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沫
一直喜欢阿城的文字。聪明,气息好,节奏也好。看过他的《棋王》《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各有各的喜欢。《遍地风流》是他的早期作品,倒看得晚。
翻开此书,任意读一段,既感新鲜又觉亲切。新鲜的是阿城独特的表达与角度,亲切的是引发读者共鸣的相似人生体验。“年轻气盛,年轻自然气盛,元气足。元气足,不免就狂。年轻的时候狂起来还算好看,25岁以后再狂,没人理了。孔子晚年有狂的时候,但他处的时代年轻。”是啊,年轻真好,或者说,时代年轻真好,元气足的人就多,百花齐放,参差各态。
“文章是状态的流露,年轻的时候当然就流露年轻的状态,状态一过,就再也寫不到了。所以现在来改那时的文章,难下笔,越描越枯,不如不改。状态原来是不可欺负的,它任性之极,就是丑,也丑得有志气,不得不敬它。”看得笑,还真是这样。许多人觉得自己过去写的东西不好,但换个角度,露拙也是一种真,真气难得,拙也难得,那只是属于某一段时光的,是珍贵的,不可再来。
“我永远要感谢旧书店……古今中外的书都有,便宜,但没有一本买得起,就站着看。我的启蒙,是在旧书店完成的……”穷得连小人书都买不起,依然不乏满满的收获。不记得哪位作家也讲过,小时候借了一本《基督山伯爵》回家,三天后要归还。家里兄弟几个轮流看,没看的那个人时时惦记着,算计着怎么快速读到最精彩处,这种惦记的感觉好幸福……一直认为生活中欠一点不是坏事。老盯着自己没有的,幸福感差,是怪不得别人的。
《遍地风流》里的“杂色”部分,颇有生命力,活水暗涌。比如《溜索》,语言鲜活,朴素中透着哲思,写马和人过溜索桥,过桥的诀窍是“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比如《洗澡》,策马而过的草原女子,看到两个男子在河里洗澡,自然地夸一句“你很好”,粗犷的男子说:“草原大得很,白云美得很,男子应该像最好的马,你懂得草原……”女子回复:“草原大得孤独,白云美得忧愁,我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了最好的马,也许我还没有走遍草原……”唱和之间,女子已策马走远。即便调情,也是生动诗意的。
还有“抻面”篇、“大风”篇、“观察”篇、“傻子”篇……虽写小人物,却悲欣交集,人间江湖,天上地下,酣畅淋漓,有点《世说新语》的味道。印象深的有“色相”篇里的老关。老关爱看东西,什么都看。要下雨了,老关看黑云彩,等着看打闪。雨住了,看虹。没有虹,看街上的脏水。一天,有人说天上有不明飞行物,大家以为是UFO,都挤外头看。后来广播里说了,是气象气球。大家扭头回家了。老关呢,居然跑到街上买了个儿童望远镜,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对着天看,看了很久,说“很高,这样高的气球没看过”。老关的人生哲学是尽量多看,多看少说……老关的故事,材料素淡,却余味足,意思宽。
阿城曾说,他当知青下乡插队时,冬天晚上无聊,同伴们就讲讲爱情故事。“古来的故事都是在油灯边上讲的,很平庸的故事,油灯下讲,就都活动无边。”窗外乌漆漆,风紧,一灯如豆,听故事讲故事多有意思啊。可惜,会讲故事的人不多,会听的人也少。讲和听,都需要能力,能力相当,才能彼此激发。显然,阿城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而读《遍地风流》的我们就是听故事的人吧。
“三十年过去了,好像各奔东西的朋友再碰头,各是各的风霜”,物是人非,还好,有文字留下来,保存了那些人那些事当初鲜活的模样。好文字到底超越了时间。
编辑 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