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椅子与坐椅子

GULU

如果说一位设计师一辈子一定要设计一把椅子——这个“一”字就是一条造型简洁的长椅——那一位作家一辈子坐在自己钟爱的椅子上至少会创作出一部作品。

作家若是一杯茶，那椅子就是托住茶杯的托。一盏茶，一方器皿，一番情谊;一位作家，一把椅子，一段傳奇。

葡萄牙语世界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萨拉马戈，曾经说写作、讲故事于他而言，就如同做椅子，他只是想把椅子做得更结实、更漂亮、更艺术。

做椅子的匠人，“做”出的一把好椅子，可以用来抵御生活的洪流，开拓眺望的视野，温暖行路的孤单。每一把椅子的身后，都拖着时间的影子。若将阅读的视线安放在一把椅子上，便会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我喜欢看作家“做”出的好椅子，更喜欢看作家坐过的好椅子。

得知托尼·莫里森去世的消息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把黑色靠背摇椅，——从此以后它将独自摇晃了。那把椅子曾出现在《巴黎评论》的“作家访谈”专栏中，访谈虽然是在莫里森任教的普林斯顿大学办公室里进行，但记者发现，与她谈写作像是“出现在厨房里的亲密交谈”。

可即使身处厨房般亲密的氛围中，那把椅子也显得卓尔不群：“黑色”，喻示着为莫里森欣然接受的“黑人女作家”称号，确切地说是“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黑人女作家”;而“摇椅”，则代表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正如她始终通过作品审视着种族和性别之间的关系。在我看来，“黑色靠背摇椅”正是莫里森的化身。

从一把椅子入手，打量作家的书房/工作间，窥探其创作和阅读习惯;以一把椅子为索引，查阅作家的个性和作品风格，从而列出一份“椅子”清单——这是我阅读《巴黎评论：作家访谈》系列丛书的方法：

阿兰·罗伯·格里耶的家里，到处是成堆的书籍，所以“放满了舒适的沙发和椅凳”。

有客来访，萨冈会请他们“坐在大理石砌的壁炉边那些细高的椅子上”，坐在那么优雅的座具上，禁不住要问候一句——“你好，椅子”。

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办公室，“放着一张沙发卧榻、两把安乐椅。”他说最理想的写作环境是“上午在一个荒岛，晚上在一座大城市”，那卧榻便是驶向荒岛的船。

阿摩司·奥兹的书房里，“有张舒适的沙发和一把灰色平绒面的扶手椅。”椅子宛若窥视口，由此可进入他笔下的以色列人的社会风貌和世俗风情中。

在品特的家，有“一张紫色躺椅，朝着一个小花园”，想到他创作的第一部剧作《房间》，更觉得那张躺椅平静状态下似乎暗藏躁动，它该不会是“威胁大师”创作的一位未登场的戏剧角色吧？

翁贝托·艾柯曾说自己在计算机前久坐之后，需要坐在一个“舒适的大椅子”上，读一张报纸或一首好诗。当记者来访，他请记者坐在“舒适的大椅子”——白沙发上，自己却陷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里。这让人想起艾柯的另一身份：学者，而与他交谈正如同在听他讲课。

最初，海明威是站着写作的，因此那时的他所钟爱的椅子，应该是那双“大号拖鞋”。而他写作时 “将身体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则是他挪动椅子的一种方式……

地上放着一把椅子。一位捧着书的男子走过来，想要坐到椅子上。可他刚要坐下，椅子便躲开了，再试再躲，屡试屡躲。为了能坐下，男子使出浑身解数：紧追不舍、霸王硬上弓、讨好抚弄献殷勤……可椅子就是不肯让他坐。最后，男子明白了，他缓缓蹲成椅子的样子，椅子开心极了，它跳“坐”到男子身上，片刻之后翻下来，男子终于坐到椅子上，稳稳地读起书来……

加拿大导演诺曼·麦克拉伦用《椅子的故事》告诉人们：即使是一把椅子，也是有尊严的，只有相互尊重和理解，才能“and they sat happily ever after”。

但我看过这部短片，却觉得它是在教那些想“做椅子”的人，该如何去坐椅子。因为，当别人问苏童如何成为作家时，他曾说：“第一步要让你的屁股和椅子建立起深刻的友谊来，要坚持坐下来。”

坚持坐下来，坚持做下去，便有可能迎来那么一天：你坐过的椅子，将变成和你做出的椅子一样珍贵的藏品，可以拿去拍卖。

当年，单身母亲J.K.罗琳生活拮据，住在苏格兰爱丁堡一处政府资助的住所里，免费获得一套四把椅子。

她在写给朋友的信中，曾提到其中的一把：“……我把它放在打字机前，坐着它打字。”尽管这把橡木椅子并不舒服——“我感情上很怀念它，但我的后背可不留恋它”——可是坐着它，罗琳创作出了《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和《哈利·波特与密室》。

2002年，罗琳将它捐赠给一个帮助受虐待儿童的慈善拍卖会。这把被作家“施”了魔法的椅子，定会给受过伤害的孩子带去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