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冬
民国初年,京城大酱缸胡同住着一户人家,只有父子二人。父亲人称关老七,年过六旬,是个更夫;儿子叫关顺,三十多了,平日里靠拉洋车养活自己。
这年冬天的一个阴霾天,关老七抽着烟袋锅,眯着眼,不时瞅瞅外面,他心里惦记儿子关顺。往常这工夫,关顺早收车返家了,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了,这时候还没回来。眼下兵荒马乱,可别出什么事!关老七正担心,就听大门一响,一个大嗓门喊:“爹呀,我回来啦!”
关老七迎出去,见儿子关顺已把车拉进院了,车上竟坐着一个女人。关老七吃惊地问:“这位——”关顺凑过来,小声说:“爹,您先别问,一会儿我告诉你。”
说罢,关顺过去殷勤地扶下那个女人。那女人进了屋,搓着手,娇滴滴地喊冷。关顺忙让她脱了鞋,上炕上暖和。关老七把儿子拽到西屋,问怎么回事。
关顺小声告诉他爹,这女人是他在街上捡的。关老七一听,心下颤抖,忙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是犯大清律例的。关顺却嗤之以鼻,说:“大清垮了,现在是民国。”关老七郑重其事地告诉儿子,不管什么朝代,拐带人家妻女,都是犯王法的事。等这陌生女人暖和够了,得把她送走。关顺不听他爹的话,指指外面,振振有词地说:“天这么黑,还下雪了,大冷的天儿,把一个柔弱女子赶出去,任她冻死,不是缺德吗?”关老七见儿子执意让这个陌生女子留宿,也是儿大不由爹,只好妥协,关照明天一早务必把女子送走,关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到了该去打更的时间,关老七再三叮嘱儿子,男女授受不亲,莫惹出祸来。关顺嘴上答应着,脸上却老大不高兴。
第二天早上,关老七打更回来,一撩开西屋的门帘,见炕上没有关顺,他赶紧走到东屋门口,用力咳嗽了几声,挑开门帘儿一看,不由顿足哀叹,只见炕下是一男一女两双鞋,炕上关顺搂着那个鬓发散乱的女人,两人正在酣睡……
关顺搂着那个女子一直睡到中午,两个人才慵懒地穿衣下炕。关顺到西屋去,见老父亲正一口接一口猛抽烟袋锅,把个西屋弄得乌烟瘴气。显然,老爹正在生气。关顺却不在乎,他手里捏着一块明晃晃的大洋,放到嘴边用力一吹,马上举到父亲耳边,得意洋洋地说:“您听听,这是墨西哥鹰洋,小翠赏的,人家可有钱啦!”
关老七气愤地把烟袋锅往炕沿上猛磕了几下,瞪眼训斥道:“混账东西!淫人妻女,祸在子孙,这要是大清,连我都要受牵连!”
关顺却嬉皮笑脸地说:“您老说的那都是老皇历。现如今,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个小翠肯倒贴咱,这好机会不是人人都碰得上的!”
关顺正说着,东屋那个叫小翠的女人娇滴滴地喊道:“关顺,把尿盆倒了,再给我打些洗脸水来,要不凉不热……”关顺麻溜儿答应一声,赶紧出去伺候小翠了,剩下关老七一个人在屋里,嗟叹不已。
要说,关顺这德行,跟关老七的溺爱有很大关系。关家原是旗人,世代享受朝廷俸禄,孩子打小不愁吃穿,慢慢成了纨绔子弟。满清政府一倒台,关家失去了生活来源,开始是靠变卖祖上的家产过活,后来坐吃山空,一贫如洗。无奈之下,父子俩只能当苦力过活。
关老七虽然生气可也没办法。一连五天,关顺整日和小翠腻在东屋。关老七每晚出去打更,倒也眼不见心不烦,落得耳根清净。
这天早上,关老七打更回到家,见儿子的洋车不在家,他以为儿子醒悟了,出去干活了,可一直到傍晚,东屋也没动静。一连几日,关顺都没回来,关老七这才着急,他找遍了四九城也不见儿子的影儿。
本来,儿子失踪,关老七该报官,可他怕这事说不清楚,给儿子弄个拐带女人的罪名。没办法,关老七只好等,希望有朝一日儿子幡然醒悟,拉着洋车乐呵呵地回家。
关老七惦记儿子,没事就四处打听儿子下落。一天,他从一个拉洋车的那儿打听到,前些日子看见关顺拉着一个女人奔天津方向去了。关老七一听,也不打更了,一个人花好几天的时间步行到天津。到了天津,他走街串巷找儿子,逢人就向人家比画儿子的模样。
功夫不负苦心人,一次,关老七在码头上碰见一个干力气活的汉子,那人听关老七描述完儿子的模样,他告诉关老七,别指望找到儿子了。前阵子,汉子在码头干活,偶尔看见一幕:一个贵妇模样的年轻女人,把一个年轻男人领到火轮船上,连哄带骗地卖给了来收“猪仔”的洋大人。那女人会洋话,和洋人有说有笑,那个不懂洋话的男人还陪在一边傻笑哩。那女人收了鹰洋,跟洋人握手拜拜,临走时叮嘱那个傻男人,要听洋大人的话。后来,那男人左等右等不见领他来的女子回来,要走,被洋大人的帮手连打带骂踢翻在地,又拖进船舱。关老七听了描述,知道那男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关顺,那女人不是小翠还会是谁!
汉子告诉关老七,这样的事在这里不稀罕。洋人把中国人当“猪仔”买走,去美利坚干苦力、修铁路,没几个人能活下来……关老七听了汉子的话,差点想一了百了。
关老七一路讨饭,走回北京城。这以后,他就变得疯疯癫癫,逢人就絮絮叨叨地说:“我儿子叫关顺,拐他走的女人叫小翠,这个女人可坏了,是狐狸精变的,骗走了我儿子……”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左邻右舍见关老七可怜,时常施舍些吃的给老人。让关老七不解的是,经常有个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自称姓修,隔三岔五就拿些米面送给关老七。关老七清醒时总问:“咱俩素不相识,你为何对我这么好?”老修回答:“不要谢我,是五夫人让我来的,这些东西也是五夫人给你的!”关老七诧异地问:“谁是五夫人呀,我从未见过她!”老修听了,只说:“我们做仆人的,只管按主人吩咐的办,不敢多问!”
关老七没想到,这个谜一直到自己弥留之际才解开。那天,躺在炕上的关老七早已吃不进饭,他睁着眼睛,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时,那个老修进屋告诉他,五夫人来了,来看他了。
关老七一听五夫人,黯淡的目光霎时明亮起来,他努力往旁边瞅去,见一个衣饰华贵的富态女人走了进来,看到他,女人脸上竟流下两行泪来,轻启朱唇叫了声:“公爹,我是兰香,您老还认得我吗?”
关老七一听,激动得嘴唇嚅动,用微弱的声音说:“兰香!你不是那年和关顺去天津,走丢了吗?”
“我哪是走丢了!”兰香幽幽叹息,“我是被您的儿子,卖给了妓院……”从兰香的诉说中,关老七这才知道,当年,他们家境败落,关顺领着结婚不到一年的媳妇兰香去天津走亲戚借钱,不长时间,关顺却一个人回来了,说媳妇丢了,找遍天津也没找见。其实,是关顺赌钱输了,把媳妇卖给了妓院。兰香是童养媳,没娘家人,关家人遍寻不见,也就作罢。
兰香被丈夫诓骗卖到妓院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久,兰香遇到了一位富商,是天津城里一位有名人物,因妻子久婚不育,想在妓院選一名可心的女人为妾,一是为了生儿育女,续上香火;二是为了装点门庭,显耀身份,便于结交权贵。富商相中了兰香,把她赎了出来,从此兰香给这位富商生儿育女,成了精明能干的贤内助。
关老七静静地听着,两行浊泪从眼角淌了出来:“报应呀!”吐出这句话,关老七永远地走了。
兰香擦了把泪,用老修递过来的一条金黄绸缎给老人遮盖住遗体。然后,她屏退屋内所有人,跪在地上小声念叨着:“公爹,我要告诉您老一件事,我不说出来,会憋闷死。您老到了那边的极乐世界,莫怪儿媳心狠!跟您老说实话,那个小翠是我找来的,是我在妓院里结拜的一位好姐妹!我就是要您儿子也尝尝被拐卖的滋味儿……”
关老七出殡那天,排场震惊了街坊邻居,大散孝、诵经、扎纸活,应有尽有,极尽哀荣。那纸钱撒得长长厚厚铺了一路,直到坟地。
没人知道是谁为无儿无女的关老七办了这么一场风光的丧事,都说,这老头一定是上辈子积德了。
(发稿编辑:陶云韫)
(插图:陈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