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三题

2019-11-06 02:53李晓
北方文学 2019年22期
关键词:脑电波手风琴岳母

李晓

手  机

前不久的一天,我在小城早年的朋友大卫·凯波恩从欧洲回来,他深深地拥抱我,用胡子扎我毛孔粗大而油腻的脸。大卫·凯波恩,这是他的外国名字,他本姓罗,同我交往的那些年,他写了不少朦胧诗,我一直用力地赞扬他,但我其实基本上没读懂。我有赞美别人的强迫症。

大卫十多年前出国,做服装设计师,发了财后加入他国国籍,我为此鄙视过他。大卫说,他在国外时常感觉内心荒凉,而今准备归国生活了。

我告诉大卫,这些年我过着毫无生气的生活,活着活着就看到天边夕阳了。大卫说,这次我给你带来一款全球最新型的手机,相信会给你的生活带来生气,夕阳无限好。

我问大卫怎么个新法?大卫把这个外表看起来土气的手机拿到我面前介绍说,这手机主要是通过双方手机发送出的脉冲信号,将对方大脑里最真实的想法、潜意识截取,然后通过对方手机发出来,刻录到你的手机里,你随时都可以掌握对方对你的真实印象、意图、愿望。大卫说,他同老刘打电话联系,老刘口口声声说等我回来请吃火锅,其实他的潜意识是,不是说你在国外患了癌癥吗,咋还没死啊?大卫对我说,那一刻他看见了人性的凛冽。

哎呀,这个手机对我来说来得太是时候了,我常窘困于人际关系,小人一样忧忧戚戚。

我接过大卫的手机兴奋不已,迅速开始了测试。第一个电话我打给了老婆:“老婆,晚上又吃红烧肥肠啊?”老婆正在市场上买菜,她有些生气地回答:“你血脂已很浓了,还要吃这个东西!”这时我接到了手机上发送的信号,且显示出文字,在老婆大脑中显现出我因为吃红烧肥肠这些高油食物引起肥胖后生病住院的场景。我又问:“老婆啊,有次你回家,我在客厅地板上装死,吓着你了吧?”老婆恼怒了:“你心里有病啊,求你今后别这样吓我了!”这时,我接收到老婆意识里出现的场景是,她在柜子里找我的一张合适的照片作为遗像。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随后又跟老婆唠叨了几句。手机里出现的场景是,老婆嫌我腿短了,她曾经暗恋过身材健硕的开酒店的刘老大;老婆嫌我发际线抬高了,嫌我耳垂上没多少肉、无福相,等等。

我跟好久没联系的老王打去电话:“王哥,还好吗?什么时候一起喝个茶啊?”老王在电话里语气吞吞吐吐,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好,好,我请客,吃饭加喝茶。”手机里出现的真实情景是,老王在心里又犯嘀咕,这家伙还准备找我借钱啊。

连续几天来,我又跟老同学、老同事、老领导、老街坊、老亲戚们打电话联系上了,我想测试一下,他们都忘了我么?梦里梦过我么?这些人在电话里要么热情过度,要么失忆一般想不起我是谁了。出现的真实场景也令我垂头丧气怀疑人生了。一个热情邀我去喝酒的老朋友,脑电波里显示的是:“你这人真是缠人啊,我都对你冷冻了”;一个口气漠然的老同事,脑电波里显示的是:“那年给领导打我小报告的是你吧”;一个夸我文章写得好的人,脑电波里显示的是:“你那些奶声奶气的文字啊都是一锅掺了白水的鸡汤”;一个赞扬我大度的人,脑电波里显示的是:“像你这种小肚鸡肠谁跟你好一辈子呢”;一个声称要跟我死了埋在一起的人,脑电波里显示的是:“混蛋,生前不愿与你为邻,死后更莫想葬在一起了”。

这些测试,让我的天空出现了久久不散的雾霾。睡梦里,我也如缺氧的鱼,大口大口喘气。我本想把这些人的真实心电图投影到我的脑子里,却没想让我自寻烦恼,心里堆积了毒素,灵魂简直不能承受之重。

半个月后,我回到老家,站在山崖上把这个手机朝山下猛地扔了下去。我匍匐在大地上,感觉蒸腾的地气灌满了我的全身,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身心里,然后安静下来。那天阳光正好,村里吴老汉牵着牛从我身旁走过,我突然感到,哪怕一个好天气,也让我对人生感到满足了。

一头驴的惊叫

我哥——其实是我妻兄——四十九岁那年的一天,有天陪他喝酒,突然一把抱住我痛哭出声:“弟啊,我想去看我爸一眼……”

我哥说,他感到血管里的血在喊,在叫,要去找到源头,要去认亲。

我哥三岁那年就离开了他爸。他爸是西北人,来长江边县城出差时认识了岳母,后来到西北某城结了婚。我哥还有一个一岁的妹妹,离开他爸时,刚学会奶声奶气地叫:“爸,爸……”

结婚后第四年,我的岳母坐了几天几夜火车,一手抱,一手拉,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西北的城市,她还是离不开长江边的这座县城。

我的岳母回到小县城,含辛茹苦拉扯着两个孩子。岳母以为丈夫要来找他的,两人分别时,都带着任性与赌气。等啊等,一直等了三年,山水迢迢,杳无音讯。岳母甚至绝望地想,丈夫已出了意外吧?有一次梦里,她梦见丈夫从坟墓里爬出来,满身是血,哭着求她给他一口水喝,哭着求她找一个男人嫁了吧。

内心煎熬与沉重生活的压力,我的岳母改嫁了,生下一个女孩,后来成了我的妻。我哥八岁那年,从县城出走了,他要去找他的爸。因为我哥也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爸在长江一艘轮船上,拉着手风琴等他。哭着醒来时,我哥说起了这个梦。岳母大叫,是啊,是啊,你爸是会拉手风琴。

于是那天早晨我哥带着两个馒头出走了。他走到长江边,想办法登上了一艘远行的客船。按照梦里的提醒,他一个船舱一个船舱地去找一个拉手风琴的男人。终于,他看到一个长头发的男人,靠在船舷边拉着怀里的手风琴。等那男人演奏完以后,我哥风一般冲出去,叫喊起来:“爸爸,爸爸!”

那男人一把搂住他,哭得吼天吼地。但我哥真不是他儿子。那男人四年以前也走失了一个儿子。男人走遍了大江南北,去找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头上有一个很大的旋儿。后来那男人把我哥送回了县城的家,成了我哥的干爹。再后来,我哥娶了一个卖凉粉的湖北女子为妻,就是他干爹介绍的。

干爹是我哥的福人、贵人,在他的帮助下,我哥的生意在湖北做得很大。我哥成了很有钱的人,却深深地忧郁了。我对哥说,你快乐一点啊,不要像我。哥说,我有了钱,却快乐不起来,我想我爸,我要找到他。活到了中年,我满心想的却是和我爸起码有一个深深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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