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永恒
山的后面
宾县,俗称苇子沟,说沟不是很准,其实是个碗状的盆地。城市由碗底萌生,慢慢散开。站在“碗”沿上,倒觉得那些房屋都是从碗边滑下去的,越到碗底越挤,像是一碗放久了沉淀了的粥。
我家在碗沿上,人称西岗。新建的宾县一中就在岗上,教师们的家都跟着学校走。岗上风大,于是我们住的都是砖房,沿着风看,低下头来凝视整个城市的轮廓,我们倒不像真正的宾县人。
在屋内抬头是南,南是岭,绵绵的山脉。山的后面是什么?那种神秘,灌满了我们整个的童年。
一般是在傍晚,吃过饭后,孩子们就聚在院前,盯着南方的山岭,春天森林绵密,冬天白雪接天,从我们院儿没有去山脉的路。
我们想,山的后面肯定还是山,永远的山。不会有人去过,于是会有成群的老虎,有狼,还会有山洞。山洞里就更值得去想了,有老狐狸会变人,或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也可能有老道,早些年的老道,他们不会死,有法术,在空中飞来飞去……
也可能不都是山,会有水,无边的水,没人去打鱼,所以水中全是大鱼。若有人去,可踩着鱼背在水中走,传说中有这样讲的。水中肯定也有怪物,恐龙一般的东西,每到月圆之夜,它们会爬到岸上,张嘴吞吐,受日月精华。
还会有山涧,看不见底的那种,里面奇石林立,云起云生,有大蛇盘踞,据老人说,有一次飞机经过,那蛇探出头来,将飞机的翅膀都给吸歪了。
后来想得现实一些,山的后面会有人住,但都是与我们无关的人,他们不知道我们,就像我们不知道他们一样,吃穿都不一样,长的呢?说话互相听不懂,他们不识字。
描画和想象最多是那群山中最高的山峰,大人们说,那叫灵罗山,咋起的名不知道,因为它高,就成了孩子们神秘猜测的集中地。
山的后面还有什么?好多好多,反正那是另一个世界。
童年是与游戏相伴的,走向未知又是孩子的最大玩具。于是,我们院里开始有了一支探险队,总试着走向群山。那天下午几个孩子往山的方向去了,■过小河,是农民的庄稼地。先走进大豆地还好,走在地里能回望到家,高粱就高得没人了,我们在地里辨不出方向,脸色惨白地跑了出来。
那就等秋天,在地里没了庄稼,还不冷的时候。
那天终于到了,我们也长大了一些,就带了干粮,还用瓶子装了水,那山也像比平时近了些。可走了整整一个下午,山还在前面,一点都没觉得离我们近,只是感到有些凉,同城里的风不一样。这时的天开始黑了下来,远远传来狗的叫声,我们害怕了,调头就往回走,又累又饿又怕,天完全黑了,没有路,只朝着城里的灯光。谁也不说话,一个跟着一个。半夜了,才听见大人们的呼喊声,几十支手电筒的光柱在乱晃……衣服是湿的,一头倒在炕上,挨打也不知道。
前不久,一个儿时的伙伴来电话说,今年水大,河里有了野生鱼,河虾也多。我是属猫的,但耗子不吃,他在那乡里当乡长。鱼不大,真的好吃,酒醉之后,见窗外有山,拽起他来爬去,这几年我见山就爬。
那山光光的,近前才见有零星的树枝插在坑里,仗着八分酒劲,我爬起来疯疯癫癫,到山顶后,把衣服扒个精光,迎风而站,像个写诗的。放眼望去,一片人家。
“这山有名吗?”
“灵罗山。”
“哪个灵罗山?”
“宾縣就这一座灵罗山,小时候我们指指点点的那座。我知道你想起什么,我刚调到这乡里时,站这山上也想起咱们的小时候,是哭笑不得。”
“该是群山呐,冬天看接天呢。”
“就是前面的那道岭。”县里的高楼已经高出那岭好多了。
酒醒了,我坐在山顶上,在找我以前家的位置,离开多年,不再想山的后面,现在在“山的后面”望家,梦一样的感觉。
“其实,那时我们问问大人,或坐公共汽车绕过这山岭,早放下那种神秘的想象,玩儿别的去了。”
真能相信大人说的?那时的大人有几个正经同孩子说话的;即便坐车来了,也不见得相信这就是山的后面。想起孩子们望山,幼稚但不可笑,他们心中毕竟还有座灵罗山。
回到生活本身就更不可笑,其实只要再长大一点,就会把那“游戏”的神秘打破,可人们常把想的过程变成生存的过程,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用几年、十几年或几十年时间去感受,有一天恍然大悟,便摇摇头,“他妈的。”那就老了,与时间无关。
掸落黑土 过眼江南
我在找我心中的江南,周庄是吗?
垂柳、苇荡、一把橹摇出烟波紫燕,水印的蓝褂,有白巾包头,几双花鞋挪在拱桥上,清透着一个个湿漉漉的日子。我打开行囊,能捡到几首民歌吗?
周庄也不那么地道了,只是余韵还在。当地的人们说话总是低语,连汽车的发动声,都说的是“悄悄话”,雨珠落在水面是无声的。几通惊异,肯定出于北方人内心的自然比较,不习惯,但很喜欢。
我算是客,若在北方每次出门,都会裹着浓浓的酒意,在周庄却飘着阵阵茶香。其实我不渴,也没人为你解渴,茶是陪伴,是礼节,呈一种绵绵的水性让你安静下来。
仅就目前来说,南北方的城市和城市之间差异在缩小,都是高楼大厦,个人生活内容也在趋同,只是在我“找到”的地方,在被保留的区域里,还残存水印楼阁,悠悠桨声……以后的江南还会是江南吗?
比较的话题是发生在回家之后。回东北时买了些吃的,有猪蹄,烂烂的,弥漫江南的温香。剩了就拿给正巧在家的孩子:“名菜,万三蹄,与一个叫沈万三的人有关。”儿子一惊:“沈万三?明初江南第一豪富,朱元璋封官有时要他点头呢。”
儿子面前我不能承认我的无知,偷偷地回想,曾过眼的有关沈万三的遗存并开始“百度”一下。
记得那天下雨,我没带伞,男人包里若有伞总觉得太“温”了,有些女人气。其实我内心是喜欢伞的,并觉得伞是人间最祥和、最温暖、最能传递爱的标志物,一旦打开,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都隔开了,脚步也会变得平和而有节奏。给别人打或别人给自己打,都没有了嫉妒和争夺,没有了战争。有灾难也不怕,把伞打起来,世界就小了,就都成了一家人。并且,伞同南方是最和谐的。雨又大了些,我就钻到一个茶室去听评弹。已在座的听客都在回头看我,我像外乡人吗?几年前在苏州也听过评弹,是两个女演员,说说唱唱,柔言清丽,以目传情,闭上眼睛,脑际中是一片竹林……现在是一位男演员,一袭长衫,面容清秀,把水性的江南男人体现得有点夸张,兰花指拨着三弦,清音绕梁,可我一句也听不懂。
茶室对面有沈厅,也就是沈万三的老宅,是江苏省的重点文物。走马观花,并没给我“鹤立鸡群”的印象,房门之小似寻常人家。本不该这样的,沈家之富,东北三省的所有财主加起来能比吗?明建都南京,城郭建设有小一半是沈家出资的,玄武湖,人家沈万三随便弄一下就有了一个供自己散步的地方。民间说,曾经的沈家看好周庄这发达水路,搞航运贸易就发达起来了。还说,他家有个聚宝盆,扔金出金,扔银出银,绵绵不绝而无穷无尽。
富到什么程度对我们今天的凝视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还说那不经意的门脸,宽不过四米,高也就正好走人,门内虽有百十间小屋,可就像藏起来似的,当年的人们似在悄悄地生活。没有北方意义上的院,屋和屋之间有极小的空场,是真正意义上的天井,偶有竹林,盆景一般,走在回廊间透着一种低语的气氛,那日子不会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可沈家是做生意的并富可敌国,也许在南方人眼里这没什么,日子总是关门过的,可我甚觉疑惑。若是我们北方的一个财主呢?不用富到一个沈家的万分之一,只是算个有钱人吧,其心思都会用在门楼上的。说豪宅就必须是大院,朱门雄壮,看门人得是个壮劳力,推起来山动一般。门上有大大的铜环,敲门声要传出几里之外,石狮分左右,透着威严,平地也要起上几级台阶,上马石上刻龙画凤,门里就更不用说了,要宽阔,要喊着说话。
北方人爱张扬,除群体性格外,未经多少岁月流年,不免有些“土豪金”式的不自信;南方人内敛,承继着几千年人间烟火的打磨。我去了几个朋友的家庭,同等职业,他们的工资至少高出我们三倍以上,可没有一家是精装修的,私宅都像是租着住的。
对生活本身的认知,不仅仅是文化背景的自然习惯,是理解上的价值判断。几杯酒过后,我试图争执一点地域上的文化比较,通常他们笑了,“我喝不多,想喝自己倒。”他们没有谈论的兴趣。
说到喝酒不免有些窝心,一大桌子菜,席上人手一杯茶,酒呢?远远地放着一瓶只有三两左右的黄酒,没人提也就没法取来喝,即便取来也就一口的量。不是我多想喝,只是没有酒就着,那么多菜怎么吃?吃主食那也只是几口的事,桌上还要熬上几个小时呢。
都是写字的,在我们北方这又是个互相赠书的场所,坐下来大马金刀地签起名来,汗水津津。半月江南,没有一个人送我书的,这可能是习惯,也可能这里没有自费出书的,送起来没法随意,而在我的身边,赠书是一种发行方式。
应当说,南北方的生活类型差异在变小,可都各自保卫着曾经的认同,在文化的比较上,历史的厚度不可争议,每驻足一处总会让人既点头也摇头了。
诗意的栖居
对自己经历的重新阅读是近年很自觉的思维习惯,人们说,那你有些见老。
不承认也罢,老了的这一天毕竟来了。
大约在十几年前,一群朋友租条游船行走黑龙江。船是在黑河起锚的,逆水而上,记忆里是走了三个小时左右,有个小村沿江而立,村的名字是很高贵的(停泊时我们心中产生的尊敬是有别于北方任何一个村落)——御史大夫村。
在这个小村里,是曾经出过一个御史大夫,还是有一御史大夫到过这里而得名?或本身并不是这几个字,因无文字记载,口传有误?我想黑河的地方志上早有定论,我不知道纯属个人无知。
江是小村通往外界唯一的路,村民们的张望总是沿着水走。船是不经常来的,因为这里不值得设站,于是若有船停泊,那就是小村的节日。
也许是黑河的朋友事先打过电话,可我更相信这里的人们,还有着因远离城市而保存下来的比城里人更发达的直觉——今天有客来。村口的江岸上,聚集着几乎全村的人们,行注目礼,迎接着一个“城市”。
小村的宁静令人吃惊,三三两两的人们扛着原始的农具,见生人走来,便靠边而立,在一张张极具和善的面孔上,让你读不出一丝想同你做生意的狡黠。没有村官陪伴,我们无约束地在房前屋后游荡,有着城里人的几分优越之气。这里的院门和房门都不落锁,进得院来便不用敲门了。主人可能去江边看船,坐在炕上,我们指着炕桌和叫炕琴的柜子,议论着几十年前的“我家”。诗人李琦到锅台上拿块饼子来吃,并主人般地分给其他女客。走出门才见这家女主人在门口微笑,那种宽容和亲切,在城里已经不存在了。
每家的院子与其他乡村无二,多的是一个十米多高的木杆,杆顶有筐,筐中晾着江中捞来的小鱼,据说竖得高些不招苍蝇。我们买了很多,价钱是自己定的,鱼干下酒一直吃到呼玛。
御史大夫村的人们,俭朴而诗意地囿在自己的家园里,他们可曾认真地回首过自己的历史?
回到船上,有黑河当地的历史学者给我们大致的解释:一百多年前,这里是盘查过往行船的小“卡伦”,驻着一位清代的老卡官。他上承皇恩,下載民意,多少个春秋过后,成为村民眼中最大的官(那么这是不是“御史大夫”的由来呢?)。公元1854年的一个夏日,黑龙江上来了一个船队,无帆无桨,吞吐着浓烟,上面是浓须碧眉的洋人。老卡官慌了,黑龙江是内河,“罗刹”来了。于是他备马跨鞍,以当地人称“八百里滚蛋”那种特急快报,送往内地的瑷珲衙门……
打那以后,刻在山岩上的《尼布楚条约》失去了往日的尊严,黑龙江成了中俄的界河,对岸城市的广场上有了一个叫穆拉维约夫的塑像……
游船顶着水向黄昏驶去,俄罗斯炮艇上光着褐色脊背的水兵向我们打着招呼,如今的江上铺满了友好与和平。御史大夫村仍没在讨论中消失,共同的惊奇是村民中有些老人竟然是棕色的眼睛,这无疑是异国的血脉。“世外桃源”般的御史大夫村,除了给人历史探秘的魅力而外,一定还有着很多不为人知的传奇……
现在的御史大夫村肯定还在,只是变化大吗?
危险的围棋
把围棋归结为体育类是颇有不公的,稍懂一些棋理的人也会体验到,围棋的趣味旨向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胜负游戏,棋艺的提高是境界的提高,“手谈”是另一种的语言形式,甚至更趋近于心,这是纯粹的文化。
古今围棋第一人的吴清源,他是靠围棋养家糊口的吧?可在一生的时间里,下棋仅占三成,而大部分时间是从事宗教活动,这不仅是个信仰问题。他说,嗯,不这样有时就看不懂围棋。若说棋艺有顶峰,吴是古今登顶第一人。后来的时日,他似乎没有了陪伴者,难道他真是“独孤求败”而不得吗?他无奈的是因为眼前又出现无限的高峰。冷静下来,再为其中的两座命名:“调和”,“中的”。这是哲学、佛学与道的精神。
天下的高手们目瞪口呆,围棋真的很伟大:伟大得把一切智者都逼为庸人。
“不这样看待围棋好吗?”我常常这样提醒自己,既然棋境无边,我只取“一瓢饮”,俗人自有俗人的乐趣,用胜负中的娱乐来装点我平庸的生活。
不!你做不到!如果你爱围棋,就像踏上一条施了魔法的船,只要有风则必须前行。你可以累,但你停不下来,于是藤泽秀行说:围棋危险。
昭和十四年《读卖新闻》九月二十八日电:十番棋第一局,30岁的木谷实七段对吴清源七段,弈至第三天的深夜,木谷实拍下第157手后,歪倒在椅子上,鲜血从鼻口喷出,场上一片混乱。吴清源正襟危坐,纹丝不动。突然,他抬起头面向天井,双目向极高处眺望,但心神却仍然贯注于盘面。刚才的骚动发生以来,吴氏始终一言不发。许久,吴氏慢吞吞地看了看左腕上的表说:“快点下吧,或许可以早些结束。”于是把一枚白子拍到盘上。
消息发出,日本上下一片哗然。“木谷实七段鼻血流出,异常痛苦,你却佯作不知,中国人,残酷的民族。”吴清源从此有了失命之险,背景是昭和十四年(1939年),日本已经同中国开战。
后来呢,吴清源解释,指责他的他们不懂围棋。木谷实代表围棋界,对因他引起的并给吴清源带来的麻烦,深感不安,躬下身来对吴表示歉意。
局终,吴两目半胜。
围棋危险就在于它有魅力,一旦触摸便终生相伴,这种爱不需要理由。崇尚围棋,并非不承认,围棋也有沦落风尘的部分,收容了如我辈的混混,培养出些许的功利之心。但,这总是聪明人的游戏,悟出个中道理就去拼人生。
有人问李昌镐,长考中你在想什么?“从最不可能成立的一手算起,这样才会不漏算,失误少。”
一种选择
那是我们单位最具书卷气的几天。
处理旧书,堆在大厅的左侧,像垃圾也像一道风景。爱书的人们,如虫子般伏在散乱的书堆上面,古旧的气味既弥漫整个的大楼,也制造了一种心情。
我很怀念挑书的那几天,曾经陌生的同事,在两元钱的选择中成为知近的朋友,在有霉菌的氛围里谈论着一些很纯洁的话题。好的书不见得适合自己,于是就推荐给别人,选择书的同时也在选择人。还有个不期然的发现,以书为乐趣似乎距我们现在的生活已很久远了。
每天挑上几本然后上班。然后几杯咖啡,坐在公共休息间里,交换着有关某本书所勾起的旧事。旧书就像老友,总是想起我们也有年轻的时候,一个个年代具体地罗列在我们的面前。
几分近似矫情的忧伤:我得到一本《九三年》。总在想她不该沦落到如此的地步,不该与其他书为伍地“旧”下去。我有同样的一本《九三年》,版权页上标明,1957年5月第一版,而第一次印刷却在1978年4月,21年中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1793年法兰西发生了战争,革命党人要推翻帝制建立共和,保皇党魁朗德纳克被抓进了戒备森严的土牢。没有了首领但依然强大的他们,策划了逃狱。大火,有了打开暗道铁门的钥匙。革命党人的司令官郭文只见到在大火的边缘朗德纳克即将消失的背影。可那位年逾八十的保皇党魁转身了,毅然地走回火中:楼顶有三个熟睡的孩子,楼下是哭得撕心裂肺的母亲。他打开铁门爬上楼顶,从窗上顺下梯子,把三个摇篮从梯子上交给卫兵,然后他也从梯子上走进卫兵群中。
明天就要行刑,郭文穿着带有司令官金线标志的斗篷,在卫兵的敬礼中进了土牢。一番争论之后,他将斗篷披在朗德纳克的身上推出牢门,在卫兵的敬仰中穿过。郭文将死刑犯的头套戴到自己的头上。绞刑架前执法官惊呆了,郭文说:“依照法律你们必须判我死刑。”“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放走了我们的敌人。”“长官?”“革命的意义是以革命的利益为至高无上,在她的上面是法律,而在法律之上我看到了良知。”
也算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可还同三十年前一样,我还爱雨果。
前不久,到俄罗斯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市参加一个文化活动,祝酒时说什么呢?我想起在旧书堆里拣到的一本书,是拉斯普京的,于是我端起酒杯:“這片土地我感到亲切,因为我的童年同哈尔滨一样是在俄罗斯艺术的影响下成长的,我们记得柴可夫斯基、列宾、托尔斯泰、普希金、叶塞宁。艾特马托夫去世了,可拉斯普京还在,对于这次聚会,就用他的书名《活着,并且记住》。”
我被拥抱了,拥抱里有知音般的热情,酒气和刺鼻香水味里裹着的狐臭……
我一向悄悄地认为,书是工具,为我所用,使我聪明,于是最终也脱不了俗人的干系。见有些朋友对书的贪婪,视为空气,与生命为伴,这就是一种选择了。确定了这种选择,或多或少地必须放弃其他的选择。对于生存的结局,悲剧也好,喜剧也罢,时常会丧失掌握自己命运的资格,而身不由己地跟着书走,至于是不是幸福也只有自己知道。
坐“山寨”看文化人诸葛亮
“山寨”常听说,不晓其本意,字面上有点野。这里是指我的那间小屋,说叫书房,那是自己对自己的客气,有几本书在,仍弥漫着不着调的气息。有把子年纪了,心劲散失,身的周围一下子静了许多,即便还在阳台上眺望远方,使还在往前走的我自觉地低下头来。梦想还在,只是变得异常地具体而现实。一种很陌生的心境。
我理解的读书无非分两种,一种是读有用的书,那时年轻,有期待,于是可以叫“做功课”;一种是无聊时的读,寻找快乐中去打发时间,那就叫“闲书”。
做功课也好,读闲书也罢,日子久了,就养成癖好,形成习惯,就会不自觉地照着去做,漫无边际地去想,可笑地认为,那本书别人也该读到,并形成一个约定,或说道德底线,其结果呢?若与人做精神摔跤时,不读书的人赢了,因为不讲规则就占尽先机。
书中告诉我,生存中真正的输和赢是模糊的,这决定于你选择的某种活法。那么,我们就可以承认,没有寄托的阅读,书才变得可爱,仅仅,仅仅是喜欢。
可世间有公序良俗,有多数人的价值取向所完成的具有从众性的生存法则,你遵守吗?如有钱就比没钱舒服,做官真的很好。
最近,我在翻《三国演义》,翻得自己笑了,或许真的走进该看闲书的季节了,不再年轻,别累着。诸葛亮算做个读书人,结庐而息,伴一泓湖水,几抹青山,堂悬“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晚照抚琴,晨起呢?“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有限交往几个自认为是同一层面的朋友,互相欣赏、指点江山,把文化的底蕴弄得足足的。读书好哇,让他有了名声,有了胸怀,有了“未出茅庐便知三分天下”的才华,于是他真的认真起来,觉得自己是真聪明,便做驰骋天下福泽后代的梦了。可毕竟是读书人,这种人的毛病是能装,人家来求,最初是不能见的,要把“大腕”的气派做足,即便见了,也说,“亮久乐耕锄,懒于应世,不能奉命。”关张二人来气是有道理的。好在碰着的是刘备,捧人的能耐到了极致,“先生不出,如苍生何?”老泪说来就来。诸葛亮本来就有颗并不“淡泊”的心,于是感其诚。有趣的是明明是下决心做大官去,还很顾面子地同其弟说:“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后,即当归隐。”先把这话撂这儿,事成则罢,仕途要是不顺利回来也不丢人。
诸葛亮是有才的,能借东风、借箭、摆八卦石头阵且云起云生。书也读的是“大书”,学的是治国安邦,于是他有指责别人“惟务雕虫,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的权力。大书也是书,读得多了,也犯毛病,刘皇叔白帝城托孤,把天下打包送给他,他怕了。一怕那个“忠厚近于滑”的刘备是不是“虚情假意”地试探他;二怕本家不姓刘,有篡位之嫌,坏了一个读书人的名节;三是认命,天生是“副总”就没寻思当“老板”,更怕“老板”往他有野心上想。
古来读书人的最高理想是“为人所用”不是“用人”,“择主”成为宿命,永远没有形成一个阶級。
假设,诸葛亮在卧龙岗不读书,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大王呢?碰到这个机会管他是真是假,那天下要了再说,坐一天也是坐,刘皇叔真的肯给吗?
终了,诸葛是打不过司马的,命中注定。人家司马除了熟读兵书还会全武行,逼急了,大枪一举跟你玩横的,况且还是“上阵父子兵”呢。诸葛手里就有个魏延,还说人家有反骨,只是“念其勇”。伐中原,老魏提出,咱不用那些“花花肠子”,就出斜谷奔长安,一棒子砸蒙他,这主意可谓一腔赤诚。殊不知这大伤了军师的自尊,内心独白,你一个不读书的人懂啥,咱的专业是玩计谋的,太简单了无趣。“孔明一生唯谨慎”,谨慎就是疑心,就是心里没底,就是把简单的事往复杂了想,诸葛先生把它当好话听了。
五丈原,力不从心,这是多年“托大”的结果,只好寄命于天,其实无论是人生的天和自然的天都是不可信的。
责任编辑 韦健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