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暗淡

2019-11-11 10:54季仙
福建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堂叔堂妹小英

季仙

丘小兰又梦见堂妹小英。梦中,她坐在娘家旧屋厅堂,小英个子长高了些,十五六岁模样,仍穿着摔死时穿的白底小花衬衫,站在门外,可怜巴巴地对她说,阿姊,我没有像样的衫裤,不好意思嫁人。三十八年了,堂妹怎么还是这个模样?

按年龄推算,小英应该四十九岁,要嫁人早嫁人了。以前梦见,都是死亡时的情形,这次怎么是十五六岁模样?丘小兰很纳闷,心里隐隐作痛。

想了三天,丘小兰决定回一趟娘家,祭奠堂妹,多烧些冥币、衣物,让堂妹体体面面地嫁人,过上富足的好日子。可是心里又担心,堂婶同意她祭奠吗?

堂妹、堂弟出生前,堂叔丘来旺把丘小兰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家里有好吃的,先分给她半碗;山里摘一朵漂亮的野花,或者摘一把野果,带回去给她;走亲戚、去圩场,把她当作男孩子,抱在胸前,或者扛在肩上。堂弟、堂妹们出生后,给堂弟堂妹买糖果,仍会分给她几粒。她感觉堂叔很亲切、很可爱,家族很团结,家庭很温馨。

堂妹小英非常乖巧,十分讨人喜爱,见面一声,阿姊,转身一声,阿姊。不黏堂婶,却黏着小兰,四岁开始跟着小兰睡觉。等她一起上床,伏在她背后睡觉。她去放牛、拔草,堂妹跟在后面,她去斫柴、割禾,堂妹也要跟在后面。堂婶开玩笑问小英,你是想吃小兰放的屁,还是喜欢吃小兰的奶?小英不恼怒、不生气,小声回答,你才是。小兰把堂叔堂婶对她的好转化到小英身上,把小英当作亲妹妹。

男友吴建功邀丘小兰去县城玩,丘小兰不去。吴建功说,星期天我们去双吉山玩。丘小兰点头答应。两个人商量好,吴建功一早赶到六和村,在丘小兰家吃早饭,吃完早饭,带几包饼干进山。丘小兰前一天傍晚回到六和村,睡觉的时候,没有告诉小英第二天去双吉山。未来的女婿、公社团委书记要到家里吃早饭,父亲丘有旺一大早到村口买了瘦肉、猪肝,母亲杀了一只小母鸡。吴建功提了一大包糖果、饼干,满面春风迈进门,看见男人就撒烟。喊堂叔堂婶、已分家的阿哥嫂嫂一起吃饭,大家对吴建功赞不绝口。在家人面前,丘小兰不敢显得与吴建功太亲热,不想让别人以为吴建功第一次到六和村两个人就“出双入对”。看见堂妹坐在门槛上,她心里突然萌生一个念头,问堂妹想不想去双吉山,如果堂妹不想去,自己与吴建功去,是因为其他人不去。如果堂妹想去,有一个“电灯泡”,可以掩人耳目。她大声问小英,我们去双吉山,你去不去?小英笑逐颜开,响亮地答,去、去。吴建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问,堂妹能走这么远吗?她扭头看着远处的山头,答,小英七八岁就上去过。她们脚刚迈出门,堂婶冲小英吼叫,去换衫裤。小英换了衫裤,一蹦一跳,走在前面。

吴建功本意不是登双吉山,是邀丘小兰到山林中走一走,寻找机会亲近她。半路上,看见树林中有几块大石头,躲进去可以藏几个人。他伸手拉丘小兰进去,看见小英在旁边,对小英说,我走累了,想歇息一下,你到前面去,看到好玩的地方,回来告诉我们。不晓得是有意回避他们,还是认为吴建功是家里的贵客,给了她一大把糖果,小英爽快地回答,好。看了丘小兰一眼,兴冲冲地往前走。吴建功伸手拉丘小兰,丘小兰半推半就随吴建功走到大石头背后。吴建功揽住她,亲她、摸她,她怕闹出太大的响动,被别人看见、听见,只能无声、无力地抵抗。吴建功步步为营、一步一步紧逼,她一步一步退却,一寸一寸失守。正当吴建功的手伸到她腹部的时候,传来小英惊叫声。丘小兰一激灵,推开吴建功的手,迈了两步,手扶着石头,探头向外张望。没看见堂妹,急切地喊,小英、小英。没有回答。她扭回头,对吴建功说,可能出事了,快去看看。吴建功沉浸在兴奋之中,伸手拉她回去,说,我们再玩一会儿,不会有什么事。她手用力一甩,甩开吴建功的手,快步往前走,嘴里喊,小英,小英。经过石壁的时候,听到底下有呻吟声。她迅速退回去,冲到石壁下,看见小英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她顿时感觉天昏地暗,头脑一片空白,嘴里喊,小英、小英。小英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她伏下去,抱起堂妹,往山下飞奔。

吴建功冲下山喊人。丘小兰抱着堂妹跑到山脚下,家族里六七个人抬着一扇旧门板赶到了。众人七手八脚,把小英放在门板上,抬起来就走。刚出村口,卫生院的医生赶来了。医生捏了一下小英的手,看了一下小英的眼睛,摇了摇头。

把小英抬回到屋门外,放在石砌路边上。堂婶号啕痛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堂叔丘来旺沉着脸,坐在屋檐下的石头上,一声不响地抽烟。丘小兰头脑懵懵懂懂,身上汗水干了后全身筋骨硬硬的,不听使唤,撑着,守在堂妹尸体旁边。丘有旺向丘来旺交代几句,赶紧去圩场请埋死人的土工。按当地风俗,死在屋外的人属于野鬼,尸体不能进入屋内;夭折的人不能祭奠,当天草草地埋葬了。

以前是生产队,农忙、双抢,全队分四个组,大家一起干活,农闲时节,先定下各块田各垄田的工分,各人自由选择,一个人做、一户人做,或者几个人、几户人合做,零星活、没人去做的活,队长点名分派,活做完分工分、记工分。社员都是邻居、同族亲房,大家一起干活,图的是有伴、有人说话,做多做少不太计较。年头做到年尾,除了分的口粮,没有多少收入。有缺粮户,有余粮户,但生活差别不大。前年把田分到各小组,去年把田分到各家各户,干好干坏、收多收少都是自己家的,大家使出吃奶的力气干活。过去夏收夏种双抢要一个来月,现在半个月就够了。做完田里的活,不愿意停歇半天,一个个又发疯似的挣钱。为了钱,人人都有使不完的劲,挖松树头、挖香树头,砍榆木秆、砍芦苇秆,劈枫树片、劈杂木片,摘野菇、摘山苍子、摘金银花。好像农村遍地是宝,什么东西都有人收购,只要肯出力,就有钱落进口袋。提防挣钱的门路被别人抢走,我看见野菇不告诉你,你遇到香树头不告诉我。

大人、小孩都忙着挣钱,晓得丘小英摔死了,其他房族仅六七个老人前去看望、慰问。丘小兰感觉很难过、很凄凉。

下午,土工来了。叔婆找来三条一尺长的红线,并排竖放在小英身子中间,口中念念叨叨,祝愿小英早日升上天堂、早日投胎到好人家,来世长命百岁。丘有旺找了一条破草席,递给土工。叔婆念叨完,土工把草席盖在小英身上,伏下去,塞好草席。土工正要扛起草席筒,丘来旺跨过去,挡在土工身后,说,等一下。大家扭头看着他。他盯着丘小兰,一字一顿问,小英是怎么摔下去的?丘小兰感觉堂叔的眼光很凶,先是支支吾吾,过了好一会儿,小声说,分开玩,不晓得小英为什么会爬到石壁边沿去,不晓得为什么会摔到石壁底下去。丘来旺叹了口气,说,无冤无仇,小英肯定是自己摔下去的,肯定不是你推下去的。相信你不是有意想害死她。顿了一下,接着说,你没有邀她去,她今天就不会摔死。她的死,肯定与你有关,也可以说是你造成的。现在,我怪罪你,她也活不回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吃要喝、要穿要用,养一个人不容易,你得补偿一些钱给我。丘小兰脱口而出,可以、可以。说完,倏地站起来,趔趄一下,拖著疲惫不堪的身子吃力地往屋内走。土工看了丘来旺一眼,弯下腰,伸手揽草席。丘来旺吼叫,等一下。土工直起腰,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板着脸,头扭向村外,看着路口。

丘小兰一级一级,扶着墙壁上楼。进了房间,打开橱柜门,拿出一本书,把夹在书里的钱全抓在手里。上个月还有结余,这个月的工资前天刚发。她没吭声,把钱递给堂叔。丘来旺接过钱,低头认真数了两遍,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丘小兰,问,才六十二元?丘小兰眼里噙着泪水,小声说,下个月发了工资再给你一些。其时,公社干部、中学老师的工资还是三四十元,农产品市场已经放开,榆木杆三分一枝、柑橘八角一斤,养一只猪能卖一百多元。丘来旺不吭声,丘小兰不晓得怎么办。丘有旺对丘来旺说,我给你一百。丘来旺扭头看了堂哥一眼,没有吭声。丘有旺说,没这么多现金,明天到信用社取了钱再给你。丘来旺往边上挪了一步,响亮地答,可以。土工扛起草席筒,独自一人往村外走去。

丘来旺收下丘有旺的一百元,没有吭一声,大家都以为这件事了结了。过了六七天,丘来旺去圩场,看到很多人往粮站跑,他跟着往粮站跑。粮站在圩场边上,收购粮食,安排返销粮,卖米、卖油、卖面粉,是个富得流油、人人羡慕的单位。粮站买了全公社第一台电视机,放在一楼会议室,圩天,为了吸引人,开大音量播放。电视正在播放邻居打官司的新闻。两个邻居,因为一家的牛吃了另一家的稻子,牛主人家不愿意赔偿损失,稻子这家用斧头把牛打死了。调解不成,打官司,法院判决,牛主人家赔偿稻子的损失,稻子家赔偿牛的损失。看电视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样判决不讲情、不讲理,只是各人打各人的板子;有的说,不能讲情讲理,要讲法律,谁造成损失,谁就要赔偿。

看了电视,丘来旺一言不发,默默无声离开了。他在心里盘算,造成损失就要赔偿,害死牛要赔偿,害死了女儿更要赔偿。付出心血、精神、力气不算,仅吃的,一餐一角,一天最少三角,还要穿的、用的,十年,一千块钱不算多。

丘小兰时常梦见堂妹,很后悔、很内疚。她打定主意,要像亲生女儿一样孝敬堂叔、堂婶,要像亲阿姊一样关照两个堂弟。周末回家,一进门,放下挎包,转过身,径直去堂叔家。堂叔、堂婶都不在家,两个堂弟在玩纸片,她问,阿爸阿妈去哪里了?两个堂弟只顾自己玩,都没有回答。她伸手摸小堂弟的头,小堂弟把头扭开。她伸手摸大堂弟的头,大堂弟侧过头,瞪了她一眼。她又问,阿爸阿妈呢?两个堂弟仍没有回答。她悻悻地跨出门,看见邻居挑了枫树片回来,大声问,看见我叔叔婶婶了吗?邻居告诉她,叔叔婶婶在对面山窝里劈枫树片。天快黑了,她拔腿往对面山窝跑,希望能帮上一点忙。跑到山脚下,遇上堂叔堂婶挑了枫树片回来。她立马问,哪里还有?我去拿回来。堂叔丘来旺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些不高兴,说,两手空空,能把枫树片搬回家?她很不好意思地说,一到家,听说你们在这里劈枫树片,我就跑来了,忘记挑柴担。顿一下,说,婶婶,我来挑。堂婶答,不用、不用,你挑不起。她靠上去,硬把堂婶肩上挑着的柴担抢到自己肩上。上大学前她是个强劳力,毕竟最近几年很少干活,柴担一到肩上,她感觉有些吃力,咬紧牙关,挺着。步子不稳,没走几步,柴担撞到路坎上,晃荡了一下,差一点滑下来。堂婶说,我来、我来挑。她仍没放下柴担。堂婶抓住扁担,柴担一边掏出两块枫树片,抱在手里。

丘来旺心里想,你装孝顺没有用,感情值不了几个钱。现在这世道,有钱才有用,“不信但看桌中酒,杯杯先敬有钱人”。钱好买东西,少一分钱别人不卖给你。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别人只看你有没有钱,不管你的钱是怎么赚来的。有钱了,还在乎别人对你不好?还需要子女养老?

放下柴担,喘息一下,丘小兰迈步往自己家走。丘来旺大声喊,等一下。她停下,转过身。丘来旺问,一餐要不要一角钱?她在头脑中迅速测算了一下,答,要。丘来旺接着问,一天三角,够不够?她以为是问学校的伙食,答,吃好一点,不够。丘来旺连珠炮似的说,一天三角,一个月多少?一年多少?十年多少?我养小英花费了多少?丘小兰感到很意外,一时答不上来,低头不语。丘来旺说,我是初中生,你是大学生,你更会算。丘小兰像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低垂着头。丘来旺说,算一千,已经给我一百六十二,还要八百三十八。我们是自己人,零头不算,你再赔偿八百。又要赔偿,一股气从她肚里翻滚着向上涌,一直涌到喉咙口,好似汹涌的洪水,又似张牙舞爪的猛兽,要从嘴里冲出去。想到自己是晚辈、小英的死自己确实有责任,丘小兰强压住快要决堤的怒火,一声不吭,掉头就走。

丘有旺把丘来旺喊到家里,告诉他,不是小兰害死小英,她不赔偿。小兰的母亲对丘来旺说,你女儿死了,心里悲痛,大家可以理解。叫小兰赔偿八百,想用女儿的命赚钱,同卖儿卖女有什么区别?丘来旺仅一句话,小兰让他造成损失,必须赔偿。丘有旺说,一分不赔偿。丘来旺昂着头,答,不赔偿,到法院告她。

丘小兰的阿哥长生、金生、水生轮番找堂叔、堂婶,求情、说理。丘来旺死猪不怕开水烫,一直不松口,不赔偿就打官司。丘有旺劈枫树片回家,顾不上吃晚饭,去找大队长王树才。第二天中午,大队长、治保队长到家里找丘来旺。丘来旺不在。他们站在丘来旺屋门口高声喊叫,托进山的人捎口信给丘来旺,喊丘来旺回去。过去,不用说大队长,就是丘有旺这样的生产队长,或者政治队长,说话一言九鼎,没人敢不听。现在,按田的面积分配化肥,大队、生产队不敢少你半两。偶尔要到大队打一个证明、批一块地建房,其他事情大队管不了,也不用大队管,大队干部说话没几个人爱听了。喊叫声丘来旺听到了,捎口信的人也告诉他了,他不当一回事,继续干活。捎口信的人催促,说,大队长找你有事。丘来旺理直气壮地答,叫我回去,谁帮我劈枫树片?我少赚钱,谁补偿我?

吴建功请公安特派员和包队干部出面调解,并且许诺,丘小兰家赔偿两百,他再添加一百,一共三百。丘来旺坚持要赔偿八百,少一分都不行。丘有旺托姑父找丘来旺说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用。托丘来旺的岳父找丘来旺说情,也没用。

无计可施,丘有旺放出狠话:丘来旺只認钱不认人、不讲兄弟情,你有初一,我有十五,下次遇到事情,也这样对你。丘来旺没再说赔偿的事,大家都以为他被丘有旺的狠话镇住了。

枫树片收购完,丘来旺去了一次县城,把丘小兰告到法院。自从丘来旺提出赔偿八百元之后,丘小兰心里凉了半截,感觉大家一心为了赚钱,邻里间感情淡漠了,村庄也不如过去美了,能不回家尽量不回家。收到法院传票,她特意回家去,同父亲商量,劝说堂叔撤诉,她愿意再赔偿五百元、两年付清。父亲叫她自己去找堂叔。她硬着头皮找堂叔,赔罪、认错,答应赔偿五百。丘来旺手一挥,说,免得别人说我欺负自家人,说我欺负自己的侄女,我不想多占你的便宜,你也不能因为我是叔叔就捡我的便宜,法院判决多少就多少。

叔叔与侄女打官司,头一次听说,十里八村传得沸沸扬扬。丘有旺和三个儿子几乎不与丘来旺来往,丘小兰看见堂叔远远地拐走。最后法院判决,丘小兰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责任,赔偿丘来旺三百五十六元。只要再赔偿两百元,丘小兰高兴不起来,心里凉丝丝的。

当地风俗,出嫁了的姑娘,正月要回娘家送“茶料”,夏天农忙结束要回娘家送“禾料”,弥月做寿、升学乔迁,亲戚间要往来走动。丘小兰远在千里之外,一时半刻回不去,大家都谅解这些小礼小节。遇到丧葬,亲戚不到场,意味着从今往后断绝关系。叔婆、父亲、母亲去世,提前拍了电报,紧赶慢赶,她总算赶到了。

丘来旺肚子痛,卫生院吃药打针,一直不见好转。到市医院检查,诊断是胃癌。听说治好最少要十多万元,他脸色发白,感觉天突然塌下来了。第二天,他说谁谁谁熬草药吃好了,谁谁谁请老中医开了一个方子吃好了,闹着要出院。回家仅三天,失踪了。屋里屋外、山上山下寻找了两天,在河里找到他的尸体。事前没有预兆,家族的人手忙脚乱办理他的后事,忘记告诉丘小兰。晚上八点多,二阿哥想起来,到邮电所拍电报。学校门卫收到电报,打她的手机,关机,只好发短信。她刚买手机,通话费一分钟六角,打电话时才开机。第二天上午恰好没课,下午到学校上课,门卫看见她,冲上去,递上电报。她心急火燎赶往省城火车站,还算有运气,买到了晚上十点半的快车票。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到市里,中午两点半回到六和村。踏进堂叔家的门,家里没有人,她以为走错了,或者電报错了,大声喊,婶、婶。一位侄媳从侧门进去,问她是谁,她说她是长生、金生、水生的妹妹。侄媳猜出是小姑,告诉她,堂叔暴死,在水里泡了两天,捞起来,直接拉去火化,早上出殡。家里人累了几天,歇息了。堂婶、堂弟一看见她,责怪她记恨打官司的事,故意拖延,不肯送叔叔最后一程。她要去坟墓烧几炷香,堂婶不同意,说不“逢七”,不宜去新墓地。阿哥、嫂嫂责怪她不把兄弟姐妹放眼里、不把六和村的事记心上。以前两三年回一趟娘家,后来,好几年没回娘家。

恢复高考,丘小兰考入师范大学。年轻、漂亮,大哥哥、小哥哥们呵护着她。父母亲希望她回到身边,她也愿意回父母亲身边。晓得自己是“班花”,有众多男同学追捧,但对别人送来的秋波视而不见。吴建功是老乡,比她大两岁,话比较投机,吃饭、晚自习邀着一起去,周末逛街邀着一起去。吴建功买支钢笔、买双袜子、买个钥匙扣要拉她去帮助挑选,偶尔,他会触碰到她的手臂、后背,她没有太介意。在同学眼中,她们已经是“一对”,但大学四年,他一次次暗示、明示,她装聋作哑,没有回应。

毕业后,丘小兰回到家乡五星中学当老师。吃“国家粮”的姑娘不多,有文凭的更少,五星公社干部、七所八站干部、社办单位年轻人,不管有没有可能,只要丘小兰没课,就有人找她。吴建功本来可以分配到离县城近的东溪公社,他自己要求调整到五星公社,任团委书记。他一有空就往丘小兰住处跑。她不在,他守在那里,其他人想去找她,看见吴建功,远远地躲开。他的父母亲都是工人,叔叔是县劳动局局长,在县城“朝中有人”;一毕业就当团委书记,以后肯定是个“官”,当团县委书记、公社书记没问题;个子虽然不高大,却充满阳刚之气,看着顺眼。丘小兰对吴建功很满意,吴建功趁她不备,摸她的胸脯、拧她的屁股,她嗔而不怒。吴建功揽住她,想亲她,她坚决不同意,说,是你的人,迟早是你的人。她不想在他心目中是一个很随便的女人。

吴建功去六和村,丘小兰父母亲、阿哥、嫂嫂都很热情。去双吉山游玩,堂妹摔下石崖,堂叔先是要赔偿,没达到目的又打官司。那段时间,丘小兰主动找他商量对策,两个人感情迅速升温,也给了他很多可乘之机。但他一有亲昵举动,她就脸色发青,极力抵制、反抗。他以为她还沉浸在悲痛之中,没有情绪。官司打完,他以男友的身份去六和村,丘小兰家人热情款待。丘小兰去县城,在他家吃午饭。他的奶奶看见她,拉着她的手问个不停。他送的小镜框,她放在办公桌上。他送她围巾、收音机,她给他买了皮带、硫化鞋。她有时到公社宿舍楼帮他洗衣服,两个人不吃食堂,自己用电炉煮饭菜。没有年轻人再去找她,晚饭后,常常看见他们手牵着手,在学校前面小溪旁边的石砌路上散步。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吴建功一碰到丘小兰的身体,丘小兰就打个激灵,脸色发青,推开吴建功。吴建功心里想,她不让我亲近,是不是有生理缺陷?是不是不是处女?是不是有其他难言之隐?年纪不小了,我不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可能捧着一个花瓶似的女人,中看不中用。他慢慢地疏远丘小兰,不再每天傍晚去中学,今天说下队里去了,明天说要开会,从天天见面变成两三天见一面。丘小兰不能管他的工作,没有半点疑心。外出开会、学习,别人问吴建功,对象在哪里?吴建功回答说还没有女朋友。

吴建功去县城开会,遇到林副县长。林副县长问他,有没有对象?他脱口而出,没有。林副县长说,帮他介绍一个。他连声答,好呀、好呀。林副县长把侄女介绍给他。林副县长的侄女初中毕业,胖乎乎,说话口无遮拦,在木制品厂做会计,准备调到林业局做会计。想到能得到副县长的关照,他点头答应。

吴建功父母、叔叔见了林副县长侄女,不太满意。林副县长拍着胸脯说,建功的工作我会尽力关照。吴建功回到五星公社,看到丘小兰的信,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心里有几分不舍,但想到林副县长拍胸脯表态关照他的工作,他就没有半点犹疑了。如果他“脚踩两只船”,对前途肯定有影响。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与前途相比,感情值不了几个钱。他想,长痛不如短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写信,指责丘小兰当着邻居们的面,说她不爱他。既然不爱,硬捆绑在一起,双方都得不到幸福。他尊重她的选择,从此各走各的路,祝她幸福。

丘小兰以为离开五星公社这个伤心之地,会忘记吴建功,会忘记堂妹小英。可是,一静下来,她不由自主想起吴建功,堂妹小英也时不时出现在她的梦里。她心里晓得林成文是她的老公,她要对老公好。她一再提醒自己、要求自己,却做不到。她心里牵挂、思念吴建功,回忆他们恋爱的往事,幻想她与吴建功结婚生子的日子,对林文成热情不起来、温柔不起来。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她以为身边睡的是吴建功。林成文说她躺在床上像个僵尸,怎么哄、怎么教,她都没有改变。慢慢地,林成文对她失去了兴趣,几乎不动她了。她无所谓,既没想改变自己,也不争取老公谅解。她没有朋友,从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事。她唯一的快乐是回忆与吴建功在学校的日子、在五星公社的日子,幻想他们结婚相夫教子的日子,成了一个单相思病人。林成文喝酒、打麻将,她不管,彻夜不归,她也不管。

林成文勾搭有夫之妇,事情败露,学校要处分他,他自己辞职,成为第一批下海的人。家里的积蓄全拿去办公司,丘小兰没有说半句话。公司半死不活,没给家里一分钱,丘小兰没有一句怨言。林成文在外面养了小三,丘小兰装作不晓得。林成文逼她离婚,把她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她默默忍受,没有哼一声。林成文散布谣言,说她心理变态,说她与前男友藕断丝连,她不辩驳一句。林成文给她钱,十万不行二十万、三十万,三十万不行五十万、一百万,无论给她多少钱,她始终不签字。林成文带着小三偷渡出国,丘小兰独自带着儿子,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林成文从国外寄回离婚协议书,说女人怀孕了,她没离婚,孩子办不了户口。出乎意料,丘小兰没有调查核实,立马签字。

几年后,林成文发迹了,要把儿子带出去。丘小兰没有阻拦,把儿子送到小区门口,掉头回家。

丘小兰独自一人生活,好心人劝她找个伴,她摇头。有丧偶、离异的人追求她,她一律拒绝。母校成立校友会,编印了通信录。她不关注林成文的地址、电话,把吴建功的电话号码存在手机里。后来,建立了班级微信群,她从没在群里发言,也没上传过自己的照片,但每天关注群里的信息,吴建功的事,一点一滴默默地记在心里。她不想影响他的家庭,更不想影响他的工作,从没有打电话给吴建功。

动车站在县城边上。一上车,丘小兰发微信给吴建功:出发了。每到达一个站,她就用微信报告一次。两小时五十分钟到达市里,满心欢喜走出车站。吴建功告诉她,直接到喜相逢大酒店。没接她,心里有些失落,一听酒店的名称,以为是着意安排,喜上眉梢。

丘小兰拖着行李箱、提着两盒补品,兴冲冲赶到喜相逢酒店。推开包厢门,吴建功眉开眼笑站在面前,她倏地放下行李,张开双臂,扑过去。正要抱上去,看到吴建功脸色突变、僵硬地站着,她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手往外划,装作惊讶的样子,自我解嘲,说,没变化、没变化,一眼认得出来。吴建功立马堆上笑,指着侧旁的沙发,说,坐、坐,其他同学很快就到。两个人正襟危坐,三人沙发一人靠一边。无话找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完全没有昨天电话中的热情。倘若不是开了电视,目光都盯在电视机,两个人都会感觉尴尬。

喜相逢酒店是全市最高档的酒店,刚开业半个月。同学陆陆续续走进包厢,有的是从县城赶来的,有的是从乡下赶来的。一见面,大家热情洋溢地向丘小兰问好。吴建功坐主位,叫大家随便坐。丘小兰挑了居中的位置。坐旁边的同学要往她杯里倒酒,她摇手說,不喝。吴建功说,不勉强。三个女的、八个男的,有的说开车,有的说高血压,有的说感冒,仅四人杯里装了酒。第一轮,相互敬酒。喝酒的人随意,喝水的人意思一下。虚假的客套,看上去几分热闹。没多久,一个个围着吴建功转,丘小兰成了一个局外人。估计菜快上完了,她站起来,说,还有事,我先走一下。好几个同学都说可以安排住宿,听口气没有多少热情。丘小兰婉言谢绝,拖了行李逃跑似的往外走。站在酒店门口,才意识到,原本打算送给吴建功的补品,还提在手上。

丘小兰不想遇到认识的人,找了一家偏僻的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到汽车站乘中巴车,上午九点多回到六和村。

田背乡已改为东田镇。四周的山看上去还是过去一样浓绿,其实是砍伐后长的次生林。河水小了一半多,河床窄了一半,河滩上茂盛的芦苇随风摇曳。村里新房子盖了不少,但一半多人外出打工,新房子没有人住,村庄冷冷清清。

补品送一盒给二阿哥、送一盒给堂婶。二阿哥兴冲冲打电话给大阿哥、三阿哥,告诉他们,妹妹回来了,赶紧回家一趟。两个阿哥都很热情,要她接电话,请她多住几天。一说请他们回六和村见面,两个人都支支吾吾,说没空,走不开,下次再约时间相聚。

丘勇置办了一桌丰盛的菜,请七八个老人陪小姑吃饭。有的老人看着丘小兰出生、长大,有的老人曾一起斫柴、挖笋、割禾,几十年没在一起了,感觉很生分。很多往事,丘小兰觉得记忆犹新、历历在目,他们早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飞。丘小兰觉得难以理喻。过去,叔伯兄弟坐下来喝酒,一喝大半天,甚至从早上喝到晚上。现在,老人们都说有事,不喝酒,好像屁股下着了火,坐了半小时,一个一个告辞,七老八十还忙着挣钱。

堂婶代丘小兰置办好了祭品,不仅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鞋帽,还有一幢纸房子,屋外有小汽车,屋内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一沓一沓的冥币,有面额一百元的,有面额一万元的,有面额十万元的,有面额一亿元的。下午,堂婶陪同丘小兰去祭奠堂妹。她们钻进村口对面的山林,径直来到记忆中的松树下,没找到一点坟茔的痕迹。堂婶说,千真万确,土工说堂妹埋在松树旁边。到另一株松树旁边寻找,也没有坟茔的痕迹。夭折的人都埋葬在这片树林里,她们找遍了整片山林,没有找到一个坟茔。天快黑了,堂婶提议,既然找不到坟茔,堂妹不能责怪小兰。她们返回到村口,把祭品堆在三岔路口焚烧。堂婶喊丘小英自己前去领取祭品,把钱存进银行,慢慢花。此时,丘小兰突然想到夭折的阿姊,想到其他夭折的人,想到已去世的叔公叔婆、父亲母亲、堂叔,她以前对他们不够孝顺,大声喊他们前去领取冥币,略表晚辈的心意。

祭品烧完,夜火暗淡下去,天底下朦朦胧胧、影影绰绰,白天清晰、耀眼的房屋、树林、河水都被夜幕遮盖。一阵一阵风从山上扑下去,丘小兰打了个寒战。感觉身上发冷。她问堂婶,你会冷吗?堂婶答,有些冷。她靠过去,揽着堂婶的肩膀,心里想快点回家,却搞错了方向,相拥着堂婶慢腾腾往村外走。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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