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 彬
(接上期)
冯子存和俞逊发合影
霹雳一声,改天换地,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1948年8月,尚义县人民政府成立了。父亲设法买了笛子,加入到人民群众自发组成的秧歌队伍中,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地庆祝新中国的诞生。父亲一边经营杂货铺,一边抽空与杨维藻等四五位艺友将高跷会重新改组为村剧团。没有打击乐器就因陋就简,自己动手制作,用铜盆代替锣、木盆当作板鼓敲。以山西梆子、二人台为主要演出形式,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活跃群众文化生活。他们根据当时社会情况编创演《明白人不入一贯道》《反对抽大烟》两个针砭时弊的小戏,以及歌颂共产党、歌唱新生活的新剧目;每次演出都引起轰动,深受群众欢迎,得到当时尚义县政府文教科的大力支持。后来又与土木口的一个山西梆子戏班合并,由县里统一领导,剧团很快发展到二十多人。每逢节日或县里召开代表会庆祝会,他们的剧团都会被邀请去助兴表演。这一时期,父亲成为张家口一带妇孺皆知的明星,“吹破天”名声叫的更响了。
1951年7月,在艺友刘万宽的动员和介绍下,父亲打消了很多顾虑,转让了自己的杂货铺,参加了“察哈尔省察北区文艺宣传队”,成为一名新中国专业文艺工作者,结束了十余年边做生意边卖艺演出的艰辛生活。稳定愉快的生活、崭新的艺术天地使他欢欣鼓舞,焕发出极大的创作演出热情。父亲和宣传队的同志们编创演出了《鲜花给你挂胸前》《姑娘去春耕》《劝丈夫》等许多内容健康向上,群众喜闻乐见的新文艺节目。
1953年春天,张家口地区欢迎朝鲜访华团,宣传队被安排负责演出任务,为此召开全队会议,请所有队员出谋划策,讨论如何进一步丰富演出节目形式。
队长晁士廉问父亲:“老冯,你来个独奏怎么样?”
一脸迷惑的父亲反问道:“什么是独奏?”
“独奏就是一个人吹”。队长回答道。
父亲笑道:“那还不行?没问题!”
队长一拍大腿道:“好!那今天晚上你就来!”
父亲爽朗地回答:“行!”
接着,队长告诉父亲演出时如何上台、如何等报幕员报幕,吹奏完后如何鞠躬谢幕、如何下台,如台下掌声热烈,如何再上台,再等报幕后再吹奏。
一切按照队长的指导,当天晚上,父亲登上张家口庆丰戏院舞台,即兴独奏表演了改编于二人台音乐的《放风筝》,台上表演娴熟欢快,台下观众则为“笛子独奏”这一新奇的艺术形式及精湛的演技折服,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在一次次雷鸣般的掌声与喝彩声中,父亲返场吹奏了《喜相逢》《刘妈妈提亲》和《十月怀胎》等四首笛子曲。这是父亲从十几岁学艺,流浪卖艺三十多年以来,第一次以独奏的形式正式登上舞台表演吹奏笛子,演出获得了极大成功,轰动了整个山城。
共产党领导的新社会,父亲真的“把天吹破”,他吹奏出一片舞台的新天地,他的笛子独奏成为宣传队每场演出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走到哪演到哪,演到哪笛子独奏艺术就传播到哪。
1953年2月,文化部自中央戏剧学院、中央歌舞团、中央音乐学院、中央民族学院等机构单位中,抽调出179名音乐舞蹈干部,组成数个工作小组,分派至全国各地对民间音乐舞蹈进行调查与发掘工作期间,《河北日报》报道河北省宣化市有一位五十多岁的民间艺人:“他用笛子吹奏了《二人定计》《卖麻糖》《走西口》三个民歌。”这位身背两把竹笛,人称“吹破天”的民间艺人,就是在20世纪笛子艺术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我的父亲—冯子存。
父亲的同乡、著名笛子演奏家、教育家陆金山教授回忆时说:“当年我采访冯老时,冯老向我提过他在乡里演出的情形。冯老在进察北文艺宣传队之前就特别有名,以前我家(东井集)这边就是个赶集,赶集上卖什么的都有,也有摆小摊子唱山西梆子、二人台。只要冯老一吹,对面观看唱戏的人群就散了,大家跑过来听他演奏。等到冯老吹奏完,他的腰裤带上塞满了烟卷,塞了满一圈,当地人真的很喜欢听他演奏。冯老还提过有个妇女抱着孩子来看他演出,听得太入迷,‘咚’的一声,孩子掉到地上了。”
如果喜欢,那心中一定充满着你的渴望。当地老百姓如此喜欢父亲的笛声,是因为他的演奏风格是在内蒙古、原察哈尔北部、张宣地区的民歌、山西梆子、二人台等民间音乐和戏曲的熏陶下形成的,体现了北方人民的生活、审美、性格和语言特点。一般演奏家是吹不响父亲的笛子的,因为,父亲用的笛子比常人的低几十音分,甚至半个音,在他的笛子独奏曲中,气息刚柔相济,以刚为主,声音平直,结实高亢,嘹亮浑厚;在强大的气柱支持下,吐、滑、剁、揉、震、颤、叉、飞,诸种指法绝技相得益彰。歌唱性是他演奏中的最大特色,也是灵魂。毕竟,乐器演奏的最高境界是对人声的模仿。为丰富演奏效果,父亲运用花舌的技巧,并在这一基础上,长、短、密、稀、软、硬各种花舌应运而生;为增强表现欢快、跳跃的情绪,各种吐音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白居易诗句);为了笛子能像唱戏唱歌一样的抒发心曲,各种滑、抹、揉、压的技法交响融汇;打、带、颤、赠的装饰音美轮美奂;气冲音绵绵邈邈,催人含悲吟苦泪落;六孔泛音云烟飘逸,恰似风筝徐徐飞天。那位把怀中的孩子掉到地上的妇女,一定是在父亲的笛曲笛声中,听到了自己全部生活的渴望。美是生活,此言不虚啊!
1953年4月,父亲入选河北省代表队,参加在北京举行的第一届全国民间音乐舞蹈会演观摩大会。会演中,父亲表演的笛子独奏曲《喜相逢》《放风筝》震撼了全场观众,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获得一等奖,父亲被评为优秀演奏员。《喜相逢》《放风筝》这两首笛子独奏曲很快成为电台广播的主要音乐节目内容,传遍了祖国各地,车站码头、公园广场、乡间地头,只要有音乐的地方就能听到这两首独奏曲。全国各地文艺团体的笛子演奏者、民间笛子爱好者都争先学吹《喜相逢》《放风筝》,笛子独奏从此成为各地音乐舞台一种不可缺少的艺术形式。
1953年7月,是父亲人生经历的一个巨大转折点。会演结束后,父亲被调到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工作团;10月,父亲随中国人民赴朝慰问团到朝鲜演出,在前线为中国志愿军、朝鲜人民军以及朝鲜人民慰问演出。父亲的笛子独奏曲是战士们最喜爱的节目之一,还受到金日成主席的亲切接见。在此次出访慰问演出中,父亲与随团同去的著名京韵大鼓表演艺术家—我的母亲良小楼相识相爱。
1954年3月12日,在王昆、孟于、丁乐等同事的热情帮助下,父亲冯子存与母亲良小楼喜结伉俪,在北京中央歌舞团举行婚礼,开始了幸福安定的新生活。孤身一人漂泊流浪数十年,整整五十岁的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我——他最疼爱的女儿。
1956年,是父亲人生最重要的一年,父亲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并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主义战士!
1958年以后的一个时期,父亲曾随中国艺术家代表团频频外出访问演出,他的笛声传遍五洲四海、大江南北。他不但在国内享有盛誉,而且在朝鲜、越南、瑞典、芬兰及我国澳门、香港等许多国家和地区,都受到广大观众的热烈欢迎,被誉为“魔术般的笛子”。
1964年8月,我已经记事的时候,花甲之年的父亲从中央歌舞团调入中国音乐学院任教,兼任器乐吹打教研室主任,开始了他专业笛子艺术教育,成为他人生中又一个重要转折点。
如果说,在黑暗的旧社会,父亲的“吹破天”是谋生的手段;那么,在新社会,尤其是作为共产党员的父亲,以手中的竹笛,精益求精,尽善尽美地开创出“把天吹破”的笛子独奏新世界,或者说,世界独奏舞台上的中国笛子的辉煌业绩,成为20世纪以来笛子艺术的开拓者,是中华民族音乐史上杰出的“集传统之大成,开现代之先河”的里程碑!对于父亲的超绝笛艺,专家们著述颇丰,蔚为大观,造就了笛界“冯学”,恕不一一赘述了。
在教学中,父亲认真负责一丝不苟,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他常用板胡为学生伴奏,使课堂生动活泼。在教授笛子专业演奏技法的同时,父亲言传身教,以身作则,非常注重学生思想品德的培养,常对学生说:“艺无止境,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天地大着哩!”父亲常常告诫学生勤学苦练,克服骄傲自满情绪,并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给学生讲述旧社会民间艺人的苦难生活,教育激励学生勤奋学习。著名的笛子宗师级人物刘森先生曾经向父亲问学,另外,培养出著名的笛子演奏家、音乐家马宝山、曾永清、陆金山、杨明、郭鸿五、王湘、丁海渔、何毓衡、曾永清、张维良等一大批学生。
在完成大量的教学工作的同时,父亲还着手潜心研究笛子专业教学经验的总结和提高。1965年,由父亲主编的《笛子教材》第一、二集在中国音乐学院完成。同年,我母亲良小楼也受聘于中国音乐学院歌剧系,教授说唱音乐。年过花甲的两位老人为祖国的民族音乐教育辛勤耕耘,默默奉献。
1966年6月,正当父亲和母亲怀着极大的热情投身于蒸蒸日上、欣欣向荣的中国音乐学院民族音乐教育事业时,一场噩梦般的毁灭性浩劫开始了,学院的教育、行政工作陡然陷入全面瘫痪状态。
1969年冬,历史清白、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父亲,携着母亲和我,一家三口被以“战备疏散”的名义,遣送回老家阳原县东井集镇西堰头村。万幸的是保留原来的工资待遇,生活还是有保障的。
“吹破天”回来了!消息一经传开,整个家乡沸腾了,黄土地张开粗壮雄伟的双臂,拥抱着泪流满面的游子。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