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
四
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常常拌嘴,互相讲些不中听的话。
有一天早晨,他们又为一件什么事争吵起来。达尼雅哭了,跑回自己的房间。她没有出来吃午饭,也没有出来喝茶。
起初,叶果尔 ·谢敏内奇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仿佛想叫人知道,对他来说,维护公正和秩序高于一切;可是不久他就端不住架子,泄气了。他伤心地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叹气:“哎,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午饭时候,他还一口东西也没吃。最后他被良心折磨着,感到愧悔,就敲那关紧的房门,胆怯地唤道:
“达尼雅!达尼雅!”
门里响起一个衰弱的、哭累的、同时又坚决的声音,回答他的呼唤道:
“别理我,我求求您。”
主人们的苦恼影响整所房子里的人,甚至还影响在园子里干活的人。柯甫陵埋头做他有趣的工作,可是最后连他也觉得烦闷,不自在了。为了设法消除普遍的恶劣心情,他决定出头调停。快到傍晚的时候,他就去敲达尼雅的房门。她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间。
“哎呀,多么丢人啊!”他吃惊地瞧着达尼雅那张带着泪痕、有好几处发红、神悄悲伤的脸,打趣地说。“难道有这么严重吗?哎呀-呀!”
“您要是知道他怎样折磨我就好了!”她说着,热泪从她的大 眼睛里涌出来。“他紧自折磨我!”她接着说,绞着手。
“我没对他说什么,……没说什么,……我只是说,不必留用……多余的工人,如果……如果以后需要的话,雇些短工也就行了。要知道,……要知道,工人们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活干了。……我……我只说了这么几句,他就哇啦哇啦地嚷起来,对我说了许多……十分气人的、使人深感屈辱的话。这是为什么?”
“得了,得了,”柯甫陵说,理着她的头发。“你们吵了一阵,你哭了一阵,也就够了。不能老是气呼呼的,这不好,……况且他又无限地疼爱你。”
“他……他毁了我的一生,”达尼雅啜泣着说下去。“我光是听到伤人的话和……气人的话。他认为我在他家里是多余的人。可不是!他说得对。明天我就离开这儿,去当个电报员。……就这么办。……”
“算了,算了,算了。……別哭了,达尼雅。别哭了,亲爱的。……你们俩都是急脾气,容易激动,两个人都有错。走吧,我来给你们讲和。”
柯甫陵讲得又亲热又有理,可是她继续哭泣,抽动肩膀,双手握拳,仿佛她真的遭到什么灾难似的。她的痛苦不算大,她却难过得这么厉害,他就越发怜惜她了。只要有那么一丁点儿小事,就足以使得这个人一整天感到不幸,而且也许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幸!柯甫陵一面安慰达尼雅,一面暗想: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姑娘和她的父亲以外,就是白天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有谁会象爱自家人和亲人那样爱他。要不是有这两个人,那么他这个在幼年就失去父母的人,也许一直到死都不会体验到什么叫做真诚的温存,什么叫做纯朴的、不经思考的、只有对骨肉至亲才会产生的热爱。他感到这个哭泣着、浑身发颤的姑娘的神经 如同铁适应磁石一样,恰好适应他那有点病态的、过分紧张的神经。他从来也没能爱上一个健康结实、脸颊绯红的女人,而苍白、孱弱、不幸的达尼雅倒正中他的意。
他欣喜地摩挲她的头发和肩膀,握紧她的双手,擦掉她的眼泪。……最后,她总算不再哭了。她又久久地抱怨她的父亲,抱怨她在这所房子里的沉重而难于忍受的生活,要求柯甫陵替她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后来,她渐渐露出笑脸,叹着气说,上帝给了她这么坏的脾气,最后她扬声大笑,骂自己是个傻瓜,就跑出房外去了。
过了一忽儿,柯甫陵走进花园,看见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并排在林荫路上散步,就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似的。他们俩正在吃加盐的黑面包,因为两个人都饿了。
五
柯甫陵想到自己十分成功地做了一次和事老,暗暗觉得满意,信步走进花园。他坐在一条长凳上沉思,后来听见马车的辘辘声和女人的笑声,这是客人们来了。黄昏的阴影在园子里铺开,小提琴的声音和唱歌的声音隐约传来,这使他想起了那个黑修士。现在,这个在光学上不合理的东西在什么地方,在哪个国家,或者在什么行星上飞翔呢?
他刚刚回想那个传说,在想象中描绘他在黑麦田里见过的那个黑色幽灵,不料从正对面一棵松树后面,无声无息,不带一了点响声地走出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人,满头白发,没戴帽子,一身黑衣服,光着脚,象是个乞丐。在他那苍白得象死人一般的脸上,两道黑眉毛特别显眼。这个乞丐或者香客,不出声地走到长 凳这边来,客气地点点头,坐下来,柯甫陵认出他就是黑修士。两个人互相看了一忽儿,柯甫陵感到惊愕,修士却显得亲切,而且跟上次一样带点狡猾的样子,现出胸有成竹的神情。
“你是个幻影,”柯甫陵说。“那你为什么到这儿来,坐着不动呢?这跟那个传说不相符。”
“那也没关系,”修士沉吟一下,用低抑的声音回答说,掉转脸来对着柯甫陵。“传说、幻影、我,都是你的兴奋的想象的产物。我是个幽灵。”
“那么你并不存在?”柯甫陵问。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修士说,淡淡一笑。“我生存在你的想象里,而你的想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可见我也生存在大自然里。”
“你有一张十分苍老,聪明,极富于表情的脸,仿佛你真的活了一千多年,”柯甫陵说。“我想不到自己的想象竟能创造出这样的容貌。不过你为什么这么着迷地瞧着我?你喜欢我吗?”
“是的。有少数人被公正地称为上帝的选民,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为永恒的真理服务。你的思想,愿望,你的惊人的学识,你的全部生活,都带着神的、天堂的烙印,因为你把它们献给合理而美好的事业,也就是说,献给永恒的事业。”
“你先前说到 ‘永恒的真理。……可是,如果没有永生,人类能够理解而且需要永恒的真理吗?”
“永生是有的,”修士说。
“你相信人类永存不朽?”
“是的,当然。伟大而灿烂的未来正在等待你们人类。人世间象你这样的人越多,这个未来就实现得越快。缺了你们这种为最高原则服务、自觉而且自由地生活着的人,人类就会变得渺 不足道。人类按自然法则去发展,那就还得等待很久才能结束它俗世的历史。你们却能够提前几千年把人类引导到永恒的真理的王国中去,你们崇高的功绩也就在这里。你们体现了上帝赐给人类的幸福。”
“那么永生的目的是什么呢?柯甫陵问。
“如同一切生活的目的一样,是快乐。真正的快乐在于知识,永生为知识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无数源泉。《圣经》上有一句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我父的家里,有许多住处。”
“但愿你能知道,听你讲话是多么愉快!”柯甫陵满意地搓着手,说。
“我很高兴。”
“可是我知道,你一走,我就会为你是否实际存在的问题感到烦恼。你是幻影,幻觉。这样看来,我恐怕神经有病,不正常?”
“就算是这样吧。这有什么可慌张的?你有病,这是因为你工作过度,疲乏了。这就是说,你为思想而牺牲了健康;而且,你为思想而献出生命的时候也不远了。还有比这更好的吗?这正是一切由上帝赐予才能的高尚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要是我知道我神经有病,那我还能相信自己吗?”
“你怎么知道,为全人类所信仰的那些天才就没有见过幻影?现在科学家都说,天才和疯狂是沾亲的。我的朋友,只有那些平庸的芸芸众生才是健康、正常的。凡是想到令人神经紧张 的时代、过度的疲劳、退化等等就焦急不安的人,只能是那些认为生活目标就在现世的人,也就是芸芸众生。”
“罗马人说过:.menssanaincorporesano ”(拉丁语:健全的精神寓于健全的身体。)
“罗马人或者希腊人所说的不一定都对。情绪的高扬、心情的激越、如醉如痴的状态等,所有这些把先知、诗人、为思想而蒙难的人同普通人区别开来的特点,都是与人的兽性的一面不相容,也就是与人的生理上的健康不相容的。我再说一遍:如果你希望健康和正常,那就去做凡夫俗子吧。”
“奇怪,你在重述我自己常常想到的话,”柯甫陵说。“你好象窥探到、偷听到我隐秘的思想似的。可是,不要老是谈我吧。你所说的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意思?”
修士没有回答。柯甫陵凝神看着他,却瞧不清他的脸:他的脸变得模模糊糊。随后修士的脑袋和手消失了,他的身体同长凳和苍茫的暮色混在一起,随后他完全不见了。
“幻觉结束了!”柯甫陵说,笑起来。“可惜啊。”
他高兴而幸福,走回正房去。黑修士对他所说的那几句话不仅使他的自尊心得到满足,而且使他的整个灵魂,他的全身心都感到舒畅。做一个选民,为永恒的真理服务,站在那些提前几千年使人类进入上帝之国的人们中间,也就是站在使人类避免几千年斗争、犯罪、痛苦的人们中间,为思想献出一切,包括青春、精力、健康等,为公众的幸福不惜一死,这是多么崇高、多么幸福的命运啊!他的记忆里闪过他纯净清白而又充满辛劳的过去,他想起他自己学过,如今用来教导别人的学问,断定修士的话不算夸大。
达尼雅来到花园里,向他迎面走过来。她换了一身衣服。
“您在这儿?”她说。“我们在找您,找了很久。……可是您怎么了?”她驚讶地说,瞧着他那得意洋洋、容光焕发的脸,瞧着他那对含满泪水的眼睛。“您多么奇怪呀,安德留沙。”
“我心满意足了,达尼雅,”柯甫陵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还不止是满意,我感到幸福!达尼雅,亲爱的达尼雅,您是个非常惹人喜爱的人。亲爱的达尼雅,我高兴极了,高兴极了!”
他热烈地吻她的双手,接着说:
“我刚才经历了一段光明美妙、人间少有的时光。可是我不能原原本本讲给您听,因为您会把我叫做疯子,或者不信我的话。我们来谈谈您吧。亲爱的、好心的达尼雅!我爱您,依恋您,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跟您接近,每天跟您见十次面,成了我灵魂的需要。我不知道日后我走了,回到我家里,没有了您,我怎么过得下去。”
“得了吧!”达尼雅说着,笑了起来。“您过两天就会把我们忘掉的。我们是小人物,而您是大人物。”
“不,我们要认真地谈一谈!”他说。“我要带您一块儿走,达尼雅。行吗?您肯跟我一块儿走吗?您愿意属于我吗?”
“得了吧!”达尼雅说,想再笑一笑,可是笑不出来,脸上却现出一块块红晕。
她呼吸急促起来,越走越快,然而不是往正房走,却是往花园深处走去。
“我没想过这种事……没想过!”她说,仿佛绝望似地绞着手。
柯甫陵跟在她身后,仍旧带着容光焕发、得意洋洋的神情说:
“我需要一种能够把我整个儿抓住的爱情,这种爱情只有您,达尼雅,才能够给我。我幸福!我幸福啊!”
她怔住了,弯下腰,缩起身子,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呢,觉得她美丽,大声说出他的痴迷:
“她多么漂亮啊!”
六
叶果尔 ·谢敏内奇从柯甫陵口中得知,不但恋爱已经成功,甚至就要举行婚礼,便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走了很久,极力要遮盖他的兴奋。他的手开始发抖,脖子发粗,脸孔涨得通红。他吩咐人把那辆赛马用的车子准备好,然后坐上车不知上哪儿去了。达尼雅看见他用鞭子抽马,把帽子使劲往下拉,几乎遮住耳朵,就明白他的心境,关在自己房间里哭了一整天。
温室里的桃子和李子已经熟了。把这种娇嫩精巧的货物打包,运到莫斯科去,这需要费很多的精神、劳力和心血。由于这年夏天十分炎热干燥,每一棵树都要浇水,这又得化去不少的时间和劳力。出现了许多毛毛虫,工人们干脆用手指头把它们捻死,连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也照这样做,弄得柯甫陵直恶心。尽管这样忙,他们还得接受水果和树木的秋季订货,写很多信。正在这紧张万分、似乎谁也没有一刻空闲的当儿,偏偏碰上农忙时节有一大半工人从果园里给弄到田里去干农活了。叶果尔 ·谢敏内奇被太阳晒得很黑,累得筋疲力尽,净发脾气,骑着马时而跑进果园里,时而跑到田野上,嚷着说,他已经忙得浑身散了架,要朝脑门子放一枪了。
此外,还得忙着准备嫁妆,彼索茨基一家人对这件事看得很 重。剪刀的铿锵声、缝纫机的嗒嗒声、熨斗里的煤烟、女裁缝 (一个性情急躁而爱生气的女人)的任性,弄得家里所有的人都头昏脑涨。而且,仿佛故意捣乱似的,每天都有客人来,那就得陪他们玩乐,供他们吃喝,甚至留他们过夜。然而,所有这些苦事都不知不觉过去了,象在雾里一样。达尼雅虽然从十四岁起,不知什么缘故,就相信柯甫陵一定会跟她结婚,现在却又觉得爱情和幸福仿佛突如其来地抓住了她。
她惊讶,困惑,不相信自己。……有的时候,她心头忽然涌起那么巨大的欢乐,她恨不得飞到云端,对上帝祷告;有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八月间就得离开这个亲人的家,撇下她父亲一个人没人照料;再不然,上帝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到自己淺薄,渺小,配不上柯甫陵这样的大人物,于是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间,锁紧门,哀哀地一连哭上几个钟头。遇到有客人在座,她会忽然觉得柯甫陵异常漂亮,所有的女人都爱他,嫉妒她,她的灵魂就充满快乐和骄傲,仿佛她征服了全世界似的。可是只要他对某位小姐客气地笑一笑,她就嫉妒得周身发抖,走回自己的房间,又痛哭一场。这些新的感觉完全控制了她,她心不在焉地帮着父亲干活,心里却没有去想桃子、毛毛虫、工人们,也没有想到,光阴过得有多么快。
叶果尔 ·谢敏内奇也几乎一样。他从早做到晚,老是忙着赶到什么地方去,常发脾气,冒火,然而这一切都象是在半睡半醒的着魔状态中发生的。他身子里似乎有两个人:一个是真的叶果尔 ·谢敏内奇,听到花匠伊凡 ·卡尔雷奇对他报告说出了什么麻烦,就生起气来,绝望地抱住头;另一个是假的,仿佛半醉半醒,往往谈着正事,忽然半中腰打住,碰一碰花匠的肩膀,嘟哝起来:
“不管你怎么说,血统总是有很大关系的。他母亲是个极好、极高尚、极聪明的女人。瞧着她那张善良、开朗、纯洁、象天使般的脸,就是一种享受。她擅长绘画,写诗,说五种外国话,唱歌。……这个可怜的女人得肺痨病死了,祝她升天堂。”
假的叶果尔 ·谢敏内奇叹口气,沉吟一下,接着说:
“当初他年纪还小,在我家里长大的时候,他那张脸也象天使一样,开朗而善良。他的目光也好,他的动作也好,他的谈吐也好,都象他的母亲那样温柔文雅。至于他的头脑,他那种聪明才智素来使得我们暗暗吃惊。当然,他不是平白无故当上硕士的!不是平白无故的!你等着瞧吧,伊凡 ·卡尔雷奇,十年以后你再看他是什么样儿!那时候他会升得更高,你伸出手去都摸不着了!”
可是这当儿,真的叶果尔 ·谢敏内奇醒过来了,做出可怕的脸色,抱住头,嚷道:
“真要命!全给糟蹋了,全给弄坏了,一团糟!这个园子完蛋了!这个园子完蛋了!”
可是柯甫陵跟先前一样专心致志地工作,没留意到这种杂乱的情况。爱情使他对工作更加入迷了。每次他跟达尼雅相会以后,他总是幸福而得意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怀着刚才吻达尼雅并且对她表白爱情的那种热情拿过书本或者他的手稿来。黑修士所说的那些关于上帝的选民和永恒的真理的话,关于人类的灿烂的未来的话,给他的工作增添了特殊的、不平凡的意义,使得他的灵魂充满自豪感,意识到自身的崇高。
每个星期总有一两次,他在花园里或者在正房里遇见那个黑修士,跟他谈很久的话,不过这没有使他害怕,反而使他高兴,因为他已经坚定地相信,这类幻影只会访问那些出类拔萃、为思想而工作的上帝的选民。
有一回,修士在吃午饭的时候出现,坐在饭厅里的窗子边。柯甫陵暗自高兴,就很巧妙地对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谈一些可能使修士感兴趣的话。那个穿黑衣的来客听着,亲切地点点头。叶果尔 ·谢敏内奇和达尼雅也听着,快活地微笑,没料到柯甫陵不是在跟他们谈话,而是在跟他的幻影说话。
不知不觉到了圣母升天节① 的斋期,随后不久,就举行了婚礼。依照叶果尔 ·谢敏内奇的固执的愿望,婚礼办得“十分体面”,那就是说,毫无意义的酒宴足足延续了两天两夜。食品和酒类用掉三千卢布,可是由于那雇来的、不高明的乐队,由于吵吵闹闹的敬酒和听差的奔跑,由于喧哗和拥挤,大家都没有仔细品尝贵重的葡萄酒以及从莫斯科定购来的冷荤菜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