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与现代国家的诞生

2019-11-07 11:19巫怀宇
南方周末 2019-11-07
关键词:火药国家

巫怀宇

鲁登道夫提出“总体战”思想,主张不分前方与后方、军用与民用、战时与和平时期,将一切物质与精神力量满负荷运转,进行或准备战争。德国的总体战思想先于总体国家,是军事左右政治的极端例子

中国是火药的故乡,我们理解中的火药,却多是它沦为西方殖民的工具。然而火药的作用远不止于让一些国家战胜另一些,更重要的是塑造了“国家”本身;在改变东方的命运之前,火药早已改变了西方。亚里士多德曾论及军事技术与政制的联系:军队主力是骑兵的易产生寡头制,主力是重步兵的易产生贵族制,主力是轻步兵和水手的易产生民主制。总而言之:军事准入门槛越高,政治参与广度越低。马克思视火药为革命的力量,并说过一句著名的评价:“火药将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打破了封建阶层对武力的垄断,与亚氏的思路遥相呼应。

早期火枪的威力尚不如弓箭,购买或制造成本较高,却无需长久操练;因此其运作机制更资本主义,而较少依赖封建义务或箭术传统。火器技术为两种有着潜在矛盾的社会结构提供了可能:它既有利于基于平民武装的共和主义,也可以导向全民兵役制和庞大的常备军。然而常备(陆)军在英国被辉格党视作君主的暴政工具;杰斐逊制定了保护公民持枪权的宪法,同样反对设立常备军。这些主张亦是为了降低军事组织的门槛,以保障人民的政治参与。英国军事史家富勒有名言:“火枪成就了步兵,步兵成就了民主派”。

然而英美警惕常备军的前提是有海洋相隔,无惧陆上强权。火药在欧陆的历史效应与之大相径庭。马基雅维利对初登历史舞台的火器不屑一顾,然而火炮正是在他的时代淘汰了封建贵族据守的城堡,小诸侯无力购买昂贵的火炮,是他们屈服于君主的因素之一;常备军使得王室拥有了更高的征税能力,加速了封建制的衰落,削弱了交错繁杂的附庸关系,王室垄断了“合法地”施行暴力的权力,成就了韦伯意义上的现代国家。17世纪是现代国家初成的百年,正是在此期间火枪淘汰了骑士板甲,欧陆列强的常备军人数翻了约十倍。围绕常备军的驻防建立了一系列的工程,在18世纪西欧的交通革命中,英国的收费公路多是私人修建,用于增进贸易;法国的公路却多是政府修建,首要目标是连通四境的要塞。

在此时势下,普鲁士率先成就了军国主义:“不是一个国家拥有一支军队,而是一支军队拥有一个国家”。技术与政治变革也影响了善恶观念:武士的德性变成了军人的道德,不再赞颂勇武与刚毅,转而强调服从与齐一。韦伯强调:若无纪律,就无法发挥火药之威力。这与上文提到马克思强调物质与技术力量的史观对比鲜明。尼采曾批判康德的道德语言:只有普鲁士人才将道德隐喻为“律令”。然而技术史命题“不是国家在使用火药,而是火药发明了国家”却不仅适用于普鲁士,列强概莫能外。日本人自战国末年已见识过火器的威力,明治维新后也建立了新式军队,器物上模仿西方却未能令其制度与思想开明,却跟上了军国主义的步调。

火器技术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历经了数百年的进步。时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炸药已经非常便宜;火力不再向身体射击,而是向阵地倾泻。工具的成本低廉并未让人命相对宝贵,由于武器可以海量制造,现代国家的动员制又仿佛有取之不尽的炮灰,一战成为了战争史上人海战术的鼎盛,双方将领不计伤亡地把士兵驱向枪林弹雨。德军战败后,鲁登道夫不检讨愚蠢的外交,而将失败归咎于左翼或犹太人的破坏,变本加厉地提出“总体战”思想,主张不分前方与后方、军用与民用、战时与和平时期,将一切物质与精神力量满负荷运转,进行或准备战争。德国的总体战思想先于总体国家,是军事左右政治的极端例子,与克劳塞维茨的经典理论“战争是政治以暴力手段的延伸”相反。

这种总体系统将一切资源绑架于其中,要么大获全胜,要么满盘皆输。在中世纪,骑士地主阶层的战败不会对其附庸造成毁灭性影响;然而在凭借火器规模化生产组织起来的现代国家,普鲁士军官团(其经济身份即容克地主)在让本国农民追随自己流尽最后一滴血汗之前绝不承认失败。可是究竟又是谁在流血呢?18世纪的腓特烈二世坚持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在最前线指挥战争,被康德视作道德典范;20世纪的战争策动者们却身处安全的后方,让士兵去牺牲,这就又是电报技术的功劳了。

(作者系哲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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