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诗颖
对一个城市以及城市文化身份来源的认知不仅与“历史/时间”相关,还指向“地理/空间”。城市空间的呈现是实体地景与人类意识相互作用的结果。生活在一个城市,必然会与其中的某些街角、地标、建筑等地景发生关系。这些地景并非都是纯消费性场所,也镌刻并承载了某时期人们生活的体验,默默诉说着城市的历史,并透过日常生活渗透进人们的意识,从而形成某种私人或公共记忆。
因城市发展的需要,不少地景面临拆迁重建的命运。这不仅彻底改写了人们对此地的记忆,也斩断了个人与此地历史的纽带,城市的历史面临被悬置乃至遗忘的命运。无疑,地景消失的命运已成为今日香港发展的常态,给不少港人带来相当大的感触。多年来,“怀旧”之风不减,很多时候还会上升到集体记忆的层面,如同葛亮所言:“一座钟楼都成了一代人的想象凭借。”自1998年起,市区重建局开始提出多个旧区重建计划,希望能为城市发展带来新的面貌。当某些著名地景面临被拆迁的命运时,港人会不惜代价去保护它们,以此为“我城”的历史留下记忆的载体。这源自香港“变动不居”的特性,造就了港人独特的历史敏感。保护地景的意识实则是一种历史危机感的寄托,以此看出港人对一段城市历史的珍视。
香港节奏快,拆迁快,港人恐惧于码头、渡轮、骑楼、木屋、小店、街招吊牌、二楼书店等的消失,消失美学兴起。纵观并考察1980年代以来香港小说中的香港书写,可以发现“消失”成为不少作家笔下的主题。地景的消失与重建,正反映出香港文化身份的混杂性和不确定性,使得港人无法在现实社会中找到相应的认同感与归属感。于是,他们选择重塑过去,试图建立一种与过去相延续的关系,在召唤过去记忆的过程中找回一种与“根”相连的认同感。在这种情况下,“地志书写”成为该时期香港书写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现象,大量关乎“消失”主题的创作应运而生。
香港回归后的20年间,“香港社会似乎弥漫着一种愈来愈重的,对‘消逝’的焦虑,大众对于香港本土文化的兴趣与关注有增无减,保育、寻索本土文化的声音不断”。伴随于此的是香港本土意识的再度兴起,成为香港社会以及香港文学界的热点话题,“香港文学中的本土性必然继续会是文学评论中重要的议题”。其中,大量聚焦“消逝”地景的“地志书写”和“文学地景”应运而生,成为“本土”思潮下的重要产物。
实际上,香港文学从来不缺地志书写。蔡益怀注意到这种地志书写形成了“在地抒情”的传统,而且这种传统可上溯至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地抒情,从香港的生活出发,用香港人的眼睛去审视香港人的世相,用香港的话语书写香港的社会人生,这个传统在香港一直存在,一直延续,而且还会继续延续下去。”这种对地方的记忆、想象、认同、依恋与归属感,可视为“恋地情结”,并蕴藏在“地志文学”这种在地抒情的传统之中。
时至今日,我们仍然能透过不同年代的地志文学感受作家的在地情怀,并通过具体的地景描写认识香港的过去与当下,以此重建“香港”真实而全面的形象。舒巷城笔下发生在西湾河筲箕湾、香港仔、鲤鱼门海峡以及黄仁逵笔下的柴湾、南华泳场和阿公岩等的人情物事,均流露出一股股温暖而纯美的乡土人情(《太阳下山了》《鲤鱼门的雾》《网中人50’s》);辛其氏笔下的“我”回到原来生活的钻石山木屋区,发现一切已难以辨识(《索骥》);马国明笔下的“我”回忆起童年生活在荃湾的点滴,南华铁工厂、中国染厂和大窝山寮屋区历历在目(《荃湾的童年》);唐睿描写已消逝的安置区,为香港这本书做“脚注”(《脚注》);潘国灵笔下的一对父女在九龙寨城公园怀古,回忆已消逝的九龙寨城(《游园惊梦》);潘国灵聚焦生活在旺角及油麻地一带的江湖术士和妓女等(《突然失明》《莫名其妙的失明故事》《麦田捕手》);潘国灵、谢晓虹、林超荣、王良和、许荣辉、陈宝珍、麦树坚笔下的徙置区、公共屋邨和唐楼,如Y 形屋邨(潘国灵《合法偷窥》)、H 形公寓(谢晓虹《哑门》)、徙置区(林超荣《蔷薇谢后的八十年代》)、华富邨(王良和《华富邨的日子》)、唐楼(许荣辉《鼠》、陈宝珍《望海》、麦树坚《千年兽与千年词》、李维怡《平常的一天》);也斯笔下的爱美丽重游童年生活之地元朗屯门(《爱美丽在屯门》);李碧华、海辛重现石塘咀的“塘西风月”(李碧华《胭脂扣》、海辛《塘西三代名花》);海辛、施叔青、黄碧云、马家辉笔下的江湖之地、风月场所,包括庙街(海辛《庙街两妙族》)、中环、上环(施叔青《香港三部曲》)、湾仔(黄碧云《烈佬传》、马家辉《龙头凤尾》)等。
由此可见,“地方”意义的生成与完足都离不开“人”。具体到“香港”这一语境,陈国球曾指出,“香港人”是“香港”地方意义生成的关键。“人”对地志产生的情感就是我们常常提到的“地方感”(或称“在地感”“地方精神”),“颇能呈现对‘本土’的关怀”。历史有情,人间有意,“地方感”承载着浓厚的人地情缘,加强并巩固着人们与所在地的关系,并通过一代代人的传承来保存城市的记忆及建构城市的形象。
纵观190年代以来香港小说中的“地志书写”,“地方感”在已消逝地景的书写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物非人非”是他们睹物(已变形的城市)思人(旧人)后的最大感慨。在也斯的《点心回环转》里,面对旧区重建,食神老薛无限感慨:“这不光是拆了几条街的旧区重建,可惜的是原来建立起来的社区关系,种种生活累积的经验,也一下拆掉了。”《红白蓝的故事》里在巴黎留学的皑返港奔丧,顺便重走曾与初恋情人天蔚约会的熟悉的路,遗憾地发现:除了分科诊所门前那株刚好开满花的木棉树能给他一点安慰之外,他所感受到的,就只有怅惘。《照相馆》里,西西通过照相馆的结业来隐喻一段边缘旧区历史的结束。面对放在饰橱里的自己和别人的照片,白发阿娥感到自己与如此多假的人生活在一起,甚至产生“不知道自己是真还是假,活在一个真的还是假的世界里”。随着照相馆的结业,这些人的“历史”也会随之一同被埋葬。小说的结尾以婉拒小女孩照相的请求结束,暗示了“社区重建所引致的人文经验断裂,既使城市记忆失去载体,复使下一代失去文化传承之所由”。
还有作品,会借地景的变迁来反思城市的历史以及定位自我身份。当面对童年生活的地景逐渐消失在荃湾地图时,“我”深深察觉到历史的胜利者将香港历史书写得越来越枯燥单调,让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如果你不以为香港的历史就只是由渔港变商港,由殖民地回归祖国怀抱的单向发展,你仍不禁要问:‘我在何方?’当身边周围熟悉的景物都改变了,你不得不问:‘我在何方?’”《心情》里,母亲属于20世纪60年代见证香港经济起飞的廉价劳动力一辈,他们“合力把这座都市建设神话”。然而,从矮矮的楼房到高楼大厦,母亲一辈都只是被社会放逐的群体。地景的变化使他们想得更多的是如何在这个神话里知足并平和地生活,而不会考虑自己在这个城市的身份与价值所在。对于母亲的儿子而言,他想的是如何为自己的人生留下更多的记忆,而不是让个人的历史随着地景的消失一同被掩埋。
在借消逝的地景回忆点滴人事之时,人们也会自然而然思考“原初”问题,也就是追溯人生的来处。简而言之,就是无论周围的景观如何变迁,那里都有着我们无法遗弃的“根”。《索骥》里的“我”重回旧地,可地景的变迁使“我”感受到“这城区已然舍弃了我”,而且每一次对故地的追寻,“都只教我堕入想象的虚幻里去,几乎疑心自己走错了路,摸错了方向”。所有的回忆都变得毫无头绪,更无奈的是这一寻根的行为无法得到儿孙的理解,他们“几乎都认为这是一件徒劳而虚渺的事情”。《望海》里,面对旧楼要在钻土机的力量下夷为平地,她回忆起离婚后与爷爷在旧楼相处的点滴。爷爷虽然行动不方便,但依然极其平静愉快地谈起过去和自己的健康。每当此时,他就会“怡然的摇着比较活动自如的一条腿,在回忆中徜徉”,给单调冷清的生活涂抹了一层亮色。此时,感情受挫的她感觉又回到了“家”,找到了寄托精神的“根”,并为自己曾因简单地意气用事而忽视了爷爷的存在感到惭愧。后来,爷爷病逝,一切的回忆将随着旧楼的拆除远去,她的“根”也被强行拔起。伴随于此,是对未来之路的茫然
从以上三种情况可知,作家在追忆消逝的地景时不是停留在书写城市记忆的表层(地理意义上的消失),而是深入挖掘城市记忆的底层(人文历史底蕴的流失)。
要说起最能代表香港的地标,中环必定是首选之地。在不少人眼里,“中环价值”代表了香港价值。“中环”代表香港资本主义运作的核心,展现了现代化想象中所具有的高大、文明、发达、整齐、摩登的“香港”形象。然而,这是否就能够代表香港的“全部”?蔡益怀曾说:“每一个城市都有她的表情和肌理,而文学作品就是我们认识其面相与内涵的极佳路径。香港从来不是一句话可以形容的城市,‘东方之珠’不代表她的全部内涵,明信片上的灿烂景观也不是她的全部面相。”如果把香港比喻为一本书,那么哪些地景属于“正文”,哪些地景被标示为“脚注”?我们知道,脚注作为正文的注解,起着解释和补充说明的作用。相对于正文,脚注则处于边缘所在。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是否常常只是把目光放在“正文”部分而忽视了“脚注”,甚至对“脚注”不感兴趣?更何况,“正文”和“脚注”之间到底谁主谁从,“正文”是否一定比“脚注”重要,也难以道明。在某个机缘的促发下,“正文”和“脚注”也会发生互相转化、不断游移的情况,这时就更难划清“正文”和“脚注”的界限了。因此,“中环”并不能代表香港的“全部”,也不能固定成为香港这本大书的“正文”。
事实上,在香港,除了拥有中环这些现代化景观外,还有许多底层和外来移民居住的社区,比如,已消逝的安置区,一个常常被人忽略的边缘地带。随着清拆的完成,安置区也逐渐淡出港人的视野,成为被遗忘的角落。然而,香港还是有作家希望能够留住这份记忆,将这个内涵丰富的社区重新展现在读者面前,以此为香港这本书做“脚注”。
唐睿的《脚注》(繁体版)初版于2007年,曾获第十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十年后由花城出版社发行简体版。据唐睿介绍,《脚注》(繁体版)的出版与香港三联书店曾举办的一个写作比赛有关,而比赛的主题为“如果香港是一本书”。当时香港正处于回归十周年之际,“天星码头”和“皇后码头”这两个香港老地标在争议声中面临清拆,于是民间兴起了一股“集体回忆”的风潮,坊间出现大量涉及怀旧和“集体回忆”的书籍,媒体也在纷纷讨论这一话题。唐睿此时发现了许多相似且单一的现象,比如谈到住房,大家就想到公共房屋;谈到日常食品,大家就会想到港式奶茶、菠萝油包……似乎香港已经被“定性”了,一种“想象的共同体”由此形成,而其他没有被谈论的现象则只能遭到被埋没的命运。看到这些现象,唐睿不无惋惜,觉得“这些声音似乎掩盖了港人生活的许多微细记忆,也抹杀了香港社会的多元特质”,因为“香港不是单一文化的城市,而是多元、多族群的社会,每一个人都应该有不同的历史背景”。
在唐睿看来,如果香港是一本书,这部承载着港人丰厚记忆的大书,应该在记录一项项“大多数”人的故事之余,配上一些生活在“大多数”边缘,甚至以外的人物与事件交织而成的“脚注”,这本书才称得上完备。他希望所写的故事能够为这个城市做“脚注”,以此弥补“主流”声音的不足。唐睿的成长记忆和经历与主流的“集体回忆”不尽相同。他并没有住过公共屋邨,只住过长期被视为“边缘”甚至毫无价值的木屋区和安置区,而这些地方均已在香港销声匿迹。为此,他发出了一个疑问:“在我们谈论着‘大多数’人的公屋集体记忆时,我们会不会遗忘,一批为数不少,居住在唐楼、安置区或是木屋区的‘少数人’的集体经验?”如同香港所具有的混杂性文化身份,安置区的文化身份同样非常丰富,里面住了不少外来移民,携带着背景迥异的各地文化。因此,他决定选择熟悉的“安置区”作为写作的舞台,以此展现香港社会、文化与历史的多元性和复杂性,深入认识香港文化的底蕴和价值。
《脚注》以少年黎军的故事为主轴,贯穿他的家人和其他安置区居民的日常生活。小说描写的安置区的人属于20世纪80年代香港的边缘群体,是外来移民来港的草根阶层,且以老人和小孩为主。这里住着各式各样的人物,国民党老兵、“冒牌”医师、印尼归侨、印尼人、内地移民、孤寡老人、无牌小贩、精神病患者以及土生土长的“新一代”等。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有着难以言说的苦楚或一段不为人知的身世。在外人看来,安置区是一个鱼龙混杂之地;对唐睿而言,这正是“脚注”的本意。因为活在身份暧昧的边缘地带,“他们是香港的财产,他们的存在令我们的故事更加精彩”。因此,在他的笔下,这群异乡人反而处在“正文”的中心位置,而本地人变成异乡人的“脚注”。到底谁是中心,谁是边缘,已难以说清,正如凌逾所言:“就整个人类史而言,所谓异乡客和本土人,不过都是历史的脚注。”
唐睿所做的“脚注”,为香港社会、历史与文化提供了新的内容,对历史主流叙事进行了颠覆。小说展现给我们的是安置区的居民虽然都很贫穷,也过得很艰苦,但能够互相包容、守望相助,成为平民化香港的缩影。这多少让人想起已故作家舒巷城的名作《太阳下山了》。两部作品的出版时间相差近50年,可在地标式写作以及反映互助互济的平民精神上遥相呼应。“穷巷”不仅仅是一个专有名词,也不只指向鲤鱼门、西湾河、筲箕湾等地理位置,而已经成为这群底层民众的精神家园,鲜活的乡土气息也随之传递给每一位读者。到了21世纪的香港,我们似乎已经读不到多少充满鲜活乡土气息的作品,而《脚注》的诞生改变了这一现状。刘志荣更直接将此作品视为香港的“乡土文学”。我们平常阅读香港小说往往更关注其都市性的一面,实际上不少小说的都市性也夹杂着乡土性(或者说是前面所提及的“在地抒情”传统),而且从香港新文学的萌芽期就已经开始。袁良骏曾在《香港小说史》里分析过刘志荣所看到的这种“乡土性”实则为都市中的“下层性”或“市井性”。纵观香港现当代小说史,在小说创作中能体现出这种“乡土性”的代表作家有侣伦、黄谷柳、舒巷城、夏易、海辛、金依、艺莎等。到了21世纪,唐睿笔下的乡土性同样是继承自这条线索,对香港这块土地有着一份赤诚之爱。
《脚注》场景的原型在香港九龙钻石山寮屋区以及观塘康宁道一带的安置区。然而,如同小说里面所提的“林立在安置区周遭的屋邨大厦就像一个个崖岸,每当一幢新的大厦在安置区附近落成,安置区就往下沉一寸”,直到最后,这两个社区就完全沉在地底下,并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唐睿希望《脚注》能成为一部分人的“黑白照相本子”,希望“他们都能借着《脚注》,在文字的世界里,觅得一处永恒的休憩或踱步的空间,好让以后那些想认真细读这部大书的人,能借着《脚注》找到他们”。相较于当年“集体记忆”热以及历史的宏大叙事而言,唐睿在捕捉生活实感方面更显得真挚和诚恳。
唐睿为香港这部大书所做的脚注,除了题材上关注已消逝的香港边缘地带安置区以及生活在其中的边缘群体外,在叙事技巧和策略上也实践并发展“脚注叙事法”。这是《脚注》在叙事艺术及反思层面比《太阳下山了》走得更远的地方。对此,谭以诺曾有精辟的分析:“由于《太》在叙事的时间和所叙述的时间没有很远的距离,所以《太》没有如《脚注》般对回忆有所思考,没有‘自我指涉’(self-reflexive),是一单纯的写实主义小说。反之,虽然《脚注》同样以写实的手法描写黎军在安置区的生活,但在第三章中,作者转换叙事者以小说反涉小说自身,从而反思回忆的本质和文学的功能。”
实际上,“脚注叙事法”在唐睿前辈西西的短篇小说《玛丽个案》上早有尝试。《玛丽个案》正文只有七句话,呈现出来的是一则语焉不详的报道。同时,在每句话的后面,她用括弧为正文作注,由此形成的阅读效果就是脚注比正文重要。用“文学”给“新闻”作注,成为小说的“正文”部分,二者在微妙复杂的互文关系中“消解了‘虚构’与‘纪实’之间的界限”,“形成了显文本与潜文本张力,隐喻一个看似简单的事件背后,有着错综复杂的政治和历史背景,戳破正史的幻象”。在西西小说实验的基础上,唐睿丰富并发展了“脚注叙事法”。
虽然唐睿只是将第三部分定位为该小说的“脚注”,但从初版名Footnotes中可以窥测出小说设置了多重脚注,而且各个部分互为脚注,共同组成《脚注》(简体版)的文本。这些部分包括:总序、推荐序一、推荐序二、故事、初版后记、再版及简体版后记、附录一和附录二。故事分为四个部分:楔子、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和第三部分。唐睿通过小说第三部分“脚注”对前两部分处于“正文”位置中的记忆的颠覆,来提醒我们,港人常提到的“集体回忆”也是建构出来的,并不能代表所有港人的“回忆”。尤其处在“怀旧”风潮盛行的当下,我们很容易就会陷入美化/丑化记忆的幻象。当有了反思的觉悟时,我们可能才会如治疗师般发出质疑的声音:“我开始怀疑这种杂乱的社区会不会真的是个很有趣的地方。”如果延伸到身份探索的层面,那么我们也可以提出如下疑问:香港的文化身份是否理所当然就是如此?谁在建构这种身份?它有所谓的“真实性”吗?若有,表现在哪些方面?既然“名字”与“记忆”都是建构出来的,那么它们能与“真实”联系在一起吗?在小说里,唐睿将这种“名”与“实”建构在安置区与少数人的“集体记忆”关系之中。唐睿为香港所做的“脚注”就如同小说所言的“梦”,让已消逝的安置区借着这个“梦”,悄然返回人间,为香港的“少数人”留住了一段宝贵的“集体记忆”。
唐睿努力为香港这部大书作注,是希望当下的港人能够带着“有情”的眼光来发现更多香港的美。
如果作家仅仅满足于描述城市记忆的表层,那么小说流露出的“地方感”便会显得表面化和不真实,未必能够全面认识一座城市的历史,更不能重塑城市的“记忆”。相反,作家深入城市记忆的底层,也是用行动实践着米歇尔·德·赛托所界定关于“步行者”的阅读和观看城市的方式。为了更好地在“地志书写”中重塑“香港”记忆,重述香港历史,并形成真实而丰厚的“在地感”,近年来不少香港作家不再满足于书斋写作,而是自发“走出去”,与一众同仁或自己的学生开展“文学散步”活动。
据麦树坚介绍,近几年香港兴起地区、地景、街道的写作和研究,举办了不少讲座、研讨会、文学散步活动、工作坊等,成果喜人。这类人生活在城市的“下面”,是城市平凡生活的实践者,在每条街道的包围中穿梭,用身体来书写文本。唐睿也常常与学生一起进行“文学散步”活动,做城市的“步行者”,以此积累知识和资料,并加强对城市生活理解的质感(在地感)。蔡益怀对文学作品能够触摸到“香港”的实体也颇有同感:香港固然是一座难以言说的城市,但透过具体的阅读,我们却不难重组出一幅拼图,认清这座城市的具体形貌,透过这些具象的画面,可以加深我们对香港文化及港人生存状况的认识与理解。这种认识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通过文学阅读,香港,就不会只是一座华厦云集的海市蜃楼,不会只是繁华的市井,不会只是一张亮丽的明信片,而是可以触摸得到的,有肌理、有细节、具体可感的生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