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超
小时候,我学习成绩好,又喜欢较真和爱管闲事。王晓华认为小小年纪就具有极强的原则性和管理天赋,便让我做了班长,从一年级直到五年级。
王晓华是我们的班主任,教语文课,漂亮、脾气大。声乐老师回家生孩子后,她又代课教我们唱“小燕子,穿花衣”,调儿跑得厉害,简直要跟着冬天的雪花,被北风吹到天边。王晓华经常把不写作业和课堂上背不出“秋天到了,大雁往南方”之类文章的笨蛋们赶到我家,让我监督。
邢连升和姜小军是我家的常客。邢连升这个名字,是他爸爸起的,希望儿子以后能升官发财,一鸣惊人。可事与愿违,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将来可能当大官的潜质,而那长年沾着鼻涕的袖筒和灰渍渍的领口,让多数小朋友敬而远之。在全班人都能抻着脖子流利地背出“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的时候,他对着课本都能看错行读串词。倘若让他回答问题,他先是一惊,慌不迭地站起来,腿肚子推得长条木凳子吱啦一响,人和凳子几乎都快倒掉,同学们憋着笑等着看他出丑。他使劲眨巴眼睛,往天花板上翻着眼白,却一个字也出不来,偶尔斜眼望见王晓华从眼镜后面露出凶狠的目光,赶紧低下脑袋,恨不得埋进胸膛里,又装模作样地皱皱眉头,以示悔恨至极。王晓华拿粉笔头铆着劲扔过去,邢连升这时反应又快了,一歪头便躲过去了。王晓华拿他没辙,也懒得说话,一指教室门口,他赶紧拖着脚甩着顺拐的手出去站好。这种情况,每天都会上演。
姜小军的妈妈在他两岁时改嫁给了另外的男人,他跟着独身的爸爸过,父子俩相依为命。对这个小小年纪就失去母爱的儿子,他爸爸心中愧疚,恨不得把全世界的爱都给他。放学时,别的同学撒娇扑向妈妈的怀抱,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一直盯着人家的背影消失在街口拐角。老姜看到这一幕,鼻子发酸,心都要碎了,偷着抹掉眼泪,赶紧过去拉起孩子的小手。西街又开了家做糕点的店,让孩子随便挑!
姜小军小鼻子小眼小脑袋,总是一副贼眉鼠眼的样子。平时油嘴滑舌,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但只要有不懂事的孩子骂他与妈妈有关的话,他便要去找人拼命。王晓华嘴上不饶人,心底却藏着点柔软的母性,一般不会找他麻烦,唯独最讨厌的便是,姜小军从来不写作业!不交作业的理由五花八门,忘记带了,家里进了小偷,路上被人劫了,等等。每当这时,王晓华就骂他是不是把脑子也忘在家里了,小偷和劫匪都比你有文化,不要钱专抢作业!更让当时20岁出头的小王老师脑门充血的是,姜小军挨骂时,一边撇着嘴假装委屈,一边对着旁边同学挤眉弄眼。眼皮子底下竟如此嚣张,这次王晓华没扔粉笔头,抓起手边的黑板擦瞄准肩膀斜过去。上课没几分钟,教室外面走廊里,邢连升和姜小军这对难兄难弟,终于胜利实现了会师。
12岁的小邢和小姜,没有理想,没有抱负,没有忧愁,每天过得天真快乐,把与王晓华的斗智斗勇,当成了童年唯一的乐趣。王晓华风华正茂,情窦初开,忙着和五年级那个斯文又帅气的班主任谈恋爱,实在没有精力下班后继续收拾他们。她自有办法,就是把这两个人都轰到我家,直至该背的课文一字不错,该写的作业一题不落,才允许他们回家。
这两个人并不真的怕王晓华,却怕我。我掌握着他俩何时回家的生杀大权,而这关乎他们能否及时赶回去看准点播放的动画片《宇宙骑士迪波威》。
夕阳下,我在前面欢快地唱着歌,一路蹦跳回家。后面邢连升和姜小军,耷拉着脑袋,踢着路边的石子,不情愿地跟着。走得慢了,还会被我折回去揪耳朵。傍晚,人们结束劳作,赶回家吃饭,瞧见这师徒三人行,便大声说,哟,这两个熊娃又被老师撵回你家了。秋天的晚霞格外绚丽,天边的云像燃烧的火焰,这俩人的脸也红扑扑的,不知是被映红还是感到羞赧。而邻居们早已习惯他们眼中这个伶牙俐齿的小闺女,煞有介事地尖着嗓子训斥两个半大小子的情景。
俩人进了我家,熟门熟路地去趟厕所,再找到各自的杯子喝口水,便被我赶进房间,且只能站在书桌前完成王晓华的作业。未到饭点,我出去找其他小朋友弹玻璃球,这期间,我妈一定会偷着搬两把椅子过去让他们坐,又洗两个苹果递进去。约摸我快要回家,三个人合伙再把椅子搬出来。
等到夜幕降临,我也已经把人家的玻璃球都赢了过来,揣满两只衣服口袋,与对方约好下次比赛的日子,便开始往家跑。这些透明的玻璃珠子互相碰得叮当响,我的心也欢快地像是要跳出来。
我让邢连升背书,我妈一会来送杯水,一会找个针头线脑,趁我分神的空,他偷着瞄几眼课本,终于拧着山路十八弯的眉头,磕磕绊绊地憋完了那两个自然段加起来只有几百字的课文。拿过姜小军的作业本一看,简单的算术题,被修改涂抹了好几遍,本子几乎被橡皮擦揉烂,但是答案竟都正确,有几题甚至写得字体工整秀气,再回头一看我妈心虚的样子,便明白怎么回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妈领着这两个小骗子,每次都糊弄她的亲闺女。
从小学二年级到五年级,我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与这两个倒霉蛋纠缠在一起。他们如同两个被流放的犯人,像模像样地在我家驻扎下来,成为了我们短暂的家人。我既嫌他们笨得烦人,又认为自己好像有义务帮他们树立远大的志向。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邢连升和姜小军都凶巴巴的,像是恨铁不成钢的家长,急切地想要自己的苦心能被对方理解,并希望这两个让人操心的孩子,最终变成王晓华和我都想看到的那样,长成明朗上进、彬彬有礼的好少年。
然而,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如我们所愿,也不是所有的笨蛋都有逆袭的机会,命运的轨迹总是弯弯曲曲地向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延伸,既黑暗又光明。
王晓华失恋了,那个小学五年级的男班主任,去做了初中的语文老师,娶了一家小公司的女职员。她不明白,为什么放着婚恋市场上备受欢迎的女老师不要,弃俩人这么多年郎才女貌人见人夸的感情不顾,非要找一个职业普通相貌更普通的人呢?我当时也不懂,只知道,王晓华讲话噎人、动辄扔东西的习惯,即使面对让她脸红心跳的恋人,也未曾改过。
姜小军得了癌症,在我转学走的那年,离开了这个世界。听说他爸爸在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只是从此再不与人说话,王晓华却哭得差点断气。邢连升仍旧浑浑噩噩地挥霍着已经时日无多的少年时光,依然没有几个朋友,我甚至觉得,也许,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转学之后,他也跟著做生意的爸爸去了另外的城市。从此再无音讯。
后来,我渐渐忘记了他们。再后来,我发现自己忘记的不只是他们,包括王晓华,也包括那个戴金丝眼镜的斯文男班主任。原来,在我们人生的每个阶段,不管是多密切的人,不管是多么刻骨铭心的故事,最终,竟然都像浮尘般,一阵风吹过,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待下次起风时,或许能吹起一层涟漪。邢连升和姜小军,一个在我的记忆里隐匿,一个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其实,终归都是渐行渐远,远得连平行线都不算。
一天,路过一家店,里面传出一首怀旧的曲子,罗大佑抖着嗓子唱“流水它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忆的青春”,我停下听了很久,想起了这两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