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

2019-11-05 08:57杨炼
上海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阿多阿拉伯柏林

2012年8月,我们伦敦的家搬得空空荡荡。我的三首“蝴蝶诗”刚刚完成。一只我们在伦敦住了十五年却从未见过的艳丽无比的大蝴蝶,径直飞进我的窗口,停在窗楞边扇动翅膀,我拍下她,又看着她翩翩飞走。仿佛一个鲜艳的标点,带着我们的视线、心思,飞向另一个即将动笔的文本。

那是柏林。1991年DAAD“臨时贵族”的柏林,转眼二十年来跟踪历史变化的柏林,现在,我获得“超前研究”中心学者奖金的柏林。

知道“超前研究”中心(Wessenschaftskolleg zu Berlin)的存在,来自两个好朋友:一个是阿拉伯大诗人阿多尼斯,另一个是诗人兼德国头号俄罗斯和东欧文学权威伊尔玛·拉库萨。他们既给我介绍这个中心,更把我推荐给中心,所以我们的柏林生涯,从开始就披着国际思想和文学的色彩。

而“超前研究”这个名字,真像有种宿命感,直接定位了我和阿多尼斯思考的焦点。

十年前的2003年,我应邀去约旦参加首届约旦国际诗歌节。两年前的“9·11”硝烟还没散尽,“历史终结”的空幻梦想已经远远逝去,阿拉伯—伊斯兰,这个对习惯冷战对立的世界相当陌生的名字,突然被放大,置于所有人眼前,成了一个不可回避、又充满疑问的概念,它是什么?它对我们每个人意味着什么?我的神经,因为好奇和紧张而绷紧着。

到达约旦首都安曼,我们突然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阿拉伯诗歌(和诗人)的汪洋大海。巨大的安曼玛丽安宾馆里,来自几十个阿拉伯国家的数百位阿拉伯诗人,济济一堂。别提诗人自己的名字,光那些国家名称,已足够让我眼花缭乱了。阿拉伯语,带着它独特的“H”(呵)音,在我周围幻化成一片嗡嗡波荡的海浪,其间浮动的诗人面孔,很有点像熟悉的中国诗人,总笼罩在一层激动、震颤和不安里。他们的交谈,专注而热切,似乎和我这个“老外”一样,也因为这不寻常的聚会而深深激动。大家都期待着,诗歌节开幕式上诗人阿多尼斯的朗诵。

那天晚上,数千观众涌入安曼侯赛因国王中心,老诗人端坐在一张阿拉伯地毯上(我后来在为他写的中译诗集序言中,猜测那是一张飞毯),几乎没有开场白,直接开始朗诵一首长诗,我当然听不懂诗句的内容,但听得懂诗人的声音,这是我的独门诀窍,我坚持认为:诗人朗诵和写作的方式,本质上一定是共通的。如果听出朗诵里的问题,再去验证于作品,基本不会错。因为朗诵和创作一样,你并不知什么是“对”,因此也无从假装去“对”,只能跟着感觉走,于是或优或劣,一“耳”了然!阿多尼斯就这样直接打动了我,他的吟诵(没有比这个经典中文词更适当的形容了)低昂苍凉,缓缓流出,不溅浪花,却如暗涌,一波一波推进周围的数千心灵,形成某种巨大的力量。听众们屏息凝神,也都乘上了这条音乐飞毯,我们一同上升、平移,逾越黄沙碧海,俯瞰了星球星空。

那一刻,我知道,阿拉伯诗歌的灵魂,仍然是它的音乐。那明月大漠间数千年淘洗的激情迸溅的音乐传统,依然活在当代文学里,给无论什么题材注入生命。后来,我了解到,阿多尼斯那一晚朗诵的是一首关于纽约的长诗。

开幕式后,我和阿多尼斯相约,做了第一次录音对话。这开始了我们其后一系列对话和笔谈,主要的三篇,成为我与国际诗人对话集《唯一的母语》的开篇之作。

如果要找一个词,来形容我和阿多尼斯对话的感觉,我会用“感动”。这里,应该去掉任何浮泛情绪,剥去花花绿绿的枝叶,只留下思想的结实内核。

中国——阿拉伯,地理上太遥远了,文化和历史上,我们只依稀记得丝绸之路的驼铃。中国的“文革”、阿拉伯世界和以色列的冲突,都是报纸上的故事,经过媒体过滤,我们读到的差不多只剩下口号。那么,真正的当代阿拉伯文化是什么?“9·11”之后,死海边那个火药库一样的地区,人们在想什么、寻找什么?他们找得到吗?找不到怎么办?这些提问,恰如我对当代中国的提问,远远深于文化观光的层次。

我和阿多尼斯2003年的对话《诗歌将拯救我们》,堪称当代阿拉伯和当代中国诗人首次思想相遇。我的感动,来自一种完全不曾预期却吻合得近乎完美的互相理解,一丝儿阻隔和障碍都没有!

我们单刀直入,从阿拉伯和汉字的语言学特性谈起,切入文化思维的特点,由此引出,正是我们和自己文化传统间的紧张关系,决定了我们现代文化转型的难度和深度。可惜的是,这困境又被外部世界的简单化变得更糟糕,我指把中国文化转型单调地意识形态化,和把阿拉伯文化转型简单归结为阿、以政治冲突,以及中世纪式的宗教冲突。所有这些简单化,共同特征是非黑即白,共同口号是“万岁”或“打倒”,共同蛊惑方式是群体煽情,最终,飞快传染的狂热病毒,将彻底掐死独立思考的微弱声音。

阿多尼斯比我面对的处境更困难。如果说我面对的是一个充满历史误解的政治概念,随着语境变化,那定义早已失效,阿多尼斯却面对着一个宗教神本世界,那里的神本统治无边无际,且不容质疑和挑战,因此独立思想者的两难更极端:如何对外拒绝被简单化,对内坚持更新的自觉,且既保持精神独立,又维护艺术的丰富?老诗人这艘小船,怎样驶过这重重巨浪?

有意思的是:阿多尼斯选择的思想立场,和我们这自“文革”痛苦觉醒而反思自身历史和文化的一代不谋而合:警惕任何流行的(因而其实是商业性的)宣传,坚持自己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的现实立场,以诗歌为轴建立新的文化坐标系,推动(无论手上是一块多重的西西弗斯之石!)一个新文化的产生。

广义地说,阿多尼斯和我这一代阿拉伯、中国诗人,所感受到的文化使命,远远超出狭义的“诗歌”,也超出我们出身的国度和文化,我们的“思想辞典”,很快会被证明,是适用于全球化世界的。因为,这小小地球,已经被经济利润如此凶猛地拉到了一起,某处的处境就是到处的处境,一些人的处境就是每个人的处境,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中国思想辞典”这个概念,正因为和阿多尼斯超地域的理解,而渐渐成形。

以前,文化大革命、“寻根”、1980年代文化反思、全球漂泊、乃至近些年跨中外诗歌项目,都只是中国经验,也主要具有中国意义。但电光石火,和阿多尼斯一次碰撞,我突然发现,我们的思想语法何其相似!略去一些异国情调的标签,我们谈论的完全是同一个内容。

我用“中国思想辞典”读懂阿多尼斯,他用“阿拉伯思想辞典”读懂我,归根结底,我们并非读别人,真正读出的还是自己——那个敢于自我追问,自我挑战,最终自我超越的自己:一种建立创造性自我的能力。

我们都曾绕道西方,试图去读懂对方,谁知那阅读形同猜测,越猜越远,越想像越误会,直到把地理距离当作心理距离,把理解错误推到“他者”那个词上了事。

而现在,我们发现,自己身上就有那条活生生的树根,摸到它,就能把住任何文化的生长脉络,感到那枝叶正青翠抑或枯黄。

所以,当阿多尼斯邀请我,给他的中译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写序,我欣然应允,且在序言中明言:“谁要做一个当代中国艺术家,她/他必须是一个大思想家,小一点都不行!”这句话,竟然令我另一位好友、大画家徐龙森闻之潸然泪下。

诗人相知,水晶透明,毫无文化障碍,一个多美好可爱的经验!

2003年之后,阿多尼斯和我成了好朋友,我们的相知和友情,也成了世界诗歌界一个佳话。确实,连我自己也很难想到,会和一个在如此不同语言、文化中的诗人结下如此深刻的友谊,这除了证明诗歌的强大穿透力,还能证明什么?

2009年,《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出版,在北京外国语大学举行发行仪式,我的构思创意是:一,阿多尼斯阿拉伯文朗诵,没有译文,纯粹享受阿拉伯文的音乐能量;二,十位中国诗人、学者,每人从书中自选最喜爱的几首诗,只朗诵中文,并给出选择的理由。由是,《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不再是一本书,而演化为十个“不同的”中文版本;三,阿老和中文诗人、学者台上对话,回答公众提问。那场活动后,阿老一股脑签了几百个名,他两眼放光:“完全没想到中国读者这么热情!”《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销量直线上升,几年之后达到三万本!

2010年,伦敦国际诗歌节上,组织者特意安排我和阿老专场同台朗诵。活动前,我问他:“您准备朗诵什么作品?”他回答:“《公元前2001年‘9·11协奏曲》!”这个标题醍醐灌顶,令我久久难忘,因为,一个“公元前”,阿老把举世认为的突发事件“9·11”,深化成了含括整个人类历史的根本处境,这处境其实从未离开我们。这直接銜接上了我对“共时”与“历时”关系的思考。我的“同心圆”,换成阿老的话:“不是没有时间,而是包括所有时间。”中国和阿拉伯诗人的人生体会,岂止不谋而合,更是相逢于深度!

还有2012年我获得意大利最重要的诺尼诺国际文学奖时,阿老执笔的精彩授奖词;还有当年“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上,阿老领衔国际诗人与中文诗人的互动;还有阿老2014年给我在黎巴嫩出版的阿拉伯文诗选写的序言……我知道,这感动,在我们心里是互相的。

那么,当阿老问我:你为什么不申请柏林“超前研究”中心?我立刻反应:“超前研究?这名字有意思!”况且在柏林,这个历史地层最丰厚的地方,没有历史的深度,“超前”是不可能的。

我给Wessenschaftskolleg zu Berlin提出的工作计划有个标题,叫“诗意的他者”。自从萨义德提出“他者”这个概念,“他者”已经满天飞了。政治的、文化的、宗教的等等,有人把别人他者化,有人被别人他者化,种种阐释,离不开权力这个潜台词。权力的跷跷板两端,居高临下者和怨天尤人者,其实玩的是同一个游戏。

我希望,逆转这种思维,把“他者”从负面意义,转换为正面意义。就是说,秉持独立思想的人,谁不是“他者”?不仅要做别人的他者,甚至该做自己的他者,思想的每一次更新,都在改变整个人。

因此,他者,不该是被动的,而应该是全然主动的。“诗意”,即主动性和创造性。一个“主动的他者”,是全方位的提问者、质疑者、反思者。一部经由反思自身获得的“思想词典”,是全球化时代人类理解新语境、新困境的共同语法。

我重申了几年前在柏林获得的灵感:“诗歌是我们唯一的母语”,这给诗提出的新要求,给当下存在点明了深诗意。

凭借《诗意的他者》设想,我获得了“超前研究”中心一年的学者奖金。这是自该中心建立以来,首位当代中国诗人获得这一奖金。

柏林“超前研究”中心提供给学者们最佳的工作环境,它的理念,就是筛选世界上的学术精英,无论你工资多高,它付给你三个月、半年甚至一年薪水,把你从日常工作中“买”出来,专注于自己的研究。它的选择,不考虑成果的实用性,只关注研究的思想价值,“超前”与否,端看思想本身。

在这中心里,我第一次和经济学家、数学家、生理化学专家、物理学家、生物学家、美术史家、哲学家、语言学家、翻译家、市长泡在一起,每周二上午的学者讲座,都打开一个全新领域,刺激出新的思考。

走在路上,遇到研究宇宙“绝对零度”(-273℃)的物理学家Atac Imamoglu,我们打招呼的方式,总是“哦,今天好热呀!”“是啊,还不够凉快呐。”这里的潜台词:人类科技目前最冷只合成到-270℃,离绝对零度还差区区三度。

一次,和阿根廷研究大屠杀史的美术史家Jose Emilio Burucua闲聊,我稍微卖弄地提及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屠杀之一,战国时秦国坑杀赵卒四十万,谁知他直接反驳:“不可能。”“为什么?所有正史清楚记载的,从来没人怀疑过。”“因为技术上做不到。想想四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就算乖乖引颈就戮,得多少人才能把他们看住杀完?”呦,可不是?冷兵器时代,四十万精壮兵卒,就算手无寸铁,但潮水般向你涌来,会是什么势头?要杀四十万,至少得二百万屠杀者,战国时代,哪怕强秦也没这么多军队。可为什么“坑杀赵卒四十万”,竟约定俗成,从未引起中国历史学家质疑?而我们也将错就错,把故事当作了事实?我对Jose Emilio Burucua敬佩有加,特意邀请他做了我讲座的主持嘉宾。

比较中国和东欧冷战以来的历史发展,是我感兴趣的主题。乌克兰历史学家Andrii Portnov,研究方式非常独特。他像医生和考古学家,不追随线性时间,却层层剥开一座乌克兰小城的历史空间,纵深解读进历史、方言、本地文化、政治变迁、宗教沿革等等层次,让我们看时间如何积累在空间之内,成为一种完全不同的“历史”概念。2013年,乌克兰政治动荡,成了后冷战东欧国家一个典型案例,我和Andrii Portnov特意为此做了个录音对话。

“超前研究”中心每年的名额中,只有一个作家、一位艺术家、一位作曲家,我们代表了(象征了)那个巨大的艺术世界,我突然觉得诗歌特有意义!

“超前研究”中心在柏林Grünewald,翻译成中文意思是“绿林”。我们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学术绿林好汉,把这个柏林著名的富人区,变成了思想猛兽出没的山野。

我和友友没住在中心提供的宿舍,因为我们有选帝侯大街上自己的宅邸,但我在中心三楼上,享有自己的工作室,那房间虽然不大,但居高临下,很有点灯塔兼碉堡的意思。

我窗外,对面是美丽的中心图书馆,这是我所知世界上支持学术研究最给力的图书馆,你出题吧,不管多偏,超前研究中心图书馆先查自己藏书,没有就查柏林各图书馆藏书,再没有就查全德国图书馆、欧洲图书馆、世界……反正,既然接受了这位学者,就相信她/他的研究超前有益,图书馆就全力以赴,把自己变成孩子寻找的那个巨人肩膀,让你站上去。学者们只管开书单,而永远不会听到一个反问:“干吗找这些书?有用吗?”

我的研究,从开头就设定了双向:重构“我的”中文思想传统,深化中外思想交流。为前者,我给图书馆出了个难题:尽可能找到所有《金瓶梅》的中英文版本。第一个月,什么都没有,我想:完了。德国图书馆输了。但第二个月,几个中外文本到达,虽然没有惊喜,但看来图书馆没交白卷。谁知第三个月才把我震了:一套两大函二十巨册的影印万历本《金瓶梅》抵达。这是所有《金瓶梅》版本中最宝贵的一种。它1617年最早印行,原版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现在影印出版这套,是从20世纪初只印了一百部的傅斯年私人藏本翻印而来,傅氏当年朱笔眉批,一并印入历历在目。想到这部古今第一奇书,出版四百年来种种遭际,由不得要从肺腑深处发一声慨叹。

那一年之内,我时时摩挲翻阅这部被我称为“第一部中文现代小说”的巨著,写成了酝酿已久的文章《我,蘭陵笑笑生》。此文貌似与诗无涉,其实在指向重建一个中文个性创造的诗意传统。《金瓶梅》,剖析人物心理的深度和力度不让陀思妥耶夫斯基。揭示社会现实的锋利冷峻,超越迄今一切中文文本。而作为纯正的文学作品,其结构之宏大、文字之鲜活、形容之艳丽,更令吾等自惭形秽,该发出哀鸣“笑笑生笑我”。我这篇小文,就算借花献佛、借奇称奇,玩成一个虚构之虚构,自笑笑生第一人称口中,反向搜掏巨著内涵,一笑历史,再笑世人,更笑自我:笑笑生掷千古之名于脑后,掉头而去,吾等放着这伟大前人的肩膀不登或竟视而不见,却仍孜孜于恶俗名利。惜哉哀哉,中国文学!

我用万历本,对比大陆齐鲁书社出版的删节本,为老爸和自己,专门复印了一万多字“被失踪”的精华。至少在我这里,这些背了几百年肮脏恶名的文字,获得了正名平反:其色、其艳,实乃心理探险之途,非如此不能抵达人性之幽境。

“超前研究”中心设在柏林,因为柏林犹如欧洲现实的穴位,按住它,能听清这世界政治、经济跳动的脉搏。

我常常被问到:“你在伦敦住了十五年,现在又住在柏林,这两个城市有什么不同?”我能这样简单回答:“伦敦是全球化平台,而柏林是欧洲平台。伦敦码头大,国际信息通过英语顺畅直达,甚至无须翻译。柏林是欧洲历史、地理的汇合点,欧洲咳嗽感冒,柏林就打喷嚏。”

玩笑归玩笑,但欧盟、欧洲的一举一动,确实能直接在柏林引起反应。而柏林和德国的意见,又常常左右和代表了欧盟的意见,说它“牵一发动全身”也不为过。

2012年到2013年,堪称世事纷纭、国际动荡。各种地区性麻烦此起彼伏,特别是中东火药库,自从伊拉克战争后,从未消停过。埃及引人注目,首次民主选举总统穆希尔,被军方推翻,民众聚集开罗解放广场,酿成举世瞩目的大事件。而叙利亚长期内战,更给可怕的伊斯兰国(IS)提供了机会,让堪称中世纪的血淋淋宗教冲突,赤裸裸再现于当代。稍后,乌克兰危机登场,戳破了冷战后东欧自由民主的泡沫,而把流通世界的利益逻辑暴露无遗。与此同时,远东东海、南海危机的乌云,也已经在地平线上翻滚酝酿……

哦,我们这“超前研究”啊,哪儿是“前”?往哪儿“超前”?昨天,似乎还人人知道“从哪儿解放出来”,但今天,谁知道“朝哪儿解放去”?1999年,我们魏玛国际论文竞赛的课题,再次只剩一个问号,却答案渺茫。

2012年10月,我接到电话:邀请我参加一个小型午餐会,会上前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要做演讲。这个午餐会,是“朝向危机的欧洲”国际论坛的开幕式。题目有意思,但,为什么请我?电话那头说:“我们做了研究,您合适。”

我的朋友们听说我要去和布莱尔吃饭,都笑:“准备好你的鞋子!”这典故出自伊拉克战争后,美国总统小布什的新闻发布会,一位记者当场脱鞋向布什砸去,布什身手不错,躲过之后,还不乏幽默:“我看清了,那鞋10号。”一场哄笑,轻松化解了一场小小危机。

布莱尔同样不招人待见,他曾带领英国,力挺美国第二次伊拉克战争,其后,当萨达姆·侯赛因被扳倒,却上天入地找不到英美声称的化学武器,而布什、布莱尔此时也已改口,把开战理由,从化武转移到专制政权头上,宣称扳倒侯赛因反正是胜利。

听起来很漂亮,可实在不经追问。如果英美反独裁如此纯洁,那沙特等等一堆美国盟友独裁者怎么说?我朋友、巴勒斯坦名作家巴尔库提有妙言:“他们不反对杂种,只反对不是自己养的杂种。”

后来知道,那次开战的真正原因,是萨达姆竟敢“犯上”,想把石油结算的货币,从美元换成欧元,这还得了?石油美元是美元硬通货之“硬”的核心,如此给美元抽血,他非垮不可,非死不可。

伊拉克战争,一面尽显西方的自私、功利、双重标准,一面刺激起伊斯兰民众的极端情绪,伊斯兰国出手血腥,却日渐壮大,搅扰得世界鸡犬不宁,这才是源头。

那次午餐会,总共三十多人,布莱尔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对自己的演讲信心十足。我虽然不喜欢此人,却喜欢这会议的主题“朝向危机的欧洲”,只不过这里的“欧洲”,应该换成“世界”,而“危机”也不仅局限于经济、政治,而更应该看作精神上的。

布莱尔演讲中,有个命题颇有意思,他谈到“欧洲的自信”:欧洲如何重建自身的自信,尤其创建能让下一代接受的原则和价值观?

午餐后的闲谈中,我和布莱尔就此聊了十分钟,我给他介绍了这些年中英、中欧诗歌交流的情况,希望他理解,一种“文化自信”,不可能靠宣传,要靠每个文化令人信服的自我反思。反省自身,理解他者,建立深层次沟通,才是信心之途。今天,这对欧洲的下一代,尤其迫切。

谁知布莱尔听进去没有,反正他咧着漫画上那张大嘴,挂着政客的笑容,频频点头。

后来,我对想让我扔鞋砸他的朋友说:“我和他太近啦,来不及脱鞋呀。”

2013年3月,我的长诗《同心圆》德文翻译,由德國著名的汉莎出版社出版。这首长诗,从1994年我们进驻德国斯图加特市“幽居堡”艺术中心开始,一直写到我们搬到伦敦后的1997年,三年多近四年期间,它不仅归纳了我们海外漂泊的经验,更渗透了我们亲历的新困境:这世界从冷战后美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落入了后冷战现实,原以为挣脱了专制噩梦,谁知脱掉意识形态外衣,人类突然发现,自己沦入了一个毫无理想的境地,精神上的走投无路,比以前更暴露无遗。

这首长诗,一共五章,以“同心圆”为贯穿动机,既打通中国和世界经验的界限,更从这诗意引申出作品的结构和形式。五章标题的五个圆环,一如易经卦象,以图象抽象性含括思想,而避开文字可能的偏狭。五环递增,与线性描述无关,却把思想层次叠加进一个“点”,那是世界之点?个人之点?命运之点?它们都落入一首诗,这诗之点,让诗人古往今来做同一件事:写作。在每一行诗句中,“再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这是我最后找到的、唯一能信任的“点”。

《同心圆》的诗歌能量,比此前我所有创作更强。它的每个诗句,有短跑的速度,而整部长诗,又有长跑的距离。这长途冲刺,也要求读者超强的肺活量。

我说过,当代中文诗的两大特征,一是观念性,二是实验性。观念上,我们一不能因袭古代,二不能复制西方,于是只能创造。同时,思想深度还必须诉诸语言深度,创造形式的特征,就是实验性。它体现于每一行诗、每一个意象,广义理解,也渗透了每一个日子、每一个举动。

人生的诗意,诗意的人生,是同一回事。“现实是我性格的一部分”,我在《伦敦》那首诗里写道。我们从未停止书写自己的人生之诗。

《同心圆》既抽象又具体,既提纯出跨国界的哲学之思,又把我们的人生吸附进诗歌结构。熟悉我的朋友,能认出许多我们的脚印:我的出生地、我动笔写它的“幽居堡”、“幽居堡“后面消失的花园、伦敦家的街区、纽约的雪、中国黄土地、维也纳窗外黄昏光线漂移的老教堂、意大利Civitella艺术中心我的“工作塔”……永远,“悬崖下面才是花园”,“看着你急急奔赴毁灭的地点”,无数“构成的地点”,其实都是“重复的喜剧”,看见街道两侧“两列平行的墓碑盲目走过”,回顾中,“一个人才找回自己灾难的经历”。

我把《同心圆》称为一部极端的流亡之书,因为它把我的中国经验、国际经验、冷战和后冷战经验,用一个“同心圆”思维组合在一起,且深化它、超越它。同心圆的圆心,始终定位在诗歌的无尽追问上,不停钻探一条内心的隧道,贯穿古往今来时,归结为这个句子——“在被古老的背叛所感动”。

人们总半玩笑、半责备地对我说:“你的诗好黑啊!”对此,我能说什么?生存的锋利、思想的冶炼,都在加深那黑,但同时,黑却在拧亮诗歌的强光,让创造力敢于说出“毁灭才是我们的知识”。

生命叠入诗,诗以递增的形式写下:“减去 直到毁灭的总和”。

2008年,我们买下了选帝侯大街上这所房子,但友友在伦敦工作,我们没法奢侈地玩双城记,只好眼睁睁看着大房子闲置。后来觉得太浪费,就把它交给柏林租房中介,请他们找个租房者。很快,一位Zich先生被介绍来了,他自称是奥地利戏剧演员,同性恋,中介说符合租房条件,价钱谈妥,出租开始。

其后倒是没有麻烦。柏林房租少得可怜,一百四十平米的大房子,每月租金只有七百欧元,交完管理费还剩四百,有点荒诞,但Zich倒是每月按时汇入账户。我们也就懒得费神过问。

直到有一天,当初把房子卖给我们的前房东,突然发给我一封邮件:“你们知道么?你们的房子变成旅馆了。”信的附件是一张照片,打开一看,嗬!这不是我们的房子吗?布置得好漂亮!同性恋品味确实不错,那雕花天花板、原装木地板,配上帷幕大床,古典家具,宽敞明亮犹如皇宫。按邮件指点的网站一查,同一张照片旁一行说明:“柏林中心,家居形式的五星级宾馆”!

原来,Zich从“租下”这房子起,一直拿它做旅馆生意。人们能在网上按日、周、月租房,价格颇为昂贵,Zich坐收暴利,扔给我们的小钱,还不到一个零头。

我赶紧给Zich发信,告诉他这是违法的。他必须立刻停止这“买卖”,并宣布取消与他的合同,他必须立刻搬出我们家。这下好,邮件发出,Zich干脆连原来付的那点房租小钱也停了。

三番五次的信石沉大海,租房仍在进行,万般无奈,我们生平第一次找律师、打官司,把Zich告上了法庭。

打官司的过程一波三折,Zich在三拖六赖,律师也不是省油的灯,找不到Zich,先想从我们身上咬下肉来。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临阵磨枪地恶补法律课。幸亏,Zich毕竟还怕法律(一说,他还有另外一处用同样办法挣钱的房子,为了保护那笔收入),他最终交了律师费,退还了我们的房子。

还钥匙那天,Zich嬉皮笑脸,想和我握手。我说:“谁握你的手,你是个坏人。”

就这样,2012年我们到柏林后,面对这建于1880年的俾斯麦时代大屋,友友的美学才能,有了大大发挥的机会。可以说,我们的柏林家,是友友一件真正的艺术创作。

其他房间还好办,走廊原来的雕花天花板下,谁知什么时候装上个难看的吊顶,大走廊尽头,还有个装锅炉和杂物的铁柜子,统统拆掉!本来就好看的大客厅和“柏林房间”,把墙粉刷成一浅黄一蔚蓝,衬着原装地板,非常文雅舒适。但,麻烦是进门处,那儿厨房、淋浴和厕所合一的洗手间、两个小仓库,挤作一堆,空间被分割得七零八落,更把进门前美好的预期破坏无遗。但环顾四周,到处严丝合缝,有什么高招能改变它?

一个早晨,友友叫我,我离开电脑,看见她两眼放光:“我有个疯狂的主意!”“什么主意?”她指着大走廊:“买一个古典浴缸安在那儿,怎么样?把这里做成一个开放式大厨房。”

嗬,她真敢想!但又得说,这构思真绝妙:浴缸安放在走廊尽头,背后是近四米高的顶天大镜子,两侧墨绿色大理石护壁,遥遥相对,走廊另一头,小厕所(谁让它每天使用率最低呢!)门上另一面镜子,互相反射出一条幻景长廊。友友转眼之间,又无师自通成了建筑师!

这很气派的开放式厨房和浴室走廊(或走廊浴室)建成后,成了我们柏林家的精华。厨房经常高朋满座不说,冬日寒夜享受浴缸更为美妙,身体浸进热水,一杯红酒在手,斜睨走廊中几盏大理石吊灯,荧荧闪烁,倒映镜光,一缕音乐委婉如诉,好不滋润!初来的老外朋友,无一例外惊问:“这是摆设,还是你们真用它?”“当然用它!昨晚还在泡澡!”最得意的,是经常有搞建筑的申请:“不好意思,我能拍张照片嘛?”“当然,请吧”。那一刻,友友的得意,总溢于言表。

柏林,就这样和我们一点点接近,不期而然又暗合逻辑地,成了我们环球漂泊的落点——虽然,不知是不是最终落点。

2012年12月31日,我们柏林家的装修工程,刚刚完成。那天晚上,我们只请了1991年就认识的老朋友谢渊弘、姚建两口子。晚餐之后,窗外的柏林已鞭炮声四起,我一时兴至,提议到临近的波兹坦广场走走,谢、姚二位欣然应允。

除了中国,我还从没见过任何其他国家和城市,如柏林这般热爱中国的鞭炮,尤其新年前夜,柏林街头堪称枪林弹雨,“冒着敌人的炮火”这句歌词,用在柏林实在合适,因为四面横飞的炮仗,令人防不胜防,更有坏小孩儿,用一种自造土枪,专门对人发射鞭炮,以致每年这一夜,都有不少“中弹者”,被送到医院抢救。

我们就既提心吊胆、又兴高采烈地一步步“前进”。

不知因为面对老友,不免怀旧,还是新年夜这道坎,自然唤起人生感慨,走到半途,我忽然想到顾城和谢烨:“好快,一转眼他们去世二十年了。”

谢、姚两位在柏林三十多年,1991年认识我们,1992年认识顾城他们,当然也对1993年他们的暴毙震惊至极。眼前仍是这座城市,新年也一年一度,一如既往,但物是人非,斯人逝去久矣,最令人扼腕的是,当年过不去的坎,隔二十年后再看,其实哪有多大多难?人生慨叹,最怕拉开距离,微微远眺。

1992年,顾城继我之后,获得柏林DAAD藝术项目邀请,和谢烨一起到柏林住一年。1993年,世界文化宫举行了一个当代中国文学大型活动,邀请了一群当时四海漂泊的中文作家前来,我也自澳大利亚长途飞来。激烈的历史动荡之后,异国他乡再次聚首,不免感慨万端。

顾城、谢烨那时的柏林住处,是Storkwinkel 12号,我对这地址记忆深刻,因为他们去世后几年,友友再次成为DAAD学者,我们又住进了这所房子。所不同的是,我们住二楼的单元,而顾城他们住过的是四楼。

住在那里的三个月,感觉好奇怪。最初,顾城仍被他悲剧性的惨死所覆盖,完全无法被正常回忆,而三个月中,每天的日常生活,都在悄悄举行着一个仪式:在开同一扇大门、同一处信箱,上同一道楼梯时,下意识想着他们,直到三个月后某天,我的感觉突然变了,他们回来了,又像当年北京老朋友那样,恢复了本来的样子,包括那些弱点。这个变化,让我写下《柏林 Storkwinkel 12号》一诗:“只有 死者被恢复的善仍走在回家的路上”,“你们的名字/偷换成我们的 鬼魂是一张旧照片”……

也是那一年,我的德译诗集《面具与鳄鱼》出版,诗集后边,收入了1993年我在世界文化宫活动前后的一批照片,其中一张,我和顾城同坐在世界文化宫讲台上,我正滔滔不绝,顾城却在走神,那张脸上的表情,我从未见过:茫然,失神,惨淡,他可能没想到镜头也会对准自己,那无意中泄露的内心,是不是预示着可怕的灾难?我不知道,但不得不说,这张我们最后的“合影”,清楚拍下了命运。

从2013年回望这二十年,我们不止在看顾城谢烨,同样在看自己“这一代”。

谁能想像,就在2013年里,这位曾和我一同缅怀逝者的姚建,自己也被发现了胰腺癌,又阴差阳错地遇上个手术事故,昏迷了十天,就那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有时,我止不住连起那个新年夜和她的去世,唉,新年谈论不吉之事,难道真能成一种谶语?

无论如何,那一晚在我脑海又播下另一颗诗的种子。我们“这一代”,三十多年前开始写作时,何等意气风发、野心勃勃,似乎青春用不完,时间无穷无尽。一路走来,半生过去,镜中两鬓斑白,顾城们已盖棺定论,而我们审视自己手中,有多少作品,能配得上当年的奢望?排除封闭在国门家门里的自吹自擂,“这一代”真值得骄傲吗?我们凭什么品质,有别于其他“代”?

一抹幽幽愁思,笼罩着我对自己这一代的反省,让我写下了组诗《挽诗》。

这个组诗的结构和形式,直接转换自肖斯塔科维奇《第15号E小调弦乐四重奏》。

想到肖斯塔科维奇,既偶然又必然。偶然在当我回顾我们的人生历程,几十年,短暂又冗长,清晰更混浊,看似一条直路,其实布满转折,每个转折都可能导致全然不同的方向……我在选帝侯大街尽头处新建的公园里慢慢散步,听着U1和U2上,轮轴刮擦过铁路的刺耳声音,念头忽然从我这一代,跳到20世纪初俄罗斯革命那一代,一种相似性,渗透着我们的精神履历:理想,野心,激情,遭遇,失望,反省……思想,几乎也吱吱嘎嘎拐着弯驶过。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声,油然在我心底响起。

肖斯塔科维奇,是他那一代人内心矛盾之集大成者。体现在音乐里,他的交响乐奔放嚣张,充满英雄气概,也不乏“被英雄”的无奈。但如果说,他用大乐团满足了官方听觉,则把室内乐留给了自己内心,尤其是十五首弦乐四重奏,技巧并不复杂,却直接抵达一种纯粹:深深地、不管不顾地钻研灵魂的纯粹!老肖在弦乐四重奏里,毫不妥协地、绝对地忠实于自己。

听听老肖最后一首弦乐四重奏吧,看他最后如何检视自己的人生,这或许能给我自己的思考一个最好的参照。

拿出肖斯塔科维奇弦乐四重奏总集,找到最后那首第15号E小调,读解说才知道,这首作品作于老肖去世前仅仅七个月。

CD盒上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紧锁的眉头,抿住的薄嘴唇,黑框眼镜后面,一双饱含痛苦的眼睛,幽深而永远有什么要诉说。我想起他在回忆录里说过:“我的作品都是墓碑。到哪儿去给图哈切夫斯基、给梅耶霍尔徳建立墓碑呢?我把我的作品献给他们全体”——那是他那“一代人”全体。

回忆录里还有一张照片,老肖手捂在脸上:“我看见了死亡的眼睛。”

我说“转换”,而没用“借鉴”一词,因为这是一次极为独特的经验:让诗歌,犹如翻译一样直接转换成音乐的结构和形式。由此,直接并置老肖“那一代”和我自己“这一代”,让两个不同的历史、时代、个人,汇入同一命运。

如果不是诗的因缘,我会喜欢这首四重奏,但很可能忽略它那极为独特的形式,和隐含其中、深不可测的构思:全曲六个乐章,六次重复使用慢板这个形式。具体地说:一,哀歌:慢板;二,小夜曲:慢板;三,间奏曲:慢板;四,夜曲:慢板;五,葬礼进行曲:极慢的慢板;六,结语。最后一首,虽然没用“慢板”这个词,但音乐上,却是对此前五首慢板的最深归纳,慢到不能更慢,慢至陨落进虚无的黑洞,唯一能承接一切人生慢板的,只有死寂。

这六首慢板,可以直接理解为六首哀歌,一步步推进人生之哀、思想之哀、艺术之哀。六首的长度和反差,渗透了老肖的匠心:第一首最长,十一分钟四十五秒;第三首最短,一分二十九秒;其余四首介乎四到六分钟之间,对比强烈而整体感极强,这双“死亡的眼睛”,反复地、深深地盯视、追逐着最后那个词:结语。

被老肖力量所震撼,我让《挽诗》大胆实验,直接沿用他的结构:音乐的每一分钟,“兑换”诗歌五行。六首诗,一个结构,语言是中文的,感受是杨炼的,而形式深处隐身指挥着乐曲行进的,却是老肖!

这首诗,第一章开始,衔接着老肖“我的音乐都是墓碑”:“而墓碑后边空无一人/而中提琴沙哑/持续 在收回/弦的厌倦/呜咽抿着消失……/”到最后《结语》的结语:“慨叹的地平线 提纯从指甲到颅骨的钙//拢住悲苦的星球//离开/一转身倒空所有名字”——哪儿是我哪儿是老肖?我们有区别吗?所有时代诗人和诗歌的命运有区别吗?抑或,一首诗已收容了一切!

2013年夏天,临近我“超前研究”中心学者奖金结束的時候,中东局势再次开始紧张,埃及在推翻穆巴拉克统治之后,新的民主选举并未一劳永逸解决社会危机,相反,民选上台的新总统反而强化了危机,造成大批民众上街,军队出动,诸多政治主张喧嚣混乱,国家未来动荡不清。

埃及是中东穆斯林世界的压舱石,埃及的混乱,让本来像火药桶的中东,像点着了火苗更加危险。全世界忧心忡忡的目光,不得不盯着那里。

“超前研究”中心为此专门组织了一场研讨会,邀请曾获得中心奖金的三位阿拉伯学者、一位土耳其学者,共同探讨中东局势,特别是其未来的走向。这可真让“超前研究”名副其实了:中东牵一发动全身地连接着欧洲和世界,探讨它能否稳定,将怎样稳定,可不就是超前探讨世界的未来吗?

研讨会场人头济济,发言者争先恐后、慷慨激昂,我坐在观众席上认真聆听,从充满关切,到开始疑惑,继而问号丛生。两个多小时,台上激情洋溢地争辩该穆斯林兄弟会还是军队执掌权利,如何交接,谁来组阁等等等等之后,我不得不举手要求发言,我的要点:1.两个小时,令我沮丧失望。2.这场争论,只与权力(游戏)有关,权力从这只手移到那只手,只是同一思维方式的重演。3.真正的阿拉伯文化和现实的未来,奠基于阿拉伯现代文化转型,这只能基于思维方式的根本改变,远远深于权力转移。4.过去两小时讨论,无一字涉及这个根本问题,也就是说,未来阿拉伯文化的精神基础何在?我们毫无概念。5.倘若台上这些阿拉伯“知识分子”对此根本问题不加思考,如何期待阿拉伯民众将获得思想启蒙,从而走出权力利用宗教的怪圈?

接着,我以中国“文革”后通过自我追问,进行痛苦的文化反思为例,强调一个文化的现代转型只能发生于内部,而无法被外力压迫完成。相反,外力压迫,经常造成群体的极端情绪反应,在激烈而肤浅的口号中,令独立思考的声音遭到更大压迫。对阿拉伯世界,这反映在宗教极端情绪,在中国,这经常表现为民族主义情绪。而独立思考的明晰、敏感、精致,经常比外来“敌人”更招致内部群体的仇恨,必欲以背叛之名,彻底毁灭之。

说白了,所有权力讨论的潜台词,只是“利益”二字。在阿拉伯文化面临何去何从的关头,恰恰应该远离利益,探求重建未来的根本。

我最后希望,阿拉伯知识分子以真正的自我追问,创造现代阿拉伯文化的基础。中国知识分子最终找到的“独立思考为体,古今中外为用”,同样可以成为阿拉伯文化转型的方程式。

我结束发言:以今天研讨会获得的经验,阿拉伯世界离走出困境还很遥远,不只因为外部冲突,更由于阿拉伯文化界自身没有准备好转变的基因。

事实上,这正是我和阿多尼斯精神上的相遇点。相反的案例,可以印证于今日伊斯兰国危机,它以极端保守的中世纪仇恨,却能席卷裹挟许多阿拉伯青年,因为他们头脑中是空白:无力反思过去,何来能力“超前”?

我发言后,房间另一头,忽然站起一位陌生人,大声鼓掌。散会之后,我们走到一起,我才知道,他名字叫Paul Unischuld,是一位研究中国中医史的专家,又是一位出版过三十多本著作的作家,他最新的英文书《中国的陨落和崛起》,立论公允,思考深邃,植根历史资料,面对现实提问,是一本西方学者写作而全无偏见的极为难得的作品。

“超前研究”中心,因为它能够提问,所以能超前。事实上,我们每个人,不都应该是这样一个“中心”吗?!

2014年,我已经结束了领取中心的学者奖金,但仍住柏林,一边编辑《杨炼创作总集1978—2015》九卷本,一边创作总集中最后一部诗作《空间七殇》——由七部组诗构成的一本組诗集。这部作品,集中呈现了我“智力的空间”的诗学观念,并希望在语言的完成度上,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正当我直接以《超前研究》为题,写一组题赠给阿多尼斯的诗时,叙利亚发生了用化学武器杀害大批孩子的悲剧,电视上画面非常恐怖:成排躺着的孩子,那么安详的睡姿,与生前完全相同,只有面孔被抹成了暗灰色。我想起,“阿多尼斯”啊,不正是古代一个英俊少年神的名字吗?如今,那不死的阿多尼斯,别无选择,只能躺进成排灰色的孩子间,用每个孩子的死,被再杀死一次。

……

晦暗如大马士革 一张六千年的底片

含着树木 女诗人的葱绿间 那美少年

含着化学 躺进成排灰色的孩子

一只只玻璃柜子无声震碎 被某一天

每一天 提炼出不呼吸的性质……

唉,面对不吝惜杀死孩子,如不在乎杀死神和未来的世界,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死去的灰色孩子,提供了一个关于“深度”的反面意象:他们呈现出人性能够多么黑暗冷酷。在这里,时间也从未流走,仅仅流入了历史的空间,递增着那个看不见的重量。

2016年4月2日早上,柏林梯叶尔花园,一条荒草萋萋的河边,我带着身体里六十多个早春,看一只蓝顶黄羽的小鸟,像从某道大地的年轮间析出的,在枝头,叫着,跳着。

它在呼唤哪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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