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平
張瑞玑
西安张七先生,珍藏着他“太爷爷”张瑞玑(1872-1928,字衡玉,山西赵城人)逝世后的3册“哀挽簿”。张七先生是张瑞玑长孙祖望之子。“哀挽簿”里写满挽词、挽联、挽诗,大多是民国时期军界、政界、文教界、工商界的名流:黎元洪、宋子文、阎锡山、温寿泉、张凤翔、陈树藩、井岳秀、孙岳、胡景铨、徐永昌、田桐、刘盥训、丰玉玺、赵戴文、南桂馨、崔廷献、贾景德、杨澄源、常旭春、李亮工、张贯三、高时臻、王录勋、冀贡泉、张友桐、王宪、冯纶、兰承荣、许振甲……90年过去了,己亥春的一个薄暮,当我在陕西师范大学张七先生家里翻动这些簿册的时候,依然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那时我正在对《张瑞玑先生年谱》稿作最后的修改,意外见到“哀挽簿”,颇感欣慰。这以前,我已整理过民间传抄的数十副吊唁张瑞玑的挽联,遗憾的是,抄本中大多未留下撰联者的姓名;也查到了辛亥革命元老田桐登在上海报纸的挽诗《哭张衡玉先生》等,然而这样有分量的资料毕竟嫌少。“哀挽簿”适时地弥补了这个不足。张瑞玑被誉为“清末第一良吏”和“民国巨子”,晚年“绝意政事”(章太炎语),落寞孤怀,归隐赵城“谁园”后更是日日耽于诗酒——“酒量狂将吸东海”“江湖豪气久消磨”“安贫门巷少风波”“一卷离骚供醉哦”。有了这3册“哀挽簿”,使我们得以窥见张瑞玑身后的哀荣,这对于崇仰其家国情怀和伟岸人格、嗜读其诗文书画的人们,可以说是一份迟到的慰藉。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哀挽簿”中有阎锡山的一篇祭文。文中述及阎氏与张瑞玑非同一般的关系,以及阎对张的评价。按惯例,祭文总要为逝者讲一番好话,这篇也不例外,不过阎的“好话”有史料托底,非浮泛之言。兹略加注释和说明,全录如次:
维中华民国十七年一月□日,北方革命军总司令阎锡山特派吴人达(字岷甫,号山民,江苏泰兴人,民国初年任山西督军署书记官),谨以清酌庶羞,致祭于前山西民政长张衡玉先生之灵曰:
阎锡山《祭前山西民政长张衡玉文》第1页
呜呼先生!丈夫处世,植品(指培植好品行)为先。硅璋特达,乃全其天。文章馀事,因人而异。言而有物,亦传于世。奈何先生,文质兼之。鬓毛未衰,遽与世辞。繄(yī,惟)我三晋,表里河山。名世代作,与世往还。河汾遗泽,孰扬其波。薪传安继,非公其它(tuō)。先生绮岁(指少年时),目无黄香(东汉江夏人黄香,少时博学能文,时称“天下无双,江夏黄童”)。襟期(襟怀,志趣)雄迈,器宇轩昂。束发受书,卓荦颖悟。神与古会,不徇章句。南宫(指礼部会试)再捷,久历名场。长安作宰(指张瑞玑在陕西长安等地作知县),视民如伤。横览时事,直陈利弊。勿视巍巍,而荏其气。揽辔澄清,三年有成。度来何暮,生佛欢迎。
阎锡山《祭前山西民政长张衡玉文》第2页
谁园藏书楼
世界沧桑(指辛亥革命),言归故里。管领度支(指1912年5月张瑞玑出任民国山西首任财政司长),相助为理。汾浍流域,素号瘠贫。信民足食,实难其人。理财有方,今世刘晏(刘晏是唐代著名理财家)。酌盈剂虚,裨益非浅。为地择人,旋长民政(指1912年12月张瑞玑被袁.世凯任命署山西民政长)。公提我挈,愿为骖靳(比喻前后相随)。先生幡然,乃遁糟丘(积糟成丘,指沉湎于酒)。白驹空谷(比喻贤人在野而不出仕),我心悠悠。洎任代议(指张瑞玑1913年初当选为国会参议院议员),为民喉舌。鸾鷟(zhuó,鸟名,鸑鷟,凤属,比喻贤士)一呜,百喙噤息。遨游京洛,非宴非豫。温公姓名,通于妇孺(指张瑞玑在京城声望很高,广为人知,就跟司马温公之名妇孺皆知一样)。苞桑(指辛亥革命后共和的根基)未固,谲波轩腾(指1915年帝制议起)。颂莽功德,划然骤鸣。章甫(指儒冠)盈廷,众醉孰醒。先生怃然,接淅而行(接淅:捧着已经淘湿的米,指行色匆匆。据刘成禺《洪宪纪事诗本事簿注·一九》:“帝制议起,衡玉留京,放浪诗酒,谩骂当时,侧目者将入以谋反之罪。予告之曰:‘吾辈开党开国,自有不世之功名,何必葬身虎穴,与含香傅粉者争一日邪正之长耶!衡玉大悟,日饰酒疯,得养疾归里。”)。虞芮不协(虞、芮:周初两国名,相传两国因争地兴讼,求西伯姬昌评断。这里指北洋政府和南方军政府),遐赋西征(指1919年上海“南北和议”时,张瑞玑被双方代表公推为陕西停战划界专使)。鸿沟不划,蛮触(喻指为小事而争斗者)永争。蛮争不息,孰丁其凶。嗷嗷中泽,惟此哀鸿。目睹疮痍,潸焉出涕。上书当轴(指南北政府当权者和“南北和议”总代表等),一字一泪(指张瑞玑缕述陕民惨状的电文)。回春有愿,点石无方。洋洋关水,中心彷徨。归游文瀛,草碧波绿。仰天呜呜,放歌当哭(张瑞玑《放歌行寄郭允叔》有:“文瀛湖上遇郭泰……我将与君肩荷镵,手提壶,醉屠市,卧酒垆,白眼仰天呼呜呜”)。深冀风雨,同此危舟(这里当指阎锡山有意请张瑞玑再度出仕。据瑞玑之子张小衡《先君事略》:“至冬,病转剧。友人某过赵,谈次言‘某方及乡人之留京者,欲以先生长晋”)。艰难弘济,后乐先忧。岂意先生,痼癖烟霞。南涉峻岭,甘食于家。子山萧瑟,栖迟小园(指张瑞玑隐遁赵城“谁园”)。客来不速,有酒盈尊。藏书万卷,青碧缥缃(缥缃:书囊或书衣。这两句指“谁园十万卷藏书”)。林泉散发,聱叟癖王。酒酣耳热,霜清月白。绮思泉涌,波澜壮阔。琼琚玉佩,大放厥词。动摇星斗,駥詟(hài zhé,惊骇,惧怕)蛟螭。伸纸染翰,卑论宋唐。追逐齐魏,骨立锋藏。不买燕支(红花,可作胭脂),闲写素枝。暗香浮动,画中有诗。雕虫篆刻,无关大雅。射御游艺,聊资陶写。
呜呼先生!天生瑰材,以有为也。怀宝遽化,斯何为者。霍岭风凄,羲台日暮。我思先生,屋梁如晤。逝水不返,朝露易唏。失我诤友,潸我涕泄。有酒惟清,有椒惟馨。掬诚遥酬,庶几来歆。尚饗!
从祭文中可以看出以下几点:第一,阎锡山敬佩张瑞玑的人品和才能,高度赞扬张瑞玑作为民国山西首任财政司长所作的贡献,甚至把张瑞玑比作唐代著名的理财家刘晏(“信民足食,实难其人。理财有方,今世刘晏”)。第二,在民国初年,身为都督的阎锡山,很愿意与张瑞玑分掌山西军事和民政大权,联手治晋;张瑞玑继谷如墉之后被袁世凯任命为署山西民政长,除了其个人的声望,亦得力于阎锡山的推荐(“为地择人,旋长民政。公提我挈,愿为骖靳”);正因如此,阎对张辞掉民政长一职深感惋惜(“先生幡然,乃遁糟丘。白驹空谷,我心悠悠”)。第三,阎锡山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后期,仍希望张瑞玑能够出山,与他共事(“深冀风雨,同此危舟。艰难弘济,后乐先忧”)。第四,阎锡山视张瑞玑为难得的“诤友”,对张的死感到悲痛(“我思先生,屋梁如晤。”“失我诤友,潸我涕泄”)。可见,这篇祭文不光是研究张瑞玑的珍贵史料,它对于研究阎锡山和民国前期山西政治史,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张瑞玑病逝之际(1928年1月6日),“晋奉战争”正吃紧,阎锡山在晋北前线督师。据同年1月11日广州《民国日报》报道:“晋奉战事形势。北路晋奉军现仍对峙……阎锡山另率第三、第七师驻代州策应。”军情火急,阎锡山不能北辞雁门,南越韩岭,到灵前去吊唁他素来敬重的这位“诤友”,于是“特派吴人达”赴赵城谁园代祭。吴人达与张瑞玑,早在辛亥革命前已是莫逆之交了。
(图片由张七先生提供)
阎锡山《祭前山西民政长张衡玉文》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