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蕊
一
1988年初春,父亲转业退伍,我们全家搬回内地,来到一座中原小城。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但他却铁了心似的,异常坚定,毫不迟疑地进入一家国有电建企业工作。
用父亲的话来说,他19岁参军,在部队的20年间,守卫在祖国的海防线上,这后面的20年,要坚守在电力建设一线,为千家万户送去光明,送上温暖。
他还说,每一盏灯,都是家的眼睛,灯亮了,心里也就亮堂了。
为此,当年我高考时,在父亲的影响下,报考了一所电力中专学校。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家电厂上班,成了一名电力检修工。
父亲作为电建项目部负责人,随后十几年间,带领着施工团队,从一个工地到另一个工地,翻遍山川水越,踏过茫茫戈壁,也到过雪域高原,足迹跨越了大半个中国。
因为工作的缘故,父亲大多数时间常驻工地,我们依然是聚少离多。每年他会回来两三趟,到家后,总要转到厨房,悦声对母亲说,你歇着吧,让我来!
父亲娴熟地手拎锅铲,经过一番煎煮烹炸,红烧茄子、干煸豆角、麻辣豆腐、清蒸鱼、紫菜鸡蛋汤……没多久,一盘盘美味端上餐桌。家人围聚在一起吃饭,饭桌上父亲聊得最多的仍是工地。
他说起日常的生活极为简单,在工地、食堂和宿舍之间转悠。
电建施工是野外作业,夏日蚊虫扰人,野地里的蚊子毒,咬的包奇大,挠破后溃烂、结痂,不过忍忍也就过去了。最怕的是,遇上寒风苦雨的天气,会影响施工进度。
你周末休息时,会进城去逛逛吗?我插话道。
父亲笑着回道,工地上很忙,周末一般不休息。每当项目结束,机组投产发电后,才算松口气。到那时,他会去城里好好转转。
他喜欢去古镇上,看看热闹的老街,穿行在曲曲绕绕的巷子里。贵州的青岩、安徽的棠樾、四川的黄龙溪、湖南的芙蓉镇……都留下过他的足迹。
走在小镇的街巷里,放眼望去,那些古朴的滴水瓦当,似在诉说着千年的往事。飞翘的屋檐下,挂着一排排红灯笼,灯火斑斓,犹如群星闪烁,恍若天上的银河降落到了人间。
游客们在灯火热闹处,吃啊喝啊,唱啊闹啊,这闲逸的市井生活和温暖的烟火气息,让父亲心里升起一种自豪感。正因为通了电,有了灯光,古镇的眼眸亮了起来,一座城市,因而变得生动而迷人。
父亲还说起在内蒙古的和林发电厂和新疆的石河子天业电厂建设期间,因适应不了当地干旱、多风、寒冷的气候,很多同事都病倒过,但没有一个人选择离开。
有个名叫巴图的牧民,到驻地附近放羊,常跑来询问父亲电厂何时建好,何时发电。那期盼和信任的目光,让父亲感到肩上担子沉沉的。
等工程竣工,户户通电后,巴图和其他牧民一起搬了新家,在县郊的安置点定居下来。他还邀请父亲和同事去家中做客,双手端出喷香的奶茶和糌粑。
那一排排红瓦白墙的新瓦房,使牧民结束了游牧生活,安居下来,有了一个稳定的家,还配上了现代化的家用电器,过上幸福的新生活。
父亲讲到高兴处,眉眼飞笑。亮灿灿的灯盏,映着他的脸庞,一种特有的温热贯穿流淌着,也在我的心底徜徉开。
二
清寂的春夜,闲来翻书,读到丰子恺先生的一句话:我的生活全部沉浸在“时间”的急流中,跟了它流下去,没有抬起头来望望这急流的前后的光景的能力。
寥寥几笔,却一语惊心。我合上书,缓步至窗前,凝望着闪烁的灯海,心中有了深深的怅惘。
对于人生,对于理想,我也曾有过太多的幻想。可进到电厂后,每天繁复、单调的检修工作,渐渐消磨去我的耐心。我被时间的急流裹挟着,感到苦闷极了,失望极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热爱上读书,试图用写作对抗焦虑,排解生活的压力,安顿浮躁的心灵。那之后,我的一篇篇文章陆续见报。
有一天,父亲从报纸上读到我的作品,将我唤到跟前,说,你写的散文我看过了,空灵宁静,但不够接地气。以后,你多写写咱们电力工人,在他们身上,有很多感人的故事。
父亲缓缓讲道,集团公司评选“最美一线工人”,他的两名同事当选,在故事巡讲中,台下听众纷纷落泪。
李素丽是锅炉专工,别看她是位年轻妈妈,已干过三个工程项目,可她却说,我不想做妈妈。
刚休完产假的李素丽,接到通知,要她马上奔赴貴州工地。家中父母年迈,体弱多病,她考虑再三,将儿子童童带去工地。
到了那里,她立刻投入到工作中,一旦忙碌起来,儿子托付给下夜班的同事或职工家属轮流看管。为了不影响工作,她一狠心,给儿子提前断奶,换成奶粉喂养。
有一回,童童闹肚子、发烧,她给儿子喂过药,待把他哄睡,匆匆赶去工地。锅炉如同电厂的心脏,施工的每个细节,她都严格把控,不敢有丝毫放松大意。
后来,广东汕头、河北曹妃甸的施工项目部成立,她仍将儿子带在身边,跟着项目走。暑去寒来,一年年过去,儿子已经五岁多了。同事们开玩笑地说,童童真不简单,他可是咱项目部年纪最小的电建人。
李素丽听了,百感交加,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楚。好在,明年儿子要上小学,到时,就可以不用再跟着她,在各个工地上辗转。
那天下班返回驻地,儿子撒娇地抱着她,稚声问:妈妈,我上学以后,你能常回来看我吗?对于儿子的提问,她甚至给不出一个答案,心中满是内疚、惭愧,一时热泪滚落。
儿子又懂事地说:妈妈,我知道你忙,你要是回不来,可以经常给我打电话,我不会怪你的。
李素丽听了愈加酸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儿子拉进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父亲讲到的另一位“最美工人”,是质量检验员吴光明,这是一个辛酸又温暖的故事——春蚕到死丝方尽。
吴光明曾经是一名电建工程师,算得上是技术专家。可就在几年前,他感到困乏无力、脚踝浮肿,到医院一查,被确诊患尿毒症。
住院、透析,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他背着家人悄悄办理了出院,坐车去到工地上。
工地主任冲他发了火,说你这病,咋还能上班呢?赶紧回家休息吧!可他却固执地说,躺着又能怎样,难不成等死吗?我这几十年待在工地,离开工地,我什么都不是。你别赶我走,让我留下吧!
工地主任两眼含泪,握住他的手说,老吴啊,我哪是赶你,是担心你……主任思忖片刻,又说:这样吧,我向领导反映下,给你换个稍轻松的工作,当个质量检验员。这工作看似轻松,肩头责任可重着呢!
吴光明如愿留在工地,每天到现场一次次地巡检抽查,严把工程质量。他每周还得去驻地附近的医院,做两次透析。
这位同事眼中的“铁汉子”,有天突然收到一封表揚信。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次返家途中,吴光明在车站遇到位农民工,他钱被盗了,蹲在地上伤心地哭。吴光明主动上前了解情况后,从身上掏出300元钱,递给那名农民工。
农民工感激地接过钱,特意看了看吴光明手中的车票,又看看那身湛蓝的工作服,返回家后,写了封感谢信寄到单位。
知道真相后,项目部的同事都被深深感动了,他们知道吴光明看病花销大,手头并不宽裕。有人倡议说,好心总有好报,咱们也帮帮吴工!
同事们自愿捐款,为吴光明捐助两万元。当大家把钱递到他手里时,这个铮铮硬汉竟湿了眼睛。
患病的这6年间,吴光明一直留在工地上,他说只要多活一天,就坚守一天岗位。看着一座座电厂拔地而起,他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父亲说,这样的电力员工,这样的企业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正因为有了这群无私坦荡、甘于奉献的电力人,咱们的城市才能灯火闪耀,似诗如画。
随后多年我坚持写作,牢记父亲的话,将目光投向身边的平凡人,记录他们的悲喜故事,展现小人物身上的微芒,还出版了两本散文集。
光阴流转,渐渐地,我也热爱上这份工作,在忙碌之余,享受着那份真纯的快乐。
在一个个静谧的夜晚,灯光下,我卸掉一身的疲惫,坐在桌前读书写作。彼时,我心中泛起无边的喜悦,一如花儿般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