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的迷信和忌讳

童孟侯

迷信和相信

当年，“海供水54”号的水手长叫林荣坤，福建人。有一次，他回乡探亲，归途中特地到湄洲岛上请来一尊妈祖像，小心翼翼捧上了船。林水头要把妈祖像供奉在船员活动室。政委知道了，不同意。可是林水头坚持，大多数船员也支持他。

政委只得把这个突发情况报告给船队队长。

队长一口回绝：“不要搞迷信！”

林水头特地跑到船队，和队长针锋相对：“怎么是搞迷信？我們福建那边很多船运和渔业公司都允许船员把妈祖像请上船，开船前都要点上三支香，拜一拜，祈求妈祖保佑。而且，这些花费，有些船上的工会小组都给报销，上级工会也默认，说只要船舶安全就行，这不是最大的事情吗？”

船队队长态度强硬：“福建是福建，上海是上海;国营是国营，民营是民营，桥归桥，路归路，不搭界。你要摆，我同意你把那个像放在自己的舱室里。”

据《大明一统志》记载：公元960年3月25日，福建莆田湄洲红螺乡的林愿生了第六个女儿，因为这第六个女儿不哭不闹，特别安静特别乖，便取名叫默。林默长大后聪慧异常，识天气，通医理，善舟楫，熟水性。一听到海船触礁翻沉，她就会组织乡亲们前去抢救，自己还亲自划船。

不仅如此，林默还乐善好施，只要听到哪个船员生活过不下去了，就会送粮送钱。可她自己不是财主，不很富裕。

有一次，林默正在家中纺织，忽然感到有海难发生，于是飞奔到海边，真的把遇难的父亲救上了岸。

消息传开后，乡亲们都认为林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又有一颗火热的助人为乐的心，比神仙还神。于是，林默的故事越传越远，越传越神奇。有个船员“爆料”说：“有一次，林默梳妆时，镜子里出现一位神道，送给她一块铜符。自从有了这块铜符，她就能够身轻如飞燕，入水如游鱼，神道啊，林默可不是一般人！”

有一次，林默去救援一艘遇险的渔船，不幸被桅杆击中头部，落水身亡，连人都找不到，她“如游鱼”那般游走了。老百姓都来纪念这个奇女子。大家一致认为，人行善事，死后为神！于是，大家捐款捐物，在福建湄洲岛上建立起通贤灵庙，专门用来供奉林默，并且把她称作“妈祖”。

从此以后，林默成了渔民、水手、海运客商、航海旅客公认的保护神。台湾岛上有80%的人相信妈祖，全世界有2亿人相信妈祖。中国历代皇帝也不得不对林默刮目相看，14个皇帝先后多次褒封她为“天上圣母”，并且列入国家大典。

所谓迷信，就是信仰神仙鬼怪等不存在的事物。林默不是“不存在”，她是福建莆田湄洲红螺乡出生的，是林家女儿，确有其人，确有其事，确定无疑。

所谓迷信，也泛指盲目的信仰崇拜。可是人们对林默这位伟大的女子之崇拜一点儿都不“盲目”，而是有明确的指向性。所以，这是相信，不是迷信。如果这算迷信，那么在西贝柳斯的故乡，在莎士比亚的故居前，竖立起音乐家、文学家的铜像，供大众瞻仰，难道也是迷信么？

如果用现在小青年的想法来解释“迷信”两字，倒也痛快：“迷信”也许就是对某个歌星、影星、舞星相信到入迷的程度，所谓“铁粉”“钢粉”是也！

忌讳和祭祀

我曾经在《中国海员》杂志工作，编辑大多当过海员，如果对这档子“业务”不熟悉，编起文章来会有障碍。比如：什么叫压舱？什么叫锚链孔？什么叫雾号？什么叫罗经？什么叫琵琶头……《中国海员》的编辑都懂吗？《中国海员》的编辑可以不懂吗？

大学生小周到我们杂志社报到，我就让他到上海海运局的一艘货轮上去当水手。我要他连续航海半年，熟悉船舶和船员，熟悉大海和海空，再回到《中国海员》杂志社当记者或者编辑。

一天，船上饭厅里有清蒸鳊鱼，小周很喜欢吃鱼，拿了一盆，然后把鱼吃得干干净净。他先吃上面，翻过来再吃鱼的背面，肉头肥啊，味道鲜美啊——有人立刻把这事报告船长。

小周刚吃完饭还没有喝汤，大副就赶过来通知他：“小周，快到船长室去一趟，就现在！”

船长虎着脸，用右手掌翻了一下，说：“听说你吃鱼的时候这样啦？”

小周点头说：“您是说翻过来吃鱼吗？是呀，是呀，翻过来吃背面的鱼肉，不能浪费了，对不对船长？”

“对你个屁！”船长顿时拍着台子大发雷霆：“你还敢说，你还要说，你给我闭嘴！”

原来，航海者吃鱼一般只吃上面，从来不翻过来吃背面;要吃背面，也是用筷子从上面挖抠，绝不把鱼翻过来吃——这是当船员的大忌！

如今，我上岸这么多年了，早就不航海了，但是在家里或者饭店吃饭，从来不敢把鱼翻过来吃。小周犯了船员的大忌，但他还莫名其妙。

大副把小周拉到自己舱室，关上门，悄悄劝说：“这个‘翻字在船上是不吉利的，不要说你把鱼翻了个身，就是平时，我们连这个‘翻字都不敢说的。”

小周闻所未闻，若有所思。

大副接着说：“你给我记住了，竖起耳朵好好听，非但不能翻过来吃鱼，还不能切断鱼胸骨;吃鱼的时候要从上到下顺着吃，不能从尾巴开始倒着吃。还有，吃饭吃到一半，要喝口汤，这时，不能把筷子搁在碗口上，这个搁，就是船搁浅的搁呀，不吉利！还有，吃完饭不能把碗倒扣在桌子上，这个倒扣就是船要倒扣在海底的意思！还有，不能在船头小便，不能在船上吹口哨，不能把两腿荡在船舷外……”

小周惊异万分：“这么多忌讳呀，我以前还真的没有听说过！”他思忖，要到《中国海员》杂志社当编辑或记者，如果不懂这些忌讳，还真的不行！

规矩和科学

忌讳这件事在中国的各行各业都特别“顽固”，科技发达至今，宇宙里的黑洞照片都能拍到了，人都能在月球上行走了，深潜器能够下潜到7 000米深的海底了……然而，那些不成文的忌讳依然在各行各业流行着，坚持着。

比如：伐木和植树的工人从来不说“火”字，从来不把火柴和打火机带入林区，即使住在小区，也从来不跑到屋外抽烟。建筑工人从来不说“倒”字。狩猎人禁忌直呼野兽的名称。养蚕人从来不在蚕室睡觉。开店人不能敲打账桌。古代中医行走在乡间，从来不吆喝什么“看病啦看病”，什么“病家不用开口，便知病情深浅”，中医们只是用手摇一种类似铜圈的响铃……

我们也许可以躲避很多事，卻很难躲避各种行业里的忌讳。我们也许了解某个行业的禁忌，但是不可能深知各行各业的“密码”。

根据我本人的经验和考证，细细算来，行业中间，还确实是船上的忌讳最多，航海者的忌讳最多。常年漂泊在大海大江之上，如一片叶子，忌讳较多，应该是情有可原的。

旧时，东海渔民造好一艘船，就在大桅上贴“大将军八面威风”，在二桅上贴“二将军日行千里”，在三桅上贴“三将军舵后生风”，在四桅上贴“五将军五路财神”。渔民还要在船舱内贴上各种对联，什么“积玉堆金、船舱满载、无浪多招宝、船后生风、开网大吉”……那艘船简直就是披挂齐整的新晋武王！

以前，东海渔民上船是不穿鞋、不洗脸的，春夏秋冬都是单裤一条。在船上吃饭有固定座位，不能乱坐。菜碗放在正中的位置，船员只吃自己这一边的菜。当然，吃鱼是万万不能翻过来吃的。

渔船一旦发生触礁或者漏水事故，就要在船头显要处倒插一把扫帚，在桅杆上挂一件破衣服，用来表示希望别人来救援。救援的船来了，求救者跳到对方的船上之前，必须先把鞋子和柴扔到对方船上，人才能跳过去……

这些规矩一条条很细，一条条很死板。

当然，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海岸、不同的大洋大海，其忌讳不尽相同，但是，欲望和诉求是相似的。

再说说旧时在黄海行船的忌讳：上船时必须穿鞋戴帽，和东海船民相反。即使脱光衣服跳到海里作业，也必须戴着帽子。据说不戴帽子，脑袋就发亮，远处的怪鱼看到了会来吃人。

渔民作业间歇在甲板上或者船舱里休息，不准用双手抱住膝盖，不准把手背在身后，绝对不准！他们认为这样做的话，一切就会不景气。

丈夫从黄海捕鱼归来，妻子会突然把几日前用白面蒸成的白兔馍馍塞进丈夫的怀里，这叫“打个兔子腰别住”，以祝福亲人出海平安。然后，船员们（不带父母和妻儿）相约到某个地方聚餐。船老大要先祭海龙王，礼毕，大家才开始放开肚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直吃到每一个船员烂醉如泥，必须醉得躺倒在地。据说只有这样，一年中才能百事如意。实在是喝醉了，实在是喝不下了，喝剩下的酒必须倒掉，不能带回家，否则要倒霉！

黄海的渔民特别尊重船老大，平时见到老大，都会说“顺风”，或者“满载”;吃饭时，必须把鱼头对准老大，喝酒、吃菜、吃饭、发烟，都从老大开始，以此说明船老大是一艘船的核心，所谓“老大”，就是第一，不是“老二”。

其实，这些习俗是船员为求得平安和丰收而形成的护身之法;其实，这已经不是忌讳而是规矩，规矩是必须遵守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什么叫忌讳？忌讳就是因为风俗习惯，对某些言语和举动有所顾忌，积久成为禁忌。

什么叫忌讳？忌讳就是对某些可能产生不利后果的事情力求避免。于是，固守习俗，不敢越雷池半步。这就使得有些船员缺乏某些创新和见义勇为的品行，反正这是世代相传的，反正是前一辈人留下，我们为什么要去突破它？触碰这些底线没什么好处。

比如：有些水域的船上有个铁定的忌讳——坚决不救落水之人！他们认为救起落水人，落水鬼就会在船上寻找“替身”，自己就会倒霉，所以，无论如何不救。这样的忌讳实在是糟粕，应消除。

有些海域救人的规矩更加特别：如果碰到面朝天的女尸和伏身的男尸，绝对不能马上打捞，要等海浪把尸体打得翻身，男尸向上了，女尸向下了，才能打捞。那么，什么时候大大的海浪会打过来呢？

什么时候正好把尸体打得翻过身来呢？不翻过来就永远不捞了吗？

还有，打捞时还要用镶边的篷布蒙住船头的“眼睛”，以避邪气……

于是，令人愤懑的场面出现了：2009年11月，湖北荆州宝塔湾的河里，有2个少年落水了，情况十分危急！路过的何东旭等3位大学生见义勇为，毫不犹豫地跳下河营救。结果很不幸，2个少年获救了，3位大学生却溺水身亡。

没多久，姓陈的船主驾着船出现在出事现场，他利用船民的忌讳，先把大学生的尸体拉过来，绑在船边的水里，但是并不打捞上来，而是让他们泡在水里，然后向死者家属索要打捞费：“说吧，你给多少钱？我告诉你，给钱不到位的话，我就不捞！让他们漂着。”

最后，姓陈的竟然收了遇难者家属3 6000元！

在这里，忌讳让卑劣者乘虚而入，令人愤慨。

旧时，人们对大海的气象情况没有准确的科学预测，船舶多以木质的小型的为主，多以风帆为主，多以划桨为主，船舶很简陋，很摇晃，航海人对自然灾害的抵抗能力是非常有限的，所以，遵照忌讳，虔诚祭祀，惧怕得罪了神灵而葬身海底。

如今，造船业已经非常发达，通讯更加灵便，卫星导航已经是家常便饭，船上能够得到准确的当日的气象信息和气象预报，船老大能够驾船避开海啸和台风……所以，总体来说，航海者的禁忌是越来越少了，有的自然而然消失了，没人再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