,说看样子,他是冲着我来的。

文妹不安地说,这人什么来路,我们一点也不了解。

同四爷抬头看天,天色渐明,不时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从码头那里传来。女儿的心思他明白,且不说杀死日本兵的这个人是不是他,这时候收留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一样担风险,一旦传出去,非但救不了他,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同四爷知道,把人推出去,自然万事皆休,和他没有任何瓜葛,问题是,这不符合他的为人。一个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的郎中,怎好拒病人于门外呢,何况,病人都来了,他不能见死不救。同四爷说,救人要紧。

同四爷欠身,手到处,他触及一硬物,蓦地,刚才还死去一般的年轻人,一个鱼跃从地上翻身而起,没等同四爷反应过来,一支黑洞洞的“盒子炮”已顶到了脑门上,吓得文妹尖叫了一声,说你是谁啊,我爹好心好意救你,你却拿枪指着他。

年轻人虽然动作敏捷,但身体显然虚弱得不行,他左右摇晃,用一双狐疑的小眼睛仔细打量眼前的一切。这是一个单进单出的院落,院子不大,收拾得干干净净,能看出屋主人的身份和讲究。前面一人多高的院墙将这里和外界完全隔绝,现在不必担心,至少目前是安全的,不用害怕杀气腾腾的日本兵突然闯进来。看着面前的同四爷和文妹,年轻人收起手上“盒子炮”,一抱拳,说得罪,原来是四爷。

同四爷诧异,你认得我?

年轻人说,我们见过面,你敢在日本人面前仗义执言,令人钦佩。

同四爷更加诧异了,说你……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年轻人嘴角不经意笑了一笑,说夜里小鬼子到处搜捕我,其实我哪儿也没去,哪儿也没藏,就站在他们面前,只是没人注意罢了。日本人自以为聪明,要我说,他们就是蠢。

看着这个一阵风就能轻易吹倒的年轻人,同四爷吃惊不小,两个日本兵原来是你干的?

年轻人鼻孔里轻轻“嗤”出一声,杀他们,还不轻松?

同四爷惊得半天没能说出话来,心里却在想,都病成这样了,还能一下子干掉两个凶悍的日本兵,倘使哪儿都好好的,还了得。

听说日本兵是他杀的,文妹的胆子壮了起来,她壮着胆子从爹的身后闪身而出,好奇地说,你杀小鬼子是为了报仇?

不是。

恨他们?

也不是。

那,又是为什么,文妹不解。

年轻人说,不为什么。

文妹更加好奇了,说一不为仇,二不为恨,你能告诉我,你杀小鬼子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也就是嫌碍事,知道吗,夜里过哨卡,我都说了,我是病人,来看病的,这两个鬼子蠢得不行,偏要搜身,老子被逼无奈,才动的杀机。

就像对着天空轻轻吹出一口气,年轻人说起这事儿,一脸的不屑,一脸的无辜,甚至,还带着一脸的委屈,好像他是最大的受害者,被日本人欺负了。文妹越发不可思议,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说出来也无妨,年轻人说,吴三辣子知道吗?

土匪啊!同四爷一惊。文妹也是一惊。

他是大当家的,鄙人不才,我是二当家的,他们管我叫“假秀才”,其实哩,我这人斗大的字儿不识一升,一天学没上过,一天书没念过,你说我啥文化没有,可是,他们偏要这么喊,我也没办法,喊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假秀才”并不介意土匪这个称呼,也不介意这绰号是否带有讽刺意味,说来的时候,大哥要我带些人手,说划船港不是别的地方,比较复杂,一帮弟兄也争着要来,都被我谢绝了,看个病,用不着那么多人。

简直就是小说里情节,太戏剧化了。没等同四爷和文妹缓过神来,“假秀才”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那把乌黑锃亮的“盒子炮”也摔出好远。看着地上幽幽泛光的“盒子炮”,文妹四条胳膊腿儿没一条不打哆嗦,她再次抱住同四爷胳膊,说爹,吓死我了。

如果说刚才同四爷出手相救,是道义所在,作为郎中,治病救人是本分,这一点没有疑义。现在情形不同了,他面对的是日本人正在缉捕的杀人要犯,而且是个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土匪。救,日本人饶不了他,不救,吴三辣子不会放过他,一边是穷凶极恶的小鬼子,一边是杀人如麻的活土匪,进是死,退亦是死,同四爷进退两难,他把自己难住了。

不知隔了多久,一阵敲门声传来,文妹惊了下,同四爷也惊了下,他们不知道,敲门人是孙秃子,他一早过来,是感谢同四爷昨天的救命之恩。

惊愕之下,同四爷脱口而出,谁?

四爷,我啊,孙秃子在门外应道。

门开了,孙秃子提着两块刚出锅的热豆腐,从门外一脚跨进来,没等他开口说话,已被眼前的一幕吓到了,看到横躺在地的“假秀才”,还有那支泛着光亮的“盒子炮”,孙秃子大着舌头说,这……这……不是“假秀才”吗?孙秃子外出卖豆腐,常年走村串户,见多识广,他说四爷啊,遇见鬼,也不愿撞上这么个大魔头,惹不起啊,听说他血债背了一身。对“假秀才”这个土匪,同四爷也有耳闻,听说杀起人来吴三辣子不及他一半,且身手了得,上墙攀缘如履平地。同四爷叹出一口气,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现在想甩也甩不开了。

听说两个日本鬼子是“假秀才”干的,孙秃子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瞪着一双惊恐不安的大眼睛,说划船港一街的人,差一点没让这家伙给害了,四爷,你可不能犹豫,再犹豫,就是害自己,弄不好,我们这些人也要跟着遭殃,趁天没亮,把这颗炸弹扔出去,要炸,先炸日本人,让他们狗咬狗去。

你这个尿裤裆的货,敢算计老子,看老子弄不死你——

不知什么时候,“假秀才”摇晃着从地上站起来,他试图捡那个“盒子炮”,可力不从心,捡了几次,都没能捡上手。看得出来,“假秀才”已是强弩之末,虚脱得快不行了,但一动起杀念来,还是面目狰狞,让人见了脊背直冒凉气。文妹吓坏了,孙秃子也吓坏了,“盒子炮”一旦上手,甭说他孙秃子,在场的所有人怕都要跟着遭殃。同四爷还算冷静,他一脚踢开“盒子炮”,从后面抱住“假秀才”,说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动刀动枪的,也不怕把日本人招惹过来。“假秀才”还在骂骂咧咧,还在挣扎着要去捡那支“盒子炮”,无奈,力不能及,挣扎了几下,烂泥一样瘫在同四爷怀里。

你真要……救他,孙秃子筛糠似的打哆嗦,话也说不周全了。

同四爷知道孙秃子为他好,不想他为一个土匪招来杀身之祸,说知道你胆小怕事,你不是要谢我吗,谢就不用了,有件事我得拜托你,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一个字也不要说出去,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孙秃子唯唯诺诺退了出去,说四爷放心,这个自然,我孙秃子胆小怕事不假,但忘恩负义,昧良心的事不做。

孙秃子走后,同四爷稳了一下情绪,说先救人。

“假秀才”被抬进里屋,地上那支“盒子炮”也被同四爷收了起来。他知道,划船港人多眼杂,万一走漏消息,后果不堪设想。文妹知道爹的脾气,你可以气他三天,和他三天不说话,但不能阻止他给病人治病,在他眼里,职业要有操守,这个比性命重要。人的名,树的影。

爹太在乎名声了。

说话的工夫,同四爷手上多出一个光可鉴人的朱红匣子,打开来,十几枚长短不一泛着蓝光的三棱针整齐有序排列着。文妹配合着掌起一盏酒精灯,摆到客厅的方桌上,她知道,只要爹出手,这个“假秀才”多半死不了。多少回,人家一口回绝了的病人,到了他这儿,又起死回生,从鬼门关上拽了回来,然后千恩万谢回家去了。爹的手艺她从没怀疑过。

桥口有个早市,每天天不亮,一群挑鲜的会从海边上来,文妹绕着那些水滴滴的箩筐,挑出最好的海参,然后拿回家用小米在砂锅里煨出一锅海参粥来。同四爷说,海参是百补之首,补血养气,病人吃了可以迅速恢复元气。文妹心里反感,说一个土匪,我们凭什么要这般服侍他?同四爷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等熬过这段危险期,爹立马请他走人。

文妹噘着嘴,极不情愿将煨好的海参粥端给“假秀才”。

刚从鬼门关上捡回一条命,“假秀才”大难不死,他半倚半躺在床上,笑着说,谢谢我的文妹子。

别厚着脸皮讨好我,不是我爹,我才不会给一个土匪熬粥哩,文妹将粥碗重重往“假秀才”面前一蹾,噘着嘴说。

你爹真好,我真想喊他一声爹,“假秀才”讪笑着说。

呸,你这人说话一点也不规矩,文妹杏眼一瞪,你再这样瞎说,我就不理你了。

“假秀才”一脸认真地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有爹就是好,以前我爹也这样,也和你爹对你一样好,可好景不长,我十岁那年,他让人杀了。

杀了,他们是谁,为什么要杀你爹?文妹好奇地问。

我爹是个打鱼出生的渔民,每次出海,都能捕回很多很多的鱼,我娘用她娘家传下来的手艺,把鱼制成鱼鲞,由于价廉物美,商贩们都喜欢做我家的鱼鲞生意。突然有一天,我娘发现生意做不下去了,没人来了,一打听才知道,有个叫王二滚子的人从中作祟,他在半道上拦住那些小贩子,威胁他们往后不许做贾家生意,要做,必须和他姓王的合作。我爹气不过,找王二滚子评理,让他一刀给捅死了。听到这消息,我娘一口气上不来,抛下我随爹一起去了。说这话时,文妹看到一股杀气从“假秀才”眼里放出来,似有千钧之力,能穿透前面的砖墙,破壁而出。

这个王二滚子什么人呀,也太无法无天了,文妹为“假秀才”鸣起了不平。

土匪,“假秀才”说。

又是土匪,文妹不悦地说,你们土匪动不动杀人,所以你也当了土匪,然后找机会,把对方杀了,替你爹妈报仇,我说的没错吧。

你真聪明,一点不像十四岁的女孩子。后来我拜吴三辣子做大哥,就是要出这口恶气,给我爹妈报仇。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十七岁那年,我大哥领着我和一趟弟兄,追了几十里水路,硬是把那个姓王的王八羔子一枪给爆了。我解了恨,大哥收获了一趟喽啰,我们合作双赢。“假秀才”说到得意处,话头一转,说知道嘛,刚才你噘嘴的样子真好看,能不能再噘一次给我看看?

文妹懊恼地跺了一脚,说老鼠偷油狗吃屎,你们土匪就是土匪。

“假秀才”并不气恼,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黄澄澄亮灿灿的金元宝来,笑着向文妹招手,说过来,我要把这个金元宝送给你做见面礼。

文妹没见过如此贵重的东西,看着那个金元宝,吓得后退一步,说我不会要你的金元宝。

“假秀才”将金元宝轻轻一抛,伸手接住,再抛,再接住,说现在兵荒马乱,日本人也跑过来拉屎拉尿地欺负我们,老百姓的日子没法过,醒过来是一天,醒不过来是一辈子,土匪虽说名声不好,好歹没人敢欺负,倘使你不嫌弃的话,跟我回去做个压寨夫人,我保你一辈子吃香喝辣,快快活活过一辈子。

呸,你个活土匪,我才不嫁给你哩。文妹气得大骂了一句,她没想到这个人这么无赖,我们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救了他,他不知恩图报也就算了,还这般厚颜无耻欺负她,不成东郭先生和狼,农夫和蛇了吗。

我本来就是土匪吗,“假秀才”嬉皮笑脸地说。

同四爷一个人在里屋配制他的泻药黑药丸,这是陈家家传秘方,“假秀才”之所以好得这么快,除了有同四爷父女俩精心调理,与黑药丸的特殊疗效不无关系。见文妹一脸怒气跨进来,说那个土匪又惹你不开心了是不是,爹知道这几天你心里有委屈,等过了明天,这就赶他走,让他离开这里。见爹把她要说的话全说了,文妹一时语塞,没话说了,但憋在心里的一口气还在,她噘着嘴,一扭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假秀才”的脸皮真够厚的,文妹都不搭理他了,同四爷也把话挑到了明处说,他还缠着同四爷不放,竟然跪在同四爷面前,又是磕响头,又是发毒誓,说他倘是有三心二意,或日后对不起文妹,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同四爷说癞蛤蟆吃天鹅肉,你就别痴心妄想了,我不会同意把我的闺女嫁给一个土匪做老婆。

别一口一个土匪一口一个土匪,多难听,“假秀才”厚着脸皮说,土匪也是人吗,难道土匪不过日子,不成家,不传宗接代了?

你要过日子,你要成家,你要传宗接代,那是你们土匪的事,和我们老百姓没关系,别把我们也扯进去,我们不是一条路上人,同四爷毫不讳言地反驳。

还说不是一路人呢,我们都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里住上了,“假秀才”涎着脸恬不知耻地说。

还不是因为我爹可怜你,担心你这条癞皮狗,让日本人一刀给劈了,文妹在一旁奚落他。

还是我文妹子说话好听,日本人之所以没有劈掉我,说明我俩有缘分,要不然路上撞上了,还不认识呢,是不是这样啊,“假秀才”嬉笑着说。

呸,我才不想和你这个土匪认识呢,文妹“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文妹再也不肯去桥口买海参了。没办法,同四爷只好亲自出马,顺便到药铺抓几味中药回来。这几天,“假秀才”经过他精心调治,体内的毒素排得差不多了,加上每天有海参小米粥滋养着,体力恢复得也差不多了,都能下地活动了。同四爷打算配些黑药丸,让“假秀才”带回去,等把这尊“瘟神”送出去,悬在心上的一块石头就算落地了。这样想着,走在路上的同四爷感觉一阵轻快,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来一回一炷香的工夫,家里发生了让他懊悔一生的大事——文妹死了。

文妹就吊在房间的横梁上。“胖胖”伏在地上,呜呜地哀号。

“假秀才”无动于衷坐在客厅里玩他的那个金元宝。同四爷不顾一切扑上去,一把揪住“假秀才”衣领,说你这畜生,你为什么要害死我闺女?

“假秀才”支吾了一阵,说也就是喜欢她,亲了她一口,没想到这小丫头脾气太倔,会想不开寻短见。

同四爷气得浑身颤抖,说我为什么要救你,我……我简直就是东郭先生,是农夫,同四爷怒不可遏,他怒吼着,咆哮着,像一头激怒的雄狮再次扑向“假秀才”。“假秀才”惊恐地发现,老人手上多出一支枪,正是他的那支“盒子炮”。看到黑洞洞的枪口,“假秀才”脸上掠过一丝慌恐,犹如一只困兽,猛地,他腾空而起,试图做最后一博。

“砰”——

枪响了,清脆的枪声瞬间划破了划船港的天空。

预备着日本人杀头了,不料,黑山少佐奸诈地笑了笑,说你的,大大的朋友。日本人非但没杀同四爷,还出人意料地安排披红挂彩的同四爷一起合了影,然后把照片登到当天的报纸上,同四爷身边,是一脸狞笑的黑山少佐。

不久,划船港突然开过来一队人马,他们对着一本名册开始抓人,同四爷的名字赫然在目。同四爷很快被带进一间宽大的办公室,一个坐在办公桌后面,挂上校衔自称是胡团长的军官说,报上你的名字。

陈书同。

汉奸陈书同啊。

我不是汉奸,同四爷辩解。

不是汉奸?胡团长冷笑,我来问你,日本人给你披过红挂过花没有?

……

汉奸就是汉奸,胡团长扬了扬手上的一张报纸,上面有同四爷和黑山的合影。

这是日本人抹黑我。

胡团长再次冷笑,算了吧,划船港那么多人,他们一个不抹黑,偏要抹黑你?

同四爷语塞。

胡团长又问,你是不是杀过一个叫“假秀才”的人?

同四爷说,他是土匪。

胡团长说,他收编了,你枪杀一个杀敌有功的将士,性质等同于汉奸。

同四爷糊涂了,“假秀才”明明是土匪,一眨眼却成了将士,他倒成了汉奸,说你们可以调查,我是郎中,不是汉奸。

胡团长站了起来,从桌子后面绕到同四爷面前,话里有话地说,是不是汉奸,这话要看怎么说,我说你是汉奸,你就是汉奸,我说你不是汉奸,你呢,就不是汉奸,懂我的意思吗。

见同四爷没有听明白,胡团长不得不进一步点拨他,只要你愿意出一百块大洋,这件事就算没发生,你继续做你的郎中。

同四爷终于听明白了,这是赤裸裸的敲诈,现在别说一百块大洋,一块大洋他也拿不出来。这些年,同四爷行医挣来的钱,都花到没钱治病的穷人身上,他是一文不名,一个子儿也没给自己留下,何谈积蓄。

胡团长不信,做了一辈子郎中,会一个子儿没有。

同四爷说,我不骗你,我真的没钱。

胡团长看了看同四爷,失望地说了一句,遇到穷鬼了。

同四爷被投进大牢。罪名是:汉奸!

让同四爷没想到,陈光寒和他关在一间牢房,昔日为虎作伥的狗汉奸,如今成了丧家之犬,他手足并用,从牢房的角落里爬过来,说闹了半天,你是自己人。

同四爷冷冷地说,谁和你自己人,我不认识你。

陈光寒向前趋了趋,说四爷,我是陈光寒啊,划船港的陈光寒。

我呸,你还记得你是划船港的,你是陈光寒,我以为你是日本人哩,我就纳闷了,小鬼子投降的时候,咋没带上你一起走。

陈光寒的脸先是一阵红,接着,又是一阵白。

同四爷以手划界,说井水不犯河水,请你离我远点儿,我不想我身上沾上汉奸的臭味。

三天后,陈光寒被宪兵提了出去,可能知道自己死期到了,临出牢房,他忽然笑了一下,说四爷啊,小弟先行一步,在那边恭候你的大驾了。

以为下一个轮到他了,可左一等,右一等,几天过去了,也没听到外面有人喊陈书同的名字。同四爷这一等,就是三年。

这天早上,牢门突然打开,透过外面射进来的一束阳光,老人发现看守换人了,这个一身黄布军装看上去也很精神的年轻人,上前“噗”地敬了一个礼,然后客客气气地说,老人家,您回家吧。

回家?

对,划船港解放了。

你们是?

我们是人民解放军,年轻人说。

三年了,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走在青砖铺就的划船港小街上,虽然小街还是原来的小街,建筑还是原来的建筑,但划船港早已物是人非,看着挥着小红旗一路敲锣打鼓的庆祝队伍,看着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街,同四爷恍如隔世。两边不停有人从店铺里探出脑袋和他打招呼:

四爷。

四爷。

四爷。

哎!

哎!

哎!

同四爷一一应答。

出划船港向东约一里多地,有一片杂草丛生的荒地,我的坟墓就葬在那里。爹不在的这几年,街坊邻居没少来祭典过,逢年过节,他们还会带着叠好的“金元宝”到我的坟上烧一烧,嘴里不忘念叨几声,都是些感念的话,大致是当年我爹救了大伙儿一命。这话他们不说出来,我爹也没往这方面想过,在他老人家看来,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应该做的,仅此而已。

来到我的坟前,爹颤抖着取出纸和烛,说闺女哎,爹看你来了。说这话时,两行浊泪顺着老人的脸颊汹涌而下,他一边点纸,一边泣不成声地说,怪爹不好,是爹害了你啊,你可千万别怨爹啊,当初爹之所以那样做,是不想把咱中国人推给小鬼子杀去,土匪再坏,再恶,再罪不可赦,爹也不能出卖他啊,出卖了,爹不成汉奸了吗……

七十多年过去了,这件事就像当年划船港的那些人儿,早已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那个曾经热闹过喧腾过让人迷恋过的划船港,被一大片开阔的郁郁葱葱的农作物所覆盖,当年发生在划船港的那些事儿,只能从上了年纪的老人嘴里,零星听到一两句,也都模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