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陪护日记》是陈家恬先生陪伴母亲的心路历程。其母患帕金森病十多年,作者厮守着,记录着。这是一部漫长的日记,已经写了200多万字,而且还在继续。这是一部独特的日记,它关乎疾病,关乎孝道,关乎亲情,关乎世相人心……有感于此,特撷取一小部分刊发。
表扬
母亲躺着。秀华奉陪。我一到,就让秀华去散步。母亲说,画眉该放出去了,一天到晚关在这里,难受啊。
小画眉出去了,大画眉呢,您也跟去?
我不会走,怎么去?
我背您。
打落人,我情愿不去。儿啊,昨晚,你去哪里了?
哦,临时有事,和家云对调了。
你有去看阿爸吧?
嗯。有。
他会好吧?他若好了,我被虼蚤咬了,就有人帮我挠了。
早就没有虼蚤了。万一被虼蚤咬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替您挠,除非不晓得。
叫你们不会那么方便。阿爸在身边,我不叫,他也晓得。
但是,阿爸这回病得很重,会不会好,什么时候出院,都很难讲。不过,不管怎样,我们都不会放撒,不管花多少时间,不管花多少钱,正像您之前所讲的:钱,只是钱,一堆钱不会讲话,一个人才会讲话;一堆钱不会笑,一个人才会笑;一堆钱不会做伴,一个人才会做伴。该当使的钱,不论多少,都要使出去。
那就看他该着不该着了。
反正您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阿爸才会放心,才有可能好转。
好吃的,多带去给阿爸吃,营养增加了,病也好得快。昨晚,陳恺拿来的糜,很好,谅必阿爸也爱吃。
若按前天晚上讲的煮来,肯定好吃,因为米好,料也多,有新鲜的虾仁和香菇,还有青菜和生姜,剟碎,混合,并且是陈恺亲手煮的,当然不一样喽。
关键是有心。有心啊,就是煮石子,也有肉丸味。陈恺还带着他的儿子来喂呢。我讲老了无用,吃也不会,连累人。陈恺讲人都会老,自己不会,子孙会,也不成问题。前面是振源喂的,毕竟头一回吧,“汉码”有那么高(180厘米),年龄还小(16岁)嘛,喂饭不利索,是正常的,多喂几回,就熟练了。后面是陈恺喂的。一顿饭,曾孙喂了,孙子接着喂,越吃越有味,越吃越得意。
这很好。陈恺把儿子带来,表面上,只是喂饭,其实何止啊,对陈恺来讲是交接,也是教导;对振源来讲,是领受,也是学习。振源孝顺您,是孝顺大哥大嫂,也是孝顺他爸他妈。陈恺在儿子面前孝敬您,也是希望振源将来孝敬他。我会表扬他们的。
应当表扬。人都喜欢表扬,都不喜欢批评。表扬了,就会做得更好。(和颜拉近距离,赞美赢得好感。)
一定会表扬的。我已经表态了,假如振源把喂饭的过程写出来,每一个字给他奖励一块钱!
母亲睡着了。
2019年4月18日,星期四,晴;记于21时35分。
你睡得很浅
太太、阿六和玉金为母亲换了床垫与衣服,返回。母亲也催我回去。我说,今晚是我陪睡。你也回去,我自己一个人睡,拿棉被把头罩起来。会憋气的。我不怕。既然不怕,为什么把头罩起来?有人要打我。谁敢,我们会保护您,床头上的符也会保护您,尽管放心。你们会保护,床头上的符也会保护,我还是时不时踔起。有人陪您,就不怕了吧?好多了,口渴了,有人喂茶;脚痛了,有人按摩;睡久了,有人车转。那您还催我回去?你不回去,家火谁看?若论家火,我最大的家火就在这里——您这头老牛(母亲肖牛)。你的家火是玲丹。玲丹也是家火;不过,她会照看自己。玲丹脚尾也要你温。天气够热了,不用温,玲丹讲您现在的脚尾才是最需要温的。老公做的,老婆会理解,是最好的,若不,老公就像老鼠钻入风柜,两头受气。老公本来就是锤砧嘛。你还可以嘛。当然可以。老婆讨得对,好过吃补药。
聊着,聊着,我睡了。母亲突然问,你今晚吃什么,配什么?吃米粉,配苦菜。苦菜哪来的?市场买的。这时节笋多,野菜也多。我们也去拗笋,找野菜?很想去,可惜你无闲,我也上不了山。我倒是可以抽空的。山路已经被草吞了,你是躐不进去的。您以前找过很多苦菜。上山一天,可以找一担;我找苦菜和别人不同,留有后手,是掐的,不是拔的,把根留下,它还会萌芽,过一段又有。
母亲睡着了。不一会儿,她喊脚趾痛。涂了药膏,约略半小时,唉、唉、唉。经按摩,安静了。约略半小时,又是唉、唉、唉。到底怎么啦?脚趾被人锯了!她谵妄了,而且异常固执。力劝了,方才暂时噤声。不一会儿,又是唉、唉、唉,起起伏伏,断断续续,延至两点多——乌鸫放歌时分。夜深人静,乌鸫的歌声格外嘹亮,也格外缠绵,我的整个睡意全被它俘虏去了,仅剩一副依然支棱的耳朵。
将近五时,母亲轻轻握着我的右手。我彻底醒了。她怯怯地问,你有睡吧?有。您呢?也有。你睡得很浅。等下,我照样去跑步!
2019年4月23日,星期二,晴;记于7时55分。
其实不简单
儿啊,你来了,玲丹呢?正在与思兴攀讲的母亲,转过头来问我。
本来是齐来的,到了半路,她被人请去参谋买衣裳了。
参谋买衣裳?
最近好多人请她参谋买衣裳。同样的人,同样的价钱,不同的样式,不同的花色,不同的搭配,穿起来,是大不一样的,简直成了另一个人。
说明她眼光好嘛。
确实的。我的衣裳全是她挑选的,俊吧?
俊!她给我买的,也俊,我也欢喜。
她明早会拿枇杷来,很黄的,很甜的。
好吃的,都有我的份。
有口福就是这样。
这些年,我搭傍你们,吃了好多杂珠。多谢你们!
莫客气,都是应该的。
熟人阿辉来了。母亲认得他,叫不出名字;不过,她仍然说,你大有心,又来觑我。
他的名字,您不记得?
声音记得,名字一时叫不出,失礼了。
我给您提醒一下,他是埔埕人。
哦,埔埕人,应该是阿辉吧?
正是阿辉,您好厉害啊!
唉,人老了,无用了,这么熟的人,名字也会忘记。哎呀,客人来了这么久,你们怎么还不讨点心呢?
是该讨点心了,煎一粒蛋,还是煎两粒蛋?煎鸡蛋,还是煎鸭蛋?
最好煎两粒,若有鸭蛋,就煎鸭蛋,鸭蛋比鸡蛋大。煮清汤时,金针多放些,加些花菜干,又好看,又好吃。
那是最好看的,也是最好吃的。
听讲埔埕洋坑以前有位老人,正月突然来了七个亲戚,家里只有三粒鸡蛋、一条鸡腿和一些线面。按风俗,是要讨点心的,线面够焯七碗,鸡蛋和鸡腿显然不够,单门独户,无处可借。老人真有办法,把三粒鸡蛋打入碗里,搅匀,居然煎出七份几乎等大的煎蛋;鸡腿也被切成七份几乎相似的肉块。
你爸还健吧?
我爸他还健(其实已于去年底去世了)。
你要多回去陪他。老人像客人,来无时,去也无时,陪一回赚一回,陪一天少一天。
您讲的很有道理。我和老婆经常回去陪他。
你们很孝顺,难得。儿子多大了?
26岁。
可以谈恋爱了。
怎么谈?您教几招?
我是媒人介绍的,无经验。以前也不晓得什么叫恋爱,更不用讲怎么谈了。结婚纯粹碰运气,和捉猪子差不多,只看胚子,看上眼就是了。头一回见面,可以带两粒糖子去,给对方吃。
对方若不吃呢?
哄一哄,会吃的。人心都是软的,肯砺有博,脸皮厚一点,耐心多一点,好话多几句,大多会成花。
这么简单?
讲起来简单,做起来很不简单。
太不简单了。若不,现在乡下的单身哥就不会成堆成山了。
2019年4月25日,星期四,晴;记于21时50分。
比预料的好多了
将近10时,我到母亲那里,本想扶她起来。阿六正在拖地板,他说,刚刚躺下,让她睡一会儿吧。
昨晚表现还好吧?
昨晚是云庚陪的,应该还好。最近都不错。
娭媪,您又想睡眠?我俯首挨近母亲耳畔问。
阿公走了,被你们掩了。母亲眨巴着,语气平缓。
是穿长衫的老阿公,还是不穿长衫的阿爸?
是阿爸,不穿长衫的,自己的阿爸。
无那事。
消息被你们掩了。
其他消息掩得了,这种消息掩不了。
我早就晓得了。
感觉到的,不一定正确。
母亲不作声,依然闭着眼睛。
我坐了片刻,企图悄悄离开,转念,俯首告辞。母亲睁开眼睛,笑着说,我醒了!
什么,您醒了?刚刚睡着,又醒了,这么快?您的意思,我要羁在茶树头上,暂时不能离开?
你若无大事,就坐一坐吧。屁股抹油,不好!
除非您起来陪我攀讲,若不,我就去写书,下午再来。
下午肯定再来?
肯定!
阿六也离开。出了门,他说,前天晚上一点多,娭媪自言自语,好像面对阿爸:你做儿子还未做够,你就走了,既然走了,就放心去吧,家里的事,我的事,通通放下,一概莫管,宽宽心;你先去,我再吃两年,以后和你做伴;年暝节次,你要记得回来;闲时闲候,你要照顾好自己……她哭了几声,睡着;吃早饭时,她又交代我,去买两双袜子给阿爸穿上。
假如真的感应到了,反应仅仅这样,那比预料的好多了。
确实比预料的好多了。娭媪最近睡眠、吃饭、谵妄,也都比预料的好多了。
我们的用心,對了,值了。
我含泪到办公室去,含泪写下这则日记。
2019年5月2日,星期四,小雨;记于11时15分。
笑 出 声 来
安睡许久,子夜一过,母亲就醒来,突然问,菜豆种了吗?
大哥种了。市场有了。您若想吃,我明天去买?
你不种?
无地可种。
外面草坪可以种嘛。
公家绿地,不敢种。
那么好的地,不种菜,只种草,太可惜了。什么不好种,偏偏种野草?
这就是城市和农村的区别。
这里还是农村,只是房子比农村稠,人从农村来,房子是新的,心还是旧的。你看对面,门前摆着塑料桶、泡沫箱、破脸盆,盛了土,不是种瓜,就是种豆,四处络满了藤;有的还在公家的草地上栽种。
有的也在阳台上种,屋顶上种,目的在于找乐,并不在于收成。
下午,我在楼下晒日头的时候,那两个老人在做什么?
他们从别处来,带了好多农药,有除草剂,有敌敌畏,还有别的什么,给苋菜打药。没有喷雾器,药水掺在瓢里,直接浇下去。我讲,那么浇,土会中毒,菜也会中毒。老姥白了我一眼。我讲,你儿子若不晓得,吃了苋菜,可能不安全。老姥讲,过几天就无毒了,虫子都是晚上来偷吃,醄死它,通通醄死!我讲,除草剂、敌敌畏,都很毒,不是几天就可以解掉的。老姥讲,不要怕,快点浇下去——那时,老伯犹豫了,她捅了一下,他真的浇下去了。他们收拾了农药瓶,悄悄从小门离开。
我看你要告诉她儿子。
我会告诉的。
这时,我想起一位总裁诉说的烦恼:他好不容易说服母亲搬来县城,住上高楼。她喜欢田园,虽已八十高龄,小耕小作却从不间断。她去岸边开了一块杂地,点了十几丛四季豆,即将开花结荚,却被河道管理员全毁了。她伤心透了。他托人租地,而小区附近连床铺大的菜地也租不到。她讨厌麻将,闲暇无法打发,天天闷闷不乐,常常吵着欲回乡下。让她回去嘛,左邻右舍,十室九空,他又不放心。于是,我又想起十年前在新加坡考察社区时的惊讶发现:那么高档的社区,居然留有广大的公共菜地,让居民共同耕种!
母亲继续她的自言自语,扚菜豆、焯菜豆、晒豆干……听着,听着,我睡了。
清晨,我醒来,本想给母亲喂了饭,再离开,可我已答应8点半陪同岳父和儿子去富泉乡寻找野草莓——季节虽过,但我们并不在乎草莓本身,而在乎寻找过程,就像新加坡社区里的公共菜地。母亲仍在酣睡——我凝视着,她居然酣眠而笑,而且笑出声来。
2019年5月3日,星期五,晴;记于7时45分。
心若翩跹,尽可起舞
晚饭后,环绕母亲的已有我、秀华、阿六、秀珠和思兴,够热闹了。她理应欢欣;但是,因排便延后,状态并不佳——就餐厌饫,谵妄频繁,直到7时许,陈愉一家来了,才恢复正常。她喜欢人稠,更喜欢新人。此时的新人是谁呢?当然是陈愉的女儿玲君——参加中国杯国际标准舞巡回赛(福州站)刚到城关,尚未卸装,便绕道而来,看上去,俨然全新的宁馨儿,人见人爱。我们把她当作主角,动员她与曾祖母攀讲。玲君平时在梧桐,很少来城关。母亲和她很少见面,加上我要求讲土话,平添了对话难度,尽管安排思兴当翻译。玲君颇感局促。母亲笑盈盈地觑着,笑靥酷似带露的香水百合,很快就把玲君的窘境瓦解大半。玲君终于轻启朱唇:大嫲,您吃了吗?
哎,我吃了。你呢?
我也吃了。您吃得饱吗?
饱了。饱了。你呢?
您过得好吗?玲君又返回普通话里去了。
母亲不明白。思兴则像外国记者突遇一句陌生的中国古语,瞬间乱了阵脚,搔首挠耳。我及时救场。母亲说,病痛,过得不好。玲君居然说,大嫲,您得有一颗自我满足的心。母亲不明其意。我作了翻译。母亲接过话茬:满足,很满足;你生得这么俊,好好读书,潜心读书,将来就会更快活;只有读书才会快活,才会有前途,更大的前途。玲君频频颔首。
母亲躺下。玲君坐于太师椅,侧身,引颈,凝视。母亲说,莫靠近,我脏。玲君不明白。我作了翻译。玲君说,大嫲,您不脏,不要贬低自己。我插话:很多老人都是这样,他们不是贬低自己,而是明智、谦卑,这是一种很高的修养,只有活到相当的年龄,才会讲出这种话来。玲君点了点头。母亲左手在胸前蠕动着。玲君问,大嫲,您是不是太热了?果然是。阿六把遮过母亲脖子的棉被退下些许。
母亲问,曾祖母是什么意思?我说,曾祖母是一种称呼,曾孙叫自己阿爸的奶奶,可以叫大嫲,也可以叫曾祖母,大嫲是土话,也是口头语,是当面叫的,刚才玲君叫了您;曾祖母是普通话,也是书面语,用于写书。呃,我这种粗人,也配得上这么高雅的名字?这不是名字,只是一种称呼,通用的,不属于某个人。
思兴试探:阿嫲,我和陈愉相比,谁乖?都乖。谁最乖?半斤八两。阿嫲,我对您那么好,我以为您会偏心,偏过来一点点。我心头有一把秤,秤花是固定的,秤砣是现成的,由来把得准准,一点也不会跑偏。大家都听见了吧,阿嫲这些话,多么智慧啊!
玲丹也来了,她向母亲问了好,即邀玲君到客厅去,搬开几张饭椅,腾出一小块空地。冬生点开手机里的舞曲,捧着。她们双双舒翼,引得母亲翘首探望。心若翩跹,尽可起舞。玲丹曾坦言,舞曲响,脚底痒。水要走路,山挡不住,这边受阻,弯一弯,就过去了,那边受阻,绕一绕,也过去了——即便跌入深坑,也有爬上来的时候。
若非催促,陈愉一家还会再乐下去。他们一一向母亲请安、告辞。玲君握着曾祖母的左手。母亲嘴上虽说“明天再来”,左手不仅没有松开,反而得寸进尺,攀络上去,缠绕手腕,把玲君的小手囫囵于掌心。直到我叫停了,母亲才渐渐松开,仿佛一个受惊的蜗牛从高处缓缓滑落,悬挂于指尖,颇像老成的男士轻拈姜芽似的纤手。母亲终于放手,轻轻招着,并且用半咸半淡的普通话,连声说,再见,再见,明天再来,明天再来!
2019年5月4日,星期六,晴;記于22时25分。
什 么 大 事
母亲晚饭只吃小半碗,剩下的扽于饭桌。每晚,我都会先瞧瞧桌面。如果空着,我就开心。如果剩余,我就忧虑。
娭媪,玲丹来了,让她来喂?
好。
秀华热了饭。太太舀起一小勺,嘘了嘘,举着,候着,垂钓一般,母亲嘴唇却又花蛤似的紧抿。
吃吧,若不,半夜饿了,怎么办?我的奉劝近乎哀求。
有大事。大事未论清楚,我不吃!
什么大事?
你们要赞成。
未讲,怎么赞成?
把饭吃了,不管什么事,天大的,地大的,都赞成。若不吃,不管什么事,豆大的,麦大的,也不赞成。先吃吧。
先讲吧。堵在这里,吞不下,一天了,等着你们,当面吐出来。母亲指着胸口,煞有介事。
讲吧,三锄头两畚箕,简单些,饭凉了。
莫急,这种大事,要讲清楚,要解决,尽快。饭凉了,可以再热,不要紧。
我们忍耐着倾听。太太颇似番鸭听雷公,我呢则像耳聋听评话——其实,母亲谵妄中涉及类似内容的并非头一回——又是无中生有,什么前几年误吃了敬天地的供米……昨天由一头羊讲出来……要请道士来做平安……后来,那头羊……
母亲絮絮叨叨,颇具魔幻现实主义风格;不过,条理清楚,而且声情并茂,足足讲了一刻钟。
我答应照办。母亲终于接了一口饭——含着。束手无策。面面相觑。而问题更在于,还要喂药。经央求,母亲同意吃药。于是,我把半片美多芭、半粒珂丹和一片拜阿司匹林点缀在调羹的饭食上,以图一举两得——此前有过。她接纳了,但也含着,渐渐溶解的药物从嘴角爬出,有淡黄的,有粉红的,也有乳白的。直到秀华得知,从邻间过来,喂了两勺开水,才把药和饭——并非干饭,同时送下去。
母亲躺下。我看电视剧《永远的战友》(父亲往生至今,电视机始终处于默哀状态)。母亲仍然习惯于竖起耳朵“观看”。她听见一声惶恐的“妈妈”,倏地昂首,张望,循声,惕厉着:听,啼,小孩,谁的?
电视里的。
啼得那么凄凉,肯定碰到什么大事。什么大事?什么大事呢?
失散了,找不到妈妈。
天暗了吗?附近有人家吗?
对于母亲这些婴孩式的发问,我懒得回应——以为她会善罢甘休。
讲给我听吧,你怎么不讲呢?母亲等候许久,忍不住了。
我依旧沉默。母亲又催问,眼神是急切的,更是纠缠的。
电视画面早已闪过,我不得不作脚本似的概述:日军轰炸台儿庄……营救难童……转移……空袭……好在久经考验,提纲挈领,应付裕如。
末了,母亲问,小孩安全吧?
嗯,侥幸。我不得不撒谎,否则她就会伤心,甚或啼哭,焦虑,辗转,难以成眠。
2019年5月6日,星期一,小雨;记于21时29分。
若能代受,我情愿
母亲躺了一会儿,称病,要我揪脖子。揪了脖子,不一会儿,她又叫揪背。背是难揪的,而且很痛。我只好请秀华帮助,改为刮痧。刮了背,母亲睡着。势头良好。
孰料,子夜一过,母亲又喊痛。又是右腿,亦即6年前打过三枚带锁髓内钉的那个部位——去年做过CT检查,未见异常。为什么持续疼痛,并且越发严重?母亲真苦。老人没有病痛才会幸福,否则幸福指数就会大打折扣。若能代受,我情愿!
面对母亲的剧痛与呼吁,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闻声按摩——有时似乎管用,可以缓解——每次约略半小时。今晚截然不同。
1:32,我不得不叫醒秀华,找来艾灸。灸后一小时,似乎见效。
2:50,母亲叫我给她转身。我照办;但是,她总觉得身子扭曲了,难受。我给予调整。一次不行。两次不行。三次不行。四次不行。五次……反正不行,通通不行。我不知道差在哪里。她也说不出所以然。忽然又说肚子生了一个什么,需要拍片。忽然又说胸口被兴化人压了石头,喘不过气来。这些都相当于她此前反复指认的被人殴打的“事实”,谁也拗不过,谁也劝不住!折腾了近一个小时。其间始终伴随着她的呻吟——时而“啊呀”,时而“啊哈”,时而“啊唷”,或激昂,或低沉,或短促,或绵长。总之,如海浪,如松涛,拍打著耳鼓,尽管我已经背过身去,试图屏蔽自己的耳朵。我焦急。我叹息。我辗转。这就像我们童年无意间的为难,她那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她叫我去别处睡,不要管她。
4:45,也许是困极了,母亲睡着了。不远处,一只鹊鸲与几只白头鹎的歌咏比赛虽已进入高潮,但我全然无心欣赏——赶紧入睡才是我的首要任务。
7:20,离开时,秀华告诉我,3日晚上她陪伴时,母亲也是一直觉得没有躺好。
唉,谵妄竟然演变为如此严重的折磨!
2019年5月9日,星期四,晴;记于8时10分。
合法
我坐在母亲旁边,与她攀讲:
(一)
娭媪,您今晚很好,饭吃了,药也吃了。
你这么表扬,给我戴高帽,有旗揭吗?
有,当然有,红旗,一大面。
那我明天就揭出去舞一舞,把它卷在家里,无人晓得。
(二)
还好你当大队长,他们会怕你,若不,就无大无小了。
谁无大无小?
那些不听话的人。
您也不听话,也怕我?
我和你一样高,一样大,不怕。
(三)
一层的铁门,哐啷一声——很小,我都听不大清楚。谁来了?母亲立即竖起耳朵。
无人。
有人。应该是我的女儿——秀珠来给我洗澡。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像穿梭一样。门轮都开瘦了,门限都踏矮了。
“门轮都开瘦了,门限都踏矮了。”讲得真好啊,我捏着母亲的鼻尖复述,夸赞。
你不能捏我,捏了不通气,不通气就死了,死了就不合法了。
不合法?
自然死的,才合法。你莫撩惹,我的神魂已经到下界去了。
灵魂?
不是灵魂,是神魂。
下界在哪里?
在地下。母亲左脚跺着地板说。
您若去下界,我们怎么办?
你们都这么大了,自己管理自己,我可以放手了。
放手?太早了!即使非去不可,也得再过十年八年,而且不是去下界,是去上界,天堂,极乐世界,比现在更好。
2019年5月10日,星期五,晴;记于21时25分。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