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妻迹

2019-11-12 05:34孟昱
连云港文学 2019年6期

孟昱

隐约传来的大门开闭声,就像教室那扇老旧门板转动时发出的刺音,蕴含着混沌初开的韵味,空荡悠长,依稀还夹杂着孩子们整齐响亮的稚嫩童声——老师好!他有种从云端坠回大地的感觉,摔得脑袋疼。他皱着眉头叩压太阳穴,用力把疼痛挤出了脑袋。缓缓睁开眼,他没有急着起来,而是遵照医嘱,伸了个懒腰,打完长长的呵欠,眼神慢慢聚焦。刺眼夺目的雪白色屋顶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条裂纹,像是被淘气的学生乱涂乱画上去,他嘴角泛起了笑意。

窗外透进昏沉沉的光,懒洋洋地铺在他身上。那台老式挂钟一动不动贴在墙壁,旁若无人地“滴答滴答”响着,像一个自闭症患者在自言自语。表盘笼罩在灰蒙蒙的暗光内,看不清指针的位置,他陷在安静中等待着,心里默默盘算,差不多应该六点了。不多时,“当当当”的沉闷报时声如愿响起,他心里跟着数数,但只响了四声便沉寂下来,像是一块“咕嘟咕嘟”没入水中的大石头,再无声响。他有点失落,知道挂钟又坏了,还有两声闷在肚子里。自从上次他将拐杖甩到上面后,报时功能就受到了影响,时好时坏,仿佛他的心情。

六点是起床时间。他扶着斑驳陆离的墙壁,借力缓缓坐起来,一层灰白色的墙粉趁势贴在他手掌内,手心滑滑的,他随手在身上胡乱涂抹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没穿上衣,肚皮侧边留下白花花的印记,像是黑板擦掉在身上的粉迹。他轻轻掸去痕印,摸起枕边的衣服套在身上。可能幅度有些大,他感到腰椎隐隐刺痛,像是被扭到一般。大约就是这几年,他引以为傲的身体每况愈下,养蓄几十年的精气神和村头那条充盈活泼的小溪一样,已经成为逝去的回忆,只留下一副萎缩的皮囊。

另一侧的被子还昏沉沉地瘫在床上,毫无规则的轮廓好似极度扭曲的躯体,人已经不见了。他撩起暗黄的被子甩到一边,扬起一股年久失修的霉腐味。他用手撑着床板,小心翼翼地向床边挪去,腰部挺起的一个瞬间,锥心的刺痛突然袭来,像是预谋好似的,疼得他龇牙咧嘴,脑门渗出豆大的汗珠,他下意识地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老太婆!”他坐在床边,拳头顶住腰,双腿耷拉着,愤懑地扯了一嗓子。但他期待的“蹭蹭蹭”布鞋摩擦地面的脚步声和从门外忽闪出来的某个人影,都如同老电影般定格在了过去,四周安静得好似失聪患者的世界,连呼吸都会震痛脆弱的听觉神经。

许久没有动静,他拧着眉头骂骂咧咧地下了床。忽然脚下一个趔趄,他急忙抄起桌边的拐杖稳住身子。拐杖触地的瞬间,全身的重量有了可靠的支点,他才觉得踏实许多,那根直挺挺的拐杖像根魔法棒,源源不断地从地下汲取能量,注入他的体内。他好奇地举起拐杖仔细端详,像考古学家挖出了一件奇珍异宝,生怕遗漏每一个细节。这根拐杖模样很陌生,通体发青,遍布树斑,却又异常合手,仿佛跟随他多年的伴侣,握住它就像抓住老太婆那双皱巴巴的手,荡漾着几十年来形成的契合感。回想起来,他好久没有牵过她的手了,至少上一次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毕竟过了古稀之年的人,哪里还有什么青春的激情。

他将拐杖放到鼻尖,一股淡淡的花椒味飘过面前,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可是他家里有榆树桑树香椿树,偏偏没有花椒树,这一定又是老太婆从别人家里折来的。自腿脚不好后,老太婆经常会弄些粗树枝供他拄着,但大多来路不明。他批评过很多次,不问自取视为偷,这是严重的道德问题。可老太婆一口咬定是人家送的,却不说哪一家,他无从考证。他怀疑是赵大娘,因为只有涉及赵大娘的事,老太婆才会遮遮掩掩。

他不喜欢赵大娘。赵大娘不是本村人,比他早几年来到村子,听说是嫁过来的,但他却从未见过她男人。她是村里的活跃分子,人送外号“信息中介”。借着开店的便利,她热心于收集东街西巷南庭北院的趣闻轶事和娱乐八卦,再添油加醋地转给有需求的人。她传播八卦,也制造八卦,与左邻右舍的老头们生产着间歇性的话头,身体力行地保持着乡村文化的低端水平。他是教书育人的知识分子,仅凭这一点,他们就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怀疑归怀疑,可他并没有证据。何况无论如何,拐杖终究是好东西,这几年他越来越离不开它。有了它的配合,他颤颤巍巍地尝试前进几步,腰痛减轻了许多。他得意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凝聚成胜利的符号,在人的坚强意志下,时光再锋利的刀边终将卷起刃,又能耐他何?

面前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木桌,看起来上了年纪,被岁月侵蚀得伤痕累累。油渍、木斑、污迹、刀痕组成了一个交响乐队,演奏着一曲苍茫悲凉、荡气回肠的缅怀之歌。一个灰色菜罩趴在桌上,像是一个结界,守护着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他咽了咽口水,仿佛目光已经穿透菜罩,发现了一顿饕餮盛宴,那是老太婆为他准备的早饭。即使不看他也知道,因为每天都是如此。如果说他有最依恋老太婆的地方,那一定是她烹饪的饭菜了,老太婆的手艺全村闻名,他一辈子也没有吃腻。他似乎看到菜罩内美食洋溢的诱人香味,源源不断地奔涌出来,与他肚子“咕……”的叫声形成了隔空对唱。他迫不及待地挪了过去。

他熟练地拎起菜罩,下一秒却怔住了。干净的碗盘如同一片片硕大的茉莉花瓣,错落有致地堆放在一起,心中的落差像飞流直下的瀑布,荡得他心神不宁。他困惑地将菜罩盖上后又重新掀开,依然空空如也。他迷茫了,这里面应该有饭,而且有一道是他最爱吃的炖土豆,那是老太婆的拿手菜。土豆炖得糊糊的,都毋须用牙咬,只需上下颌轻轻挤压,它便如解冻的春泥,化为一摊流入喉中,食欲满足的快感会令他精神一振。

他失望地咽下了口水,太可恶了!老太婆应该在他起床前准备好早饭,然后才能出门,这是他们磨合几十年形成的规矩。但她今天坏了规矩,他不止一次和老太婆说过,破坏规矩者令人不耻。

“死老太婆!”他低声喝道,瞬然滋生出泄愤的冲动,便将菜罩用力甩了出去。菜罩仿佛一株被吹散的蒲公英,浑浑噩噩地寻找着落脚之处,在撞到墙壁后终止了游荡,一声不响地坠到地上。他重重呼了一口气,感觉身上变得滚烫起来,焦躁地转身来到檐下,抬眼凝视着,天亮得还不是很彻底,昏沉沉的团雾中泛着蓝汪汪的色彩,好像老天打翻调色盘,染了一块失败的布,压抑着整个世界。

他清楚地知道老太婆现在在哪。共同生活了一辈子,他们越来越像共处于一个性格分裂的躯体之中,相互视而不见,却又彼此共生共存。她有几套衣服、几双鞋子、几条毛巾,甚至刷碗挤几滴洗洁精,他都了如指掌,何况她这条昼夜更替般一成不变的路线。出家门后,她会穿过仄巷到平街,在小卖部叫上赵大娘,一起到打麦场和一群年龄相仿的老太婆们晨练,待那渲染着乡情土味的大喇叭亏电后,赵大娘返回铺子开张,她再前行到菜场。这系列行程结束后,她会心满意足地拎着菜回家。

相比之下,他的路线要高雅许多。每天早饭后,他会到村头那条小溪旁,坐在桥下一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块上,凝望着川流不息的溪水,直到满村洒下正午阳光,他也可收获半晌的精神食粮。虽然现在溪水已经枯竭,这习惯他依然保持着,看着泥土堆集的凹槽,似乎还能见到当初溪流欢腾而过的场景,一如他曾经丰盈的精神生活。他曾对老太婆说:“沉思难道不比闲扯更有意义吗?”可老太婆并不理睬。他们为此争执多次,但无济于事,直到有一天他们连吵架的热情也没有了,此事才平息下来。

他终于决定出门,走一遍心中不屑的路线,去把老太婆找回来。他推算一下时间,现在她应该和赵大娘在去打麦场的路上。他既然没吃到炖土豆,那也要剥夺她的消遣时光,这很公平。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门闩似乎肥大了许多,将门鼻子卡得死死的,他熟练地捏住向外一扯,竟然纹丝不动,像是一名战士坚守着岗位。他不得不将拐杖靠在一边,一只手抵住门,另一只手将木头一点点向外推,双手用力配合着,仿佛在穿一根巨大的针。门闩慢吞吞极不情愿地挪动着,最终还是退到了一旁。大门失去束缚,顺势闪开条缝,像遏制许久的劲头被释放出来。他稍稍一拽,一阵轻微的吱嘎吱嘎铁轴转动声如期而至,让他想到有次赶集,老太婆扭了脚坐在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上,他艰难地推动时轴承发出的响声。他瞥了一眼缩在墙角的门闩,满腹疑虑地迈出了大门。

“啪嗒”一声,他一脚踏在水里,污水四溅,才想起来门口有条污水线。他慌忙撑着拐杖挪到另一侧,幸好只湿了脚底,鞋面没有浸湿。污水线是沿巷住户倒出的废水,一直朝着平街的方向流去,途中形成一个个小水洼。对此他颇有微词,污水影响环境,特别是夏季蚊虫滋生,扰人入眠且传染疾病。他曾率先垂范,说服老太婆不再泼污水,但并未持续几天。正当他准备四处开展游说工作时,老太婆被赵大娘成功策反了。“其他人家都在门口倒,就你每天拎到街上倒,累不累呀。”确实,细长的污水线并不会因为他这一家而中断,上下游的住户足以保证它充沛的水量。挣扎几天后,老太婆终未能挺住,一桶脏水潇洒地泼到了门口,正巧被他撞见。那天,他把老太婆臭骂一顿,愤怒之余还把拐杖甩到了钟表上。尽管如此,情况并未好转,老太婆开始背着他倒,柔弱的倔强让他无可奈何,几次下来,他筋疲力尽,决意不再过问此事。每当发现老太婆要倒污水时,他或借故回避,或抬眼望天,总之不让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视线内。老太婆当然也极力配合着。就这样,污水线在几户人家的共同努力下,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状态。一侧土路长时间被水侵蚀,变得松软,给行走带来了不便。他用力拄着拐杖,小心挨着干燥的一边走,但泥土产生的吸力偶尔还是会让他脚下一滑,诱发着他的腰痛。每每如此,他便开骂起来,范围从巷头到巷尾,外加一个赵大娘。

直到拐杖触到平街上,他才卸下了腰间紧绷的力道。平街的路坦荡了许多,视野也更为宽阔。两侧的民房整整齐齐,将平街挤成一条狭长通道,宛若一个时光隧道。他看到空荡的街向两端延伸,消失在平静悬浮于半空的雾气里,陷入了瞬间的恍惚。平街是村里最热闹的街,如果逢集更会水泄不通,即便平时也是人来人往,绝不能如此刻般冷冷清清,好似遭遇了重大变故。就连平时当空狂舞的五色垃圾袋,也挂满泪珠心情沉重地趴在地上。

他归结于天气原因。城市的雾霾是个不安分的侵略者,连周边的乡村也不能幸免。呼吸着这样的空气,谁还能做到心朗气清?他怀念从前的蓝天白云、潺溪清流以及人们之间简单质朴的纯洁情谊,没有攀比,没有嘲笑,精神极易满足。退休后,正因为看不惯城市的工业污染和人情污染,他才下定决心跟老太婆来到这里,寻一方世外桃源。然而好景不长,这样的天气,似前途未卜的人生,让他心里惴惴不安。好在没几步,雾气中便显出了人的轮廓,他如绝地重生后见到战友一般,努力快步地迎上去。凑到跟前才发现是赵大娘在店门口扭腰,脸顿时耷拉下来。

看到赵大娘,却没看到老太婆,他有些诧异,但还是管住了好奇的嘴。对于不喜欢的人和事,他向来惜字如金。赵大娘看清来者,正左右挥举着的胳膊自然垂了下来,腰部也停止扭动,松弛的脸部皮肤同样堆满惊讶。但她随即热情地向他问候,像招呼刚进店的客人:“张老师,今天这么早就出门啦!”他很排斥这种饱含功利的热情,玷污了人与人之间纯真的交情。他拄着拐杖,脚不停歇,一步一颤地从店门口走过。出于知识分子的素养,他微微点了头。赵大娘摸出手机攥在手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着拐杖如同蜻蜓点水似一节节向前延伸,满满欲速则不达的样子,忍不住又问道:“你这么着急去哪里呀?”他挤出个“嗯”算是答复,头也未回。他就是要答非所问,这是他的态度。几十米后,他成功将赵大娘撇出了视线范围。

通往打麦场的路一片茫茫,前后继续被团雾笼盖着,像是走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雾都伦敦,他脑袋里浮现出《荒凉山庄》中的一句话:“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氛围”,正如此刻一样。想到这,他自嘲地抿起了嘴,没有文化的人怎么会想到这个画面?可他想到了又能说与谁听?就如每天他坐在溪边,来来往往的村民冷眼观望或闲言碎语,但无人驻足,哪怕多停留几秒,同他一起追逝“逝者如斯夫”的情怀。对他们来说,一条干涸的小溪有什么好看?其他枯树杂石的景色更无特别之处,还不如田地里迎风招展的玉米或麦穗更有吸引力。连一生相伴的老太婆都是如此,宁愿和赵大娘闲扯,也不愿陪他。也许老太婆忘了,他们第一次邂逅就是在那条溪边,一位挑水的劳作青年偶遇了一位在溪边洗濯的妙龄少女,质朴的爱情在那一刻发端,映在清澈的溪水里。婚后第五年,他调回县城教书,老太婆义无反顾地追随他,直到他几年前退休,他们才重返这里安享晚年。

算起来,他们一起生活了五十余年,半个多世纪的路程。其中有温馨,也有无奈。生活上,他们是两个人,身份上,他们是两个阶层,精神上,他们却是两个世界。更多的时候,他是在不胜寒的高处,品味着曲高和寡的孤冷,就如现在一样,在两侧砖墙瓦舍的夹裹中,独身弓着腰,仿佛行走于天地边缘,拐杖点地的“嗒嗒”声清晰响亮,穿透迷雾,引来了阵阵鸡鸣狗吠声。

这一块空地就是打麦场了。他虽很长时间没来,但仍有印象。一眼望过去,隐隐能看到几个堆积成小山的麦堆。场上一团团雾气升空而起,四周弥漫着混杂牲口粪便的露水味,将这里变成了一个烟雾缭绕的阵法,仿佛有千军万马藏匿其中,杀气腾腾。麦堆就是阵眼。他走到一个麦堆前,随手抽出一根麦秆轻轻折断,捕捉着麦子的味道。当年在这里扬场的时候,他和老太婆相互配合,木锨不停地起落中,麦香萦绕在周身,他们双眸对视,沉浸于收获的幸福中。一阵微风吹过,雾气开始不安地晃荡起来,又有几个麦堆若隐若现,仿佛阵法被启动一般。他立在其中,依稀看到一群老太婆整齐划一地扭动着花哨的身姿,伴着铿锵有力的节奏,显得妖娆魅惑。还有几位更时髦的弄潮儿,化了与年龄和身份极不相符的妆容,他觉得很可笑,想到一个词——东施效颦。但当看到老太婆也在队列中时,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啪嗒”一声,拐杖滑倒在地上,像一句咒语,将画面打回一片虚无。他左右环视,的确看不到人影,没有老太婆,也没有她的同伴们。他恍然明白,一定是老太婆和赵大娘刚刚没看到同伴,所以消退了晨练的兴致,各自做事去了。

既然如此,那她一定去菜场了。他继续沿着坑坑洼洼的土路向前走,路两侧黄色小花在露水的重压下垂着腰。尽管前后不远处都有嗷嗷待哺的垃圾箱,但还是随处可见果冻袋、烟盒、塑料袋、水果皮等废弃物怡然自得地在路边伸展。他将目光挺得笔直,尽量收起余光不向四周看,眼不见为净。

行至一个路口,他停下脚步,拐杖直立立地杵在地上,不敢倾向任何一个方向。这里明显是个岔路口,明显到谁都能发现,他当然发现了,而且昏黄的老眼看得很真切。但问题是这里不应该有岔路口。就像通畅的记忆突然横生枝节,让他感觉脑袋一阵发昏。面前的两条路哪一条才是通向菜场的?什么时候多的另一条路?这条路又是通向哪里的?前方满眼都是马赛克,像是老天和他玩起了捉迷藏。他试着回想,雾气便开始在脑中弥漫,丝毫没有方向感。犹豫再三之下,他随机选了一条看似眼熟的路。

一路走着,观察着,感受着。两侧的田园风光看起来明明不像是通向菜场的路,却越走越熟悉,像是穿行在前世记忆里。他如梦如幻,紧紧抓住拐杖,小心翼翼地触着地,仿佛经过一片雷区。在雾气的大力烘托下,感觉走了好久,却似乎依然在原地,四周的景色并没有明显变化,脚下的土路也大体雷同,好像鬼挡墙一般。他有些焦虑,吭哧吭哧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但他不能回头,回头表示认错。他此生从未走过回头路,即便此刻形只影单,可骨子里存储了一生的骄傲,驱动他硬着头皮向前走。

终于到一处时,他如愿看到了不同。路边横着一块大石头,在尽是碎石瓦砾的旷地上显得如此突兀,像是一块飞来之石。欣喜之余,他怨愤地不停用拐杖敲着石头,如同在杖责一位犯错的孩子,抱怨它出现过晚。石头像老太婆一样闷声不吭,默默承受着他的情绪。敲累了,他气喘吁吁地坐在石头上歇息,这条路的谜团还没有解开,他心里淤堵难耐。

在环顾寻求解答之际,他的注意力被地面上一片小石子地吸引住。在碎小石子拼成的托盘中,横七竖八散落着许多黄褐色的硬塑料碎片,像是客人剥下的橘子皮,无力地等待着被遗弃的宿命。碎片中有一物令他眼前一亮,那是一枚正安详躺着的戒指,黯然的光亮和他对视着。他对戒指并无兴趣,此生唯一一次买戒指,就是在前不久老太婆七十岁寿辰之日。他本不想买,但老太婆曾表达过此生没有带过戒指的遗憾,像是一坛陈醋翻在他心里,浓烈的酸楚劲让他挥之不去。后来他下定决心,趁着寿日,让外孙开着新买的面包车带他们到县城,挑了一枚标价521 元的银戒指。店员说“521”代表我爱你,情深意长,并且戒指上还浮刻着“521”的字样,不需眼看,只用手摸同样能感受到,意味着无处不在的告白。他对这种哗众取宠的设计并不买账,但好奇之下还是伸手体验一把,确实如店员所说的那样,手指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情不自禁地浮出一抹纯真的笑意。一生耗在一起的两个人,却从未对对方说过那三个字。他单方面觉得没有意义,也说不出口,所以用戒指来表达挺好。他还记得将戒指套在老太婆枯树皮般手指上的时候,老太婆开心地笑着,眼泪像朦胧的细雨串珠成线,她说是因为太高兴了,情不自禁,引得外孙也直抹眼睛。老太婆抬起手,凝望着戒指,像看着一位深爱着的恋人,说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已经实现,死而无憾。他毫不客气地当场咒骂了她的乌鸦嘴。她虽然是自言自语,并未端眼瞧他,但他知道她是说给他听的。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刻他对老太婆心存愧疚,原来她要的幸福这般简单。他望着那枚戒指,纯洁的光泽中写满了一生的承诺,鼻头一酸,赶紧转身出了店门,大声嚷道:“走了,回家吃寿面!”回村的路上,外孙打趣着他们老一辈的爱情,把车开得飞快,他不停地叮嘱着“慢点!慢点!”。老太婆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戒指,像是儿童得到了一件心仪已久的玩具,面庞凝固在幸福满足的笑容里。他望着窗外急速闪退的风景,宛如他们穿梭而过的人生,心中五味杂陈。

突如其来的剧烈晃动让他心中一惊,地震了?他连忙蹲靠在石头旁,环顾四周,却发现万物平和安静,除了他此刻慌乱狂跳的内心。他平复了心情,目光又落到那枚戒指上,蹲过去捡起戒指,凝视着这个小小的圆圈,仿佛他们的生活,周而复始,永无止境。他在手里摩挲着、感慨着,忽然浑身触电般,只觉得被一道惊雷从头至脚击穿,腾地站起来,腰部一阵熟悉的刺痛随之传来。这凸出的颗粒感在手肚上游窜,从四处向中央聚集,神经向大脑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信号,逐渐在脑中形成了一组清晰的数字——521。

他的世界突然承受了地震式的坍塌,回忆像受到惊吓般四处乱窜,撞得他脑袋一阵抽痛。他扔掉拐杖,双手紧按住太阳穴,死咬牙关,尝试着平息暴虐的记忆。许久过后,头痛减缓许多,他能够直起身子了,脑中却只剩一片废墟。他望着前后陌生的环境,惊然不知身在何处,茫然失措,紧张地大喊:“老太婆!老太婆!”苍茫雄厚的雾气庄严地吞噬了他的声音,一切归为石沉大海般的平静,如同一个铁面无私的审判者,在即将做出最后判决前的死寂。

他听到一阵奔跑声由远而近,分明是向他跑来。他眉头紧锁,这声音清脆利索又快速,断然不是老太婆的步伐。他战栗着攥紧拳头,准备应对着未知的下一秒。随着脚步越来越近,模糊的人形开始出现,轮廓竟和老太婆有几分相似之处。待人近到眼前,才发现原来是女儿。她身后还跟着一人,是赵大娘。

女儿诧异地看着他惊恐慌乱的神情,目光垂到手中的戒指上。她的眼睛像是刚动完手术,泛出了血红,凑着头问道:“爸,你怎么到这来了?”他摇摇头,顾不得赵大娘的存在,忽然想起了什么,举起手中牢牢捏住的戒指说:“老太婆的戒指掉在这里,人不知道哪去了,你赶紧找找。”女儿的笑容中透着浓重的鼻音,和老太婆刚戴上戒指时的神情如出一辙:“我刚碰到妈了,她说还要去买菜。我扶你先回去吧。”他将戒指递给女儿:“你把这个还给她,整天丢三落四,真是没脑子!”女儿接过戒指,用力握在手中。赵大娘为他们闪开一条路,表情复杂,一言不发。

回到家中,他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女儿将他扶上床,关切地说:“爸,你再睡会吧。”他点点头,感觉确实困了,脑袋里晕晕乎乎,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躺在床上不多会,沉重的呼吸和鼾声开始交替出现。

女儿替他盖好被,将另一侧被子重新叠放成杂乱的模样,静静地守在床边。

过了一会,她来到厨房,感激的目光投向那个正在做饭的身影:“赵大娘,谢谢你,不然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赵大娘笑着摆摆手:“别客气,想当年我老头子走的时候,你娘一直陪着我,现在正是我回报她的时候。”她粗糙的手掌递过一张纸巾,“坚强点,人死不能复生,我们都要向前看。”

“当当当”的整点报时声再次响起。他睁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让灵魂慢慢汇集到体内,心里跟着数数,整整六声,一声不差。他缓缓起身,扶起拐杖挪到了桌边,一个灰色菜罩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他掀起菜罩,看到了香喷喷的可口饭菜,其中有一盘他最爱吃的炖土豆,会心地笑了。

他慢慢坐下,将拐杖靠在桌旁,心满意足地品味着美食的芬芳,炖土豆入口即化,如琼浆般沿着喉咙流入心里,一片暖意在体内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