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准曾受托改编《李自成》

2019-11-12 04:50许建辉
传记文学 2019年12期

许建辉

中国现代文学馆

粉碎“四人帮”不久,李准曾接受北京电影制片厂之托,拟将姚雪垠的长篇历史小说《李自成》改编成电影剧本。为此,李、姚二人曾数次当面交流,姚雪垠并特意制如下长简一封,详谈了他对改编的意见。

李准同志:

昨天崔嵬同志来,交换了意见,取得共同认识。主要一点是必须坚持高标准,严要求。我又申述了我的老主张:必须深入历史,跳出历史,通过再现历史生活,达到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就对待历史说,深入是基础,是前提。就创作方法说,现实主义是基础,是前提。历史故事可以虚构,但生活细节的描写必须具有真实性,不然就不能写出典型环境的典型性格。

我举影片《甲午海战》为例,同老崔获得一致的看法。我认为《甲午海战》,主题是积极的,也有感人的情节(如海战场面),但不能正确地反映历史性,违反了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第一,在人物的相互关系上违背了历史的真实性。例如邓世昌与威海卫渔民的关系是现代的,不是清代的……第二,服饰不是清代的。例如影片中大小官员不穿补服,而穿的是团花袍褂。补服是文武官员的“制服”,文鸟武兽(御史、按察使、提法使专绣獬豸),因鸟兽图案的不同而表示九等不同品级。影片中的官员们为什么违反清代朝廷定制,不穿补服?清代官员帽顶上的圆球装饰,称为顶子或顶戴,有珊瑚的、蓝宝石的、青金石的、水晶的、砗磲的、金的,表示不同品级。可是影片中大小官员的顶子很混乱,分不出品级不同。李鸿章命令摘去邓世昌的顶戴花翎,其实影片的大小官员全无花翎,这句话落空了……第三,对话有过分现代化的毛病。最使我感到意外的是,邓世昌的所有同僚都直呼他的名讳,而不称他的表字正卿,违背了中国的历史习惯。这一习惯,从秦汉到民国年间,在中、上层社会是很重视的,在官场中尤为严格遵守。

以上略举数例,足证《甲午海战》的创作过程是从选好一个主题思想出发,然后编成故事,而没有考虑应如何认真细致地研究历史,如何反映好历史的典型环境和细节的真实性。而真正的现实主义,既要表现历史事变的本质和规律,从而得到经验和教训,也要写出来历史的典型环境。细节不真实,不符合特定的历史时代和生活,如何能写出来典型环境和典型性格?如何能做到形象地再现历史……

这些问题,谈起来话长,我不用详说了。我举《甲午海战》为例,目的是要求我们将《李自成》搬上银幕时候,必须按照我们自己的道路走,而以《甲午海战》的创作方法为鉴戒……此致

敬礼!

雪垠

一九七七年三月十五日

除此之外,其他相关的文字记载,还散见于姚雪垠致茅盾、丁力、周代诸君信中:

1976年12月26日,姚雪垠致丁力信:“将《李自成》搬上银幕事(彩色宽银幕),也将在春节过后着手。已经决定:崔嵬导演,李准编剧,过了春节就向中央呈报计划。全书分三集或四集拍,暂不定死。上星期他们来了一趟,专议此事。他们打算在七七年积极进行准备(脚本、演员、服装和道具),争取七八年开始拍摄第一集。倘若脚本准备得好,一、二集同时拍摄……”这封信是姚雪垠写给中共武汉市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丁力的工作汇报,信中第一次提到了北影拟将《李自成》搬上银幕事。

同一日,姚雪垠在致茅盾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件事。除了重复与丁力所谈内容之外,姚雪垠还谈到了个人的一点想法:“李准有才华,对电影剧本的一套技巧也熟悉,但我不了解他对历史和古典文学的根基厚不厚。倘若编剧本的同志对古典文学的根基浅,就容易将明代士大夫的对话写成现代话;倘若历史知识不厚,便不能在改编工作上‘游刃有余’。”三天后,即12月29日,茅盾回信谈到改编中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例如不要把明朝士大夫的对话弄成现代话,起义将士及劳动人民的对话中也要防止出现新名词”等等。

1977年1月7日,姚雪垠复茅盾信:“来示所谈意见,都很细致、精辟。关于《李自成》改编电影剧本应注意的问题,颇为重要,也是我耿耿在心的。下次崔嵬和李准两同志来,我要将您的信让他们看看,引起他们重视。”

1977年2月9日,姚雪垠二致丁力:“在电影会议期间,北影向文化部负责同志提出了将《李自成》搬上银幕的问题,得到同意。今年将积极准备。春节过后,北影将派人去河南,为李准请假来北京专力搞《李》的剧本。茅盾同志对改编《李》的问题,提了些重要意见。前几天李准来看我,我将茅公的信都让他看了……”

1977年4月7日,姚雪垠三致丁力:“李准已来北京。北影为搬上银幕事积极准备,争取明年开拍,宽、窄银幕的片子同时进行。”姚雪垠在这封信一共汇报了八个问题,此系其中之二。

1977年4月18日,姚雪垠致周代:“北影对拍《李自成》电影,正在积极进行……前天李准来谈了影片第一集的故事轮廓,说在最近几日内送来粗略提纲……今年是准备年,最困难的是准备明代的服装道具,物色和训练演员……美工、资料,目前都在积极准备。有一位熟悉历史资料的老同志被‘四人帮’打到一个电影院扫地,现在已经调回场(厂)内管资料工作。”

以上诸信,产生在同一个百日有余的时段中,姚雪垠对改编《李自成》的热情与期待,洋溢于字里行间。“四人帮”刚被打倒,《李自成》正一枝独秀。“当是时也,电影、电视、戏剧、美术、评书,甚至连环画,几乎所有的艺术形式都蜂拥而上争相改编,称之为‘趋之若鹜’当不为过”(陈建功语,见《百年雪垠·序》)。而姚雪垠独独钟情于北影,事出有因:早在1962年,《李自成》第一卷尚未正式出版,北京电影制片厂只是看到了征求意见本,就打算搬上银幕,领受任务者是老作家葛琴。葛琴认为“像这样的历史剧本,必须对明朝的典章制度、风俗习惯、历史背景都十分清楚,才能胜任改编工作”,所以希望姚雪垠亲自动手改编。姚雪垠则怕深陷其中会影响《李自成》后几卷的写作,故以“对写电影剧本不熟悉”为由拒绝。编剧人选一将难求,北影计划只能搁浅。“撂荒”一十又五年之后,终于等来了文坛影坛的两栖重镇李准出山担纲,岂非天之厚赐?姚雪垠当然懂得李准之重要,所以他每信必谈李准:“已经决定:崔嵬导演,李准编剧”;“李准有才华,对电影剧本的一套技巧也熟悉”;“春节过后,北影将派人去河南,为李准请假来北京专力搞《李》的剧本”;“李准已来北京”;“前天李准来谈了影片第一集的故事轮廓,说在最近几日内送来粗略提纲”。

这些信,读之如闻键盘敲击声,感觉是一支有着超强战斗力的队伍在紧张而快乐地行进着:“北影负责同志们的决心很大,决心拍出来代表中国水平的片子……汪洋同志说:‘我已经六十以上,只要能够拍纪念毛主席和周总理两部片子,再拍完《李自成》,我就可以死了。’”“崔嵬来看我,正式商量把《李自成》搬上银幕的事……他要将拍成《李自成》这部片子,作为他最后向艺术的进军……他在我家里,一谈到兴奋处,就站了起来,挥动着手势……他不是同我泛泛地交换意见,而是调动了思想,调动了感情,深入了角色,深入了艺术。他遗憾自己不能在《李自成》影片中扮演李自成,说:‘我会骑马,会耍刀,扮演过宋景诗。要是我年轻十岁,我自己就演李自成!’”姚雪垠兴奋地述说着,大概不会想到事情竟突然生变,紧张快乐的工作进程戛然而止,战斗力超强的队伍一夜之间消遁,1978年开拍《李自成》的计划,随之变为泡影。

姚雪垠致周代的信似乎是一个句号,此后他的笔下便再未出现过任何有关《李自成》改编剧本的信息。他一向只管走自己的路,对错任由他人评说。《李自成》是他生命价值的全部,要改编就必须“高标准”“严要求”,这是他的原则,任何时候都不会因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变。李准先生是文坛大腕,又是影坛巨擘,所获成就,世人共瞩。丰厚的传统文化底蕴,富足的社会生活积累,稳健的作风,扎实的学问,“变则通”的哲思,勇于开拓的创新精神……无论从哪一方面看,李准都是《李自成》编剧的最佳人选。然而,影坛圣手毕竟不是历史学家,他所面对的困难正如茅盾致姚雪垠信中所说:《李自成》“这部书人物如此之多,故事如此之繁重而曲折”,“若非通读原作数遍,对原书的伏笔、关目,都了然于心目,则几乎不知如何改编”,“原作的抒情的描写人物内心活动的场面,在影片中要处理得好,颇不容易”……既然如此,与其在没有胜算把握的劳作中空耗时间、精力和才情,不如主动退却——《李自成》改编未果的原因,莫非正在于此?

上文所引文字,均系姚雪垠的“一面之词”(见《姚雪垠书系·绿窗书简》卷),李准可曾说过什么?不得而知;只知道对于《李自成》来说,错过了李准,就错过了走上银幕的最好机会。后来虽有1996年10月中央电视台影视剧制作中心买断《李自成》改编权之事发生,结果却是同样的以不了了之而空留遗憾。无论如何,在影视传播手段一统天下的当今,或许正是因为这一次失去而长期失去了电影电视的关注;引领一代长篇历史小说的煌煌巨著《李自成》,才落得“身无彩凤双飞翼”,尽失当年风流而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惜乎?惜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