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贡唐卡艺术中的建筑样式

2019-11-06 17:39蔡文斌
群文天地 2019年6期
关键词:斗拱唐卡屋顶

蔡文斌

“藏族文化的百科全书”———在对唐卡的各种评价中,这是较为突出并被广泛接受的一种。大概的意思是指唐卡所展现的内容包罗万象,包含了藏族文化的诸多信息,比如宗教、医学、日常生活、文化发展、生活方式、精神追求等等。评价起来容易,但要说清楚唐卡是什么样的一部“百科全书”,须沉下身子,老老实实地一点点发掘。因我本人视野、学力所限,仅相对了解热贡唐卡,就和大家粗略讨论一下热贡唐卡艺术中的建筑。

一、热贡唐卡中建筑的特点

热贡唐卡中出现了较为完备的建筑体系,亭台楼阁殿堂塔池等建筑形式都能在画作中找到。所有建筑都是对称的,从画面建筑物的布局和单个建筑的结构来看,都遵守着中国传统建筑中轴线对称的原则。在总体的中式建筑风格中,部分地融入了藏式建筑的元素。屋顶、立柱、墙面、回廊、栏杆、围墙等均为中式建筑,在大体量建筑的鸱尾、蹲兽、门窗、装饰纹等部分采用了藏式风格。塔一律为由窣堵波式圆肚塔发展而来的藏式圆形宝塔,类型较为单一和统一。

唐卡中呈现的建筑特点,很多同时也是中式建筑的基本特点,这在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藏传佛教发展历史上与中原佛教和文化的极大渊源。唐卡的产生,与佛教在西域、中原和青藏地区的传播有极大的关系,其中的建筑艺术就能从一个方面给出了在证据。

二、唐卡中的建筑详解

1.院落式布局。唐卡中的建筑采用中式建筑的布局方式。最前方一般绘有山门,进而有列于两侧的次要辅助建筑,最为雄伟的正殿绘于画面正中偏上的位置,使画面具有整体感,显得充实绚丽。建筑物之间以栏杆建立联系,形成一个整体,外围建有围墙,将大部分重要建筑封闭在一个空间之内。

2.屋顶。唐卡绘画中,出现了较为完备的中式建筑屋顶形式,攒尖、歇山、庑殿式较为普遍。因为唐卡是平面画作,某些屋顶的样式较难归类和判断,在一些画作中,出现了在现实中较为罕见的一些建筑样式,比如按照线条的角度和延伸,可能出现三角形的房屋。

汉式建筑中,屋顶是最为美观大方的结构部分。唐卡绘画中,歇山、庑殿式屋顶的正脊中央皆绘有藏式经桶状宝顶装饰物,鸱尾一般变化为象、狮的形象,垂脊、戗脊的末端均绘成某种花卉的枝叶或者也为象、狮。所绘枝叶为单叶,叶柄上只有一片叶片,叶片由三到五副锯齿组成。梁思成先生在关于敦煌壁画的论文里,提到过类似的情况,在敦煌壁画中塔的檐处,绘制有“山花蕉叶”状的枝叶,但未有详细的论述。梁思成先生的手绘稿中,曾有一页绘制其中花卉枝叶的纸片,并按不同形制标注了“北魏”“唐”“西方希罗系统”等字样,其中有两种枝叶与唐卡所绘十分相似,一片叶子由四副锯齿组成,但这种叶片的标注被水浸渍,只能分辨出“伊”“系统”等字,殊为可惜。但按照分类逻辑从“系统”二字分析,此种画法应不是中国本土所有,否则梁思成先生会像“北魏”“唐”一样,标注朝代,而不是标注“系统”。既然不知道它来自哪个系统,也就不知这两种相似的枝叶画法之间,是否有渊源可寻。

中式建筑屋顶脊兽中,跑兽、垂兽、戗兽等在明清时代习惯使用多尊,密集排列在垂脊或戗脊之上,顺序都有统一的规定。北京故宫太和殿上就多达十种。但在唐卡中,没有出现跑兽,这一点与现存的明清寺院建筑极为不同,青海乐都瞿昙寺就是一例。现存的明清时期藏传佛教寺院建筑正脊上安有三座宝顶,但唐卡画作与此不同,基本上为一座,偶尔有三座的情况,较为少见。从与敦煌壁画相似的花卉枝叶到没有脊兽这两点我们可以推测,唐卡中所绘屋顶并非近现代之物,年代最晚也应该在明朝之前。

唐卡中對屋顶有一种形式上的重大改造,就是在有些建筑中出现了双重屋顶的情况。这种建筑的后方屋顶为汉式歇山顶,或所谓的九脊顶,而位于它前方的屋顶似塔而非塔,较后方屋顶高出许多,并且正脊大大缩短,是变形的九脊顶。只是垂脊与垂脊之间的折角被处理成平滑的曲线,具有了明显的东南亚风格,高低错落,非常美观。这种前高后低、前窄后宽的复杂屋顶在现实中尚未发现。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各种建筑非常写实,其中对民居的描绘中就有一种转交十字脊的民居,与唐卡中所绘复杂屋顶结构相类似。与之在结构上略有类似的实物有位于河北正定、建于北宋皇祐四年(公元1052年)的隆兴寺摩尼殿,此殿在大殿四个方向建有类似于门厅样的辅助建筑。但摩尼殿与唐卡中的此种建筑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摩尼殿正前方门厅式建筑的正脊与大殿的正脊垂直,并且矮于后者。而唐卡中双重屋顶的两条正脊是平行的,且前者高于后者。此外,十字歇山顶在城墙角楼中应用很多,在屋顶上建造了四个硬山顶并融合在一起,四条正脊相交形成十字。建于明永乐十八年的北京紫禁城角楼就是最直观的例子。

但殊为可惜的是,唐卡中所绘屋顶都是正面视图,无法看到侧面的更多细节,所以山墙、山花、惹草、悬鱼、博风板等部分不得而知。

3.斗拱。斗拱的形象大量的存在于唐卡画作中。从现有的资料看,几乎凡是画有建筑的现存唐卡中,均有斗拱出现。而且殊为精彩的是,斗拱的形式非常多样,从最初的大斗的形象,到明清时期越来越繁杂的斗拱样式都在唐卡中能够找到。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老唐卡》一书中,有一幅唐卡图片,显示在同一幅唐卡中,相同形制的建筑上相同的结构位置上出现了不同形式的斗拱,其中一座建筑的斗拱与西安大雁塔门楣石刻画像砖(唐代)中的斗拱非常相似。在明清时期的唐卡中,斗拱的形式较为简单,典型的样式是倒三角形或者倒等腰梯形,这就是斗拱最初的样子。当代的画作中,斗拱形制呈现复杂化、具象化的特点,这符合建筑史上斗拱在实物建筑中的发展脉络,初期粗大壮硕,具有承重架构等功能,中期相对精巧,在建筑中仍有重要架构、出檐作用,后期日趋纤细、用材变小,装饰作用远大于构架作用。热贡画师娘本的当代作品《释迦牟尼》,在雄伟的大殿上,画了多组斗拱,对斗拱的华拱、泥道拱、瓜子拱、慢拱都进行了艺术化处理,有的圆润,有的棱角分明,能够清晰地看到作者画出了斗拱的两昂和昂嘴,展现了作者高超的绘画技艺。按照中式建筑分类,把这副斗拱归入“双抄双下昂”类都可以说得过去。可见,斗拱作为中式建筑的标志性构件,对唐卡画师留下了深刻印象。

汉式寺院建筑实物中,斗拱施予柱上,由栌斗承接阑额,之上再出华拱、散斗等构件,以此构成完整斗拱结构。但唐卡绘画中斗拱结构不同,斗拱置于阑额之上,与柱没有直接接触。这显然来自青海当地建筑做法。

4.阑额。值得关注的是,热贡唐卡很多大体量建筑中,出现了双阑额的情况。阑额即为额枋,宋代称为阑额。是中式建筑中柱子上端联络与承重的水平构件。南北朝的石窟建筑中可以看到此种结构,多置于柱顶;隋、唐以后移到柱间,到宋代始称为“阑额”。它有时为两根并用,上面的一根叫大额枋(清代的称谓),下面的一根叫小额枋(清代的称谓,宋称为由额),两者之间使用垫板(宋称由额垫板)。在唐卡中,阑额施于柱上,两条阑额几乎没有大小之分,中间也没有额垫板。这样的做法在青海当地较为常见,民居平房几乎全部都是使用上下相顶的两条阑额,在大体量建筑中也是如此。湟源县就有类似的实物建筑。唐卡建筑中的阑额还有一条重要信息表明它和青海当地做法的关系———阑额冲出柱头。青海民居所有的阑额都是如此,这种做法在明清时代非常流行。

5.柱和墙。热贡唐卡中的柱式很单一,都是直立柱,相对实际建筑而言,显得更为纤细,小于梁思成《中国建筑史》中所说的柱径与柱高为1:10的比例。较为特殊的是,大部分建筑的柱都是两根紧挨着并排,间或也有双柱有一定距离的情况,以板充实其中的空间,令人不解。如果是透视法的原因,则未免挨得太近,且没有近粗远细的区分。但如果不是这个原因,可在现在的寺院中未曾见到双柱并立的实例。在柱与柱之间,或挂有帘幕,或筑有墙,并开顶部发券的拱门。这使唐卡中的建筑在雄伟壮丽之中,又显得优美醇和,具有了中式园林的风格。

墙在唐卡中也较为普遍,大部分都以围墙的形式出现,上部采用硬山顶,底部有基,也就是地栿。大体量建筑的墙体所绘不多,但藏式风格非常明显,就是人们所熟悉的“连珠”,即红色底上的黄色或其他深色连珠。连珠纹是我国重要的装饰题材,从魏晋时期开始流行,源头何处已不可知。最为著名的莫过于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北区唐墓出土的连珠对马纹锦,西域风格明显。类似织锦在丝绸之路沿线出土众多,青海境内也多有发现。藏式建筑采用的连珠装饰是否与此有关尚不可确定,但至少在形象和形式上如出一辙,不得不令人有所联想。

6.栏杆。唐卡中栏杆的使用非常普遍,但形制较为单一,都是寻杖栏杆。由寻杖、望柱、宝顶和地栿构成,以建筑的眼光看都十分标准。只是望柱之间用板相连,没有使用勾栏,连板之上隐约绘有植物状纹样。

7.塔。塔多为藏传佛教式圆肚塔,数量很少,形制简单。且塔的位置多在围墙之外,地位相对次要。只在不多的作品中偶尔出现其他类的塔。比如娘本的作品《释迦摩尼本生故事》中,出现了一座五层四方白塔,塔顶建有两层硬山小台。此塔形制殊为特殊。四方形塔多见于唐朝,赫赫有名的西安大雁塔就是唐四方形塔的现存实物。此画作中的四方塔与改造前的西宁市南酉山文峰塔(建于光绪九年,即1883年)在外形上极为相似,不同之处仅是文峰塔是四角攒尖顶。

8.池。唐卡画作中,绘制了一种特殊的建筑形式,就是池。一般为几何形状,四角、六角、等腰梯形等都较为常见。也有特殊的几何形,比如两个三角形一角叠加,或者将四方形其中一条边变化作栏杆组成的折线形边。池这种建筑形式在中式园林和庭院中非常常见,是重要的院落组成部分。由季羡林先生和汤一介先生主编的《中华佛教史·佛教美术卷》中,有一段文字介绍佛教建筑中的池。“在敦煌石窟现存的经变画中,数量最多、彩绘最精的就数《西方净土变》……变现《阿弥陀经》中有‘七宝池,八功德水……金沙布地……池中莲花大如车轮……种种奇妙杂色之鸟,……微风吹动诸宝行树,及宝罗网,出微妙音”这里说的是佛经中对七宝池的描绘。书中对敦煌壁画的一幅有关七宝池的画作进行了详细描述:“第220窟南壁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的一铺《西方净土变》……勾勒栏楯,加绘供养菩萨。池前的琉璃地上,对称画出一般歌舞伎乐,两位天女在管弦和鸣之下,相对而舞,动态激扬,天衣飞旋,真有面壁风动之感。”在热贡唐卡艺术中,对池的描绘几乎和上述描写相差无几:七宝池水水波荡漾,池中有巨大莲花,花上落有异鸟一对,似凤又似孔雀。池边有寻杖栏杆或围墙。栏杆或围墙都与画作中其他部分栏杆或围墙为同一形制。池的两边有供养菩萨,对称排列,或站或坐,财供、敬供、行供俱全。管弦伎乐,奇花异草,画面绚丽,生动无比。

三、结论

第一,从唐卡艺术中复杂多样的建筑形式可以看出,热贡唐卡的产生、发展是一个不断吸收中原、西域、青海当地优秀文化元素的过程,唐卡绘画技艺的传承是稳定而又不断发展创新的。例如斗拱的形制,就有早期的一斗三升,也有明清时期直到现在的装饰用斗拱样式,甚至一幅作品中会有多种形式的斗拱出现。众所周知,斗拱最初是木质构件,直到唐代左右在砖石塔上出现雕刻的砖石斗拱。但目前国内现存的木质斗拱建筑寥寥无几。据此可以推断,虽然无法确定唐卡产生的具体时间点,但唐卡的历史必在汉唐之际。因为就算再聪明天才的画师,也画不出现实中不存在、书籍中不曾描绘的物体。因为,若非亲眼所见,或者看到了斗拱的图画,是绝不能自行创造出最初形式的斗拱的。

第二,唐卡作品,较为忠实的反映了佛教在中原和青藏地区的传播过程。据目前普遍接受的观点,佛教自汉代传入中原地区。当时,汉政权将传教僧人安排在一座官衙居住,那时的官衙都被称为“寺”,古装电视剧中熟悉的鸿胪寺、大理寺都是官衙。而官衙正是汉式建筑的精髓所在。正因为此,新建的寺院包括很多藏传佛教寺院都是采用汉式建筑。比如青海家喻户晓有小故宫之称的瞿昙寺,西藏著名的桑耶寺,之所以也称三样寺,就是融合了藏、汉、印度风格的优秀建筑,第一层为藏式碉楼建筑,上为汉式屋檐屋顶,又有印度装饰。唐卡作品中的建筑,忠实地反映了这一历史事实,所绘建筑都是汉式。除了这些久负盛名的佛教胜地,汉式建筑的标志性元素在青藏高原地区也逐渐融合到了居住建筑上。建于13世纪的拉加里王宫,在藏式碉楼式建筑中融合了斗拱结构的精髓。不仅如此,画师在注意到了标志性构件的基础上,还深谙汉式建筑的整体特点,从建筑布局上就能看出这一点,从院落式布局、左右对称,到独立建筑的屋顶、墙柱、基础三个组成部分都有精彩的展现。此外,塔是中国原本没有的建筑形式,从印度随佛教传入,中国艺术家对它进行了改造、发展和发扬,形成了今天优美典雅的中国密檐塔、多层塔,藏传佛教圆肚塔。热贡唐卡艺术中既有圆肚塔,亦有多层塔,就是绝好的证明。

第三,热贡唐卡艺术在产生和发展中,与中土、本土文化艺术有密切的联系。与中土文化联系的途径虽然尚不能确定,但可以推断的是,绕不开敦煌这个地标。前文中,我们已经详细了解了七宝池的绘画特点,敦煌壁画与唐卡艺术几乎如出一辙。近代也有热贡唐卡大师夏吾才让跟随张大千赴敦煌的美谈。那么,在此之前,就算未有唐卡画师远赴敦煌亲眼目睹,至少有唐卡画师对敦煌艺术有所耳闻。这在地理上丝毫不成问题,羌中道、南丝绸之路、唐蕃古道、河湟道等等虽然未曾直接路过热贡,但让青海地区与甘肃之间有了可行的道路。热贡唐卡中,多次出现青海当地建筑做法,比如脊兽剑把、承重构件等,也更加说明了唐卡艺术的包容性。

从这里可以看出,热贡唐卡艺术从最开始就不是孤立的,它的发展与流变之中,与中原、西域艺术有千絲万缕的联系,只是本文内容所限,无法全面进行讨论。

第四,建筑既有实用的居住使用功能,又具装饰象征的艺术功能。不管是画师本人还是作为观众的唐卡观赏者、作为信徒的唐卡使用者,都离不开建筑本身。建筑具备的这三重意义,正是画师如此精细的描绘作品中每一座建筑并加以艺术化的想象和处理的原因所在,我们每个人都离不开建筑,这也是我撰写这样一篇详细又繁琐的文章的起因。

(作者单位:青海省艺术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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