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遗”前世今生:保护还是消费?

2019-11-11 02:17阿树
看世界 2019年22期
关键词:努比亚神庙世界遗产

阿树

阿布辛贝神庙依崖而建

在埃及南部的努比亚山谷,阿布辛贝巨型神庙依崖而建,四座法老神像俯视东方的广袤湖水。走到神庙内部,随处可见古老的象形文字,廊柱上是描绘战争的精妙浮雕,柱顶展翅的秃鹫雄壮而威武。

旅客进入美轮美奂的神庙群,无不对此宏伟的历史景觀啧叹惊奇,仿佛回到了公元前13世纪,邂逅古埃及第十九朝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显赫一生。

但请等一等,让我们把时间回拨60年,回到20世纪50年代,你会发现,5000多平方公里的大湖并不存在,而神庙屹立的地方,也只是一片空地。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世界遗产的故事,就是从这里讲起的。

努比亚行动计划

时空错位感是这样产生的:20世纪60年代初,埃及与叙利亚联合组成的阿拉伯国家做出决定,要在阿斯旺城外建起一个水坝,用来灌溉尼罗河流域的农田,还可以用作水力发电,满足经济发展需求。但如此一来,雄伟的阿布辛贝神庙群就会遭殃。

另一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眼看情况紧急,很快启动了所谓的“努比亚行动计划”(Nubia Campaign)。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成立于1945年,宗旨是促进各国就教育、科学和文化展开合作,避免再次爆发世界大战这样的人类悲剧。

“努比亚行动计划”号召了100多个成员国,召集全球最有能力的人,发动来自国际社会的人力与财力,展开紧急救援,以拯救阿布辛贝神庙。

1963年11月,行动正式吹响号角。众多水文学家、工程师、考古学家纷纷加入,协同努力。阿布辛贝神庙被分解成807块,而旁边的菲莱神殿,则被分成235块。每一块都被精准切割,编了号,然后被运送到山坡上,重新组装。神庙内的太阳光线角度,也被一模一样复原了。

历时5年,该计划于1968年9月宣告结束。毫无疑问,这是任何一个国家都无法独立完成的艰巨任务。得益于这次成功,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顺势而为,发起了“人类遗产拯救计划”。60年代中期,威尼斯几乎要被水淹没,联合国再次及时出手。

“努比亚行动计划”直接促成了1972年《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以下简称“公约”)的诞生。公约的宗旨是,通过发挥教科文组织—文化、科学与教育三者的国际协作力量,同等地保护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

而我们所熟知的《世界遗产名录》,正是在此公约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世界主义

“遗产”这一概念,可追溯到法国大革命之后。

社会等级制的私属特征被大革命打破,建筑遗产的所有权转移,于是诞生了一种国家遗产的概念。遗产政策也随之诞生,用以保护、修复那些承载民族记忆的古老建筑。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这个理念更多存在于民族国家内部,也仅涵盖历史文化遗产。

1963年11月,“努比亚行动计划”正式吹响号角,以拯救阿布辛贝神庙

60年代后,被二战洗劫的欧洲率先完成经济重建,文化多样性蓬勃发展起来。一种世界主义的共识—即如何保护人类文明成果,正在凝结。先是1959年,国际文化财产保护与修复研究中心(ICCROM)宣布成立,并在威尼斯公布了一份文件:《威尼斯宪章》。这份文件首次以国际宪章的形式,确立人类文化遗产保护的共同准则。

宪章开宗明义地写道:“世世代代人民的历史古迹,饱含着过去岁月的信息留存至今,成为人们古老的活的见证。人们越来越意识到人类价值的统一性,并把古代遗迹看作共同的遗产,认识到为后代保护这些古迹的共同责任。将它们真实地、完整地传下去,是我们的职责。”

197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台的公约,正式厘定了世界遗产的概念,并确立了从国家到国际的系统性保护措施。从大革命前的私属特征,到国家遗产的确立,最终,遗产逐渐突破了民族国家的定义,从而具备某种世界主义的特征。世界遗产的理念,也逐渐走进公众意识。

历史学家大卫·罗文苏曾说,遗产概念蒸蒸日上,是20世纪末最有影响的文化现象。人们发现,遗产不是一种固化的概念,而是鲜活的景观。

1991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巴黎圣母院,于今年4月遭遇火劫。我们潜意识里会认为,它是人类文明的悲剧。这种共同意识,正是得益于世界遗产理念的发扬。回到半个世纪前,或许大多数人不会这样想。

总之,这样的理念已经深入人心:遗产属于全人类,因而必须得到全人类的保护。世界遗产保护,不仅意在唤起全人类的共同责任,也凝聚一种共同情感。

理念的延展

世界遗产的理念颇为丰富。最开始,公约把世界遗产划分成自然、文化和复合遗产三类。

2019年4月,巴黎圣母院遭遇火劫

文化遗产包含文物、建筑群、遗址等。申请的项目需要符合以下标准之一:某种天才杰作,或对建筑艺术、景观设计等产生过重大影响,或可为消失或现存文明产生一种见证等。

自然遗产可以是突出的自然面貌,也可以是濒危动植物生态区、天然名胜等。申请标准有:构成地球演化重要阶段的突出例证;在地质、生物演化、人类与自然环境相互关系三方面提供突出例证;珍稀动植物栖息地,稀有自然现象、地貌和地带。

复合遗产中,文化与自然的成分本身难以界定,申报时,需要具备文化或自然项中至少一条标准。

1992年,公约还加入了“世界记忆工程”,以抢救那些文献记录,并单列一个门类:世界记忆遗产。诸如贝多芬和肖邦的曲谱原稿、古腾堡1455年印刷的第一本书《四十二行圣经》。由此,世界遗产的概念也扩散到口头传说、文献记录等领域。

再后来,另一种遺产的抢救紧迫起来,如民俗技艺、濒危语言等。这些活态的人类财富,已经到了被遗忘的边缘。为了挽救它们,1998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计划。至此,世界遗产的概念和类型,极大地丰富了起来。

申遗的一般流程是,缔约国提交遗产清单后,经由每年举行的世界遗产大会讨论并批准。迄今为止,缔约国已有193个之多,世界遗产的数量已达到1121项。而中国是最多的国家,高达55项,跟意大利共列第一,其次则是西班牙、德国和法国。

终极悖论

这样一个全球的文化联盟和政府间合作组织,是如何保护世界遗产的呢?

2012年,控制马里北部的伊斯兰团体“伊斯兰卫士”的发言人高调宣称:“没有什么世界遗产,它根本不存在。我们自己的事,不容许异教徒插手。”

而此前不久,反政府武装分子刚刚破坏了廷巴克图圣殿,一个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的重要文化景观。廷巴克图一直是北非阿拉伯、柏柏尔文明和非洲文明的交汇点,某种程度上,圣殿也是这种文明的象征。极端分子此举引起了全球的愤慨。

事后,联合国起诉了发出破坏命令的头目艾哈迈德·法奇·马赫迪,指控他破坏世界文化遗产,犯有战争罪。2016年,国际刑事法院对这项战争罪作出了9年监禁的判决。

马里政府收复该城市后,遗产的重建工作变得紧迫起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开始了损害评估和重建工作,但在跟政府、军方沟通如何确保遗产区域安全时,分歧和隔阂出现了。按照公约,这是当地军方的应尽义务,但大多数士兵从没听说过,教科文组织不得不对此展开培训。

这是世界遗产保护的典型过程:由联合国牵头主导,以政府为盟友,协同各国军队、国际刑警组织、世界海关组织,以及包括国际拍卖行在内的其他行为主体,共同守护人类的遗产。各缔约国尽其义务,即便战争期间,大家也不能为所欲为。

但需要明白的是,这仅仅是世界遗产的第一张面孔,且公众对这些内在的运作,还是相对陌生的。

世界遗产廷巴克图圣殿遭到了反政府武装分子的破坏

我们常规认知里的世界遗产,却是另一种面目:如果一个地方成功跻身“世遗”,随之而来的,不是印象中小心翼翼的保护、维护,而是暴涨的旅客人数,是热火朝天的旅游开发。

跟旅游产业高度联姻,让“遗产旅游”成为一个人人趋之若鹜的消费项目。这时候,我们会发现,“保护”一词,就不再那么简单了。

的确,很多世界文化遗产的保护和维护资金,需要依靠旅游收入,比如金字塔、罗马尼亚的别尔坦要塞教堂。

但在旅游消费的洪水猛兽面前,《世界遗产名录》的价值似乎也被逆转了。申报国的热情高涨,恰恰呼应着联合国潜力无限的“产品供给”(且近乎免费)。世界遗产用于旅游开发,可榨取巨大的经济价值。

这个悖论从根源处就存在,公约把“城市或旅游发展”看作遗产破坏的第二大人为因素。它倡导全世界做出保护遗产的承诺,但自身又带着难以拒绝的魅惑力,刺激旅游人次的爆发式增长。

这样的案例不胜枚举,比如安徽的西递村。早年有村民因为肆意拆除这些古老建筑,被判刑罚款,人人共愤。2002年,当它被列为世界遗产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件保护人类古村落文明的伟大善举。

但短短几年之后,惊天逆转发生了。旅游和房地产开发,让古老的村落焕然一新,生态文明与古建筑,也一去不复返。

这时,世界遗产的终极价值就动摇起来了:它只能面向过去吗?是留住现在,还是走向未来?消逝,是一种必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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