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洁茹
我们到直岛去。刘芸说,我们把车也开到岛上去。
我不要去直岛。我说,我要去小豆岛。
你都去过一次小豆岛了,刘芸说。
我还要去,我说。
小豆岛不好玩,刘芸说。
我觉得挺好玩的,我说。
刘芸板着脸,那你自己去好了。
我就自己去了。小豆岛。
实际上我全忘光了,上一次去小豆岛已经是三年以前。
所以我來到了一个一个人都没有的售票处。半个小时以后我意识到这是一个错误的售票处。
我出了大门,穿过一叠叠得很高的碗和盘子,走到一个对的人很多的售票处。
土庄?或者草壁?我根本就忘了三年之前去的是哪一个港口。
于是草壁,三分钟后就开船。
我赶上了大船,但是没有人向我鞠躬,我也许什么都忘了,但是日本人鞠躬鞠得一塌糊涂,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我问我的朋友们怎么都不来香港买东西了,他们都是这么回答我的。他们宁愿去日本,日本人鞠躬鞠得一塌糊涂。现在他们只好回香港买了,日本人也不鞠躬了。
没有了刘芸,我上了最上层,风把裙子吹成花;又下到最下层,一个人都没有。来回数了好几遍,整条船的乘客没有超过五个。我坐到橙黄色的椅子上面,又坐到翠绿色的椅子上面,坐来坐去,小豆岛就到了。
一辆旅游巴士等在码头,我走出了船舱,旅游巴士开进了船舱,船就开走了。
再去一下橄榄公园?我不知道。上一次去橄榄公园我全忘光了,到底是三年之前了。我只记得我和刘芸都是失业妇女那个时候,三年之间,刘芸倒成长为一个民宿老板娘了。
我打开手机,想要问一下我去哪儿才好,除了橄榄公园。
“亲们如果都从一个港口往返的话,可以买往返票哦,返程票九折折扣哦。”刘芸在她的民宿客人群组里发了这么一条。
上船前我加入了刘芸的民宿客人群组。刘芸说,我空是吧,你要问自己进群在群组里问,不要问我,我一个字都不会答的。
我都气得浑身发抖了。她跟我一句都懒得说,倒跟她的客人们一口一个“亲”的。要不是这条迟到的短信,我就可以有个九折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买的是单程,原价。
我沿着路边朝前走,走到一个巴士站下面。我是这么想的,有巴士我就上,管它去哪儿。
半个小时以后,我怀疑这个巴士站是假的。
我走回港口查时刻表,发现巴士站不是假的,但是下一班车是一个小时以后。
如果想尽快去那儿,就去对面的巴士站,有一趟车会带你去一个映画村。时刻表是这么说的。
我去过那个映画村,记得太清楚了,那个村里什么都没有。但是我赶上了巴士,坐到了最后一排。半个小时以后,巴士开到了一条小路上面,我怀疑这个巴士是假的,多大的岛啊,它能开半个小时还开不到?
小路的正中间,巴士掉了个头,往回开。
然后就到了。
我把一堆硬币放在手心,司机迅速地挑选了几个对的。我很抱歉。
好像在哪儿看到,日本人从来不麻烦别人,自杀都是走进深山老林挂在一棵树上,很少很少跳楼跳海跳轨,能不麻烦别人就不麻烦别人。
香港经常有人跳轨,我是想不通的,因为一有人跳轨,火车就要停一个钟。难道是为了让搭火车的人记得?而且记得很牢?这个动机,很奇特。
映画村。
跟上次一样,我要了一个学生餐。一碗稀薄咖喱、土豆碎片、一个糖霜面包、一杯牛奶和一个冻得硬梆梆的橘子。跟上次一样,我把橘子还给了他们。
好像在哪儿看到,为了要穷人家的孩子也去上学,就许诺给他们面包和牛奶,穷人只好把孩子送去上学,只是为了面包。穷人又没有别的选择。
吃完面包蘸咖喱,映画村转了三圈,又转了三圈,跟上次一样,什么都没有。出大门一个码头,开过来一条船,船上一个船夫。
我看着那条船,还有那个船夫。根本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橄榄公园?我问船夫。
他点头。我就上了船。
上了船以后我发现他一句英语不会。
船开动了,而且开得飞快。
风不断地灌到我的嘴里,我想的全是刘芸,要不是刘芸要做那个什么民宿,现在就是我们俩一起坐在这条小船上了,我们俩一起冻得瑟瑟发抖,风灌到我们俩的嘴里。可是她是一个民宿老板娘了,她得做一个民宿老板娘应该做的事情。如果没有人花钱雇她来小豆岛,她就不会来小豆岛。
她为什么一定要去做民宿呢?
给你讲个鬼故事吧。一年半前的一个半夜,刘芸突然跟我说。
我说,白天讲行不?
她说不行,白天她要睡觉。
我只好说好吧。
她说,我今天去看房子了。
我说,看房子干吗?
她说,买房子啊。
我说,买房子干吗?
她说,做民宿啊。
我说,那我可以住在你的民宿里吗?
她说,可以,但你不要在旺季人多的时候来。
我说,什么时候人不多?
她说,我怎么知道。
我只好说,好吧,房子看好了?多少钱?
五百八十万。刘芸说,一户建,楼上楼下四个房间呢,都挺宽敞的,还附赠五个全新空调呢。
我说,买啊。
她说,是啊我还价五百五十万,成了就要了。结果中介不紧不慢地说,可以的,帮你问一下屋主,但在你买之前,有几点说明:第一,这个房子一楼曾经进过水;第二,这个房子的女主人跳海死的,虽然不是死在这个房子里,还是有必要说明一下。
我说,你买了?五百五十万?
我瞬间凝固了好不好。刘芸说,我赶紧跑了。
怕什么。我说,进水就是进财。
我这一辈子都发不了横财。刘芸说,本来还要去买空调的,都看好了。因为约好时间看房,就先看了房,结果房没看成,回头去买空调,空调也卖光了,只好买了一台又贵又不好用的。
这也叫鬼故事?我说。
当然啊。刘芸说,肯定有很多很多怨气才会去死,不管死在哪里,怨气还在房子里。我还东看西看还爬上阁楼看,一定冒犯了啥。
这种房子在香港可好卖了,我说。
你買?
我不买。我说,我又没钱。
船靠了岸,我把钱摊到手心,船夫挑了对的两张。给别人造成了麻烦,我很抱歉。
要不是嘴巴里灌满了风,我就用日语说阿里阿多了,我只会这一句,还有一句撒油那啦,刘芸警告我那四个字不要随便说,说了就是永别,所以我当我只会一句,阿里阿多。
船开走了,整件事情都有点古怪,突然开来又开走的船。我沿着码头走了好远,开始觉得橄榄公园肯定是真的,但是这个码头可能不是真的。
我后来能够走到橄榄公园,我也觉得非常古怪。如果说这三年我还有什么记忆残留,只是一个白色风车,风车前面很多人骑在扫把上跳了又跳。我连橄榄树都忘光了。
刘芸说她收到过一个民宿客人的礼物,一片橄榄树叶。那个女的还手写了一封信:小豆岛一位老爷爷送给我的分叉橄榄叶呢!老爷爷说这就是幸运!我把它转送给你!希望你也得到幸运!……
刘芸还把那封信和那片叶子拍给我看。如果一堆感叹号加一片叶子都能够超越我跟刘芸三十年的友谊,我不说什么了,我又有点气得浑身发抖了。
我看着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骑在黑的和白的扫把上跳了又跳。我冷眼看了好一会儿。风车也不是那么白了。三年。
我在橄榄公园的中心吃了一个浅绿色的橄榄冰淇淋,三年之前刘芸喝过一瓶深绿色的橄榄汽水,我问过她滋味,她说就是橄榄油会冒泡。如果刘芸问我橄榄冰淇淋的滋味,我只好说,就是一口橄榄油,不看一眼真不知道是冰淇淋。
然后我上了楼梯,刘芸三年前说过一句,橄榄公园楼上餐厅的素面很好吃的。
可是没有素面,可是我已经坐了下来。
菜单上只有三种,披萨、沙拉和素菜汤。
披萨上的肉可以拿掉吗?
Sorry,服务员答。
沙拉上的肉可以拿掉吗?
Sorry,服务员答。
菜汤套餐里的温泉蛋可以做成熟蛋吗?我问。
Sorry,服务员答。
只要稍稍煮久一点就好,我说。
Sorry,服务员答。
那我不要蛋行吗?我说,只给我汤。
Sorry,服务员答。
那把蛋和汤分开给我行吗?
行,服务员答。
菜到了以后,我把蛋留在了桌上,如果我还给服务员,她一定会说Sorry的。
我给刘芸发了一条微信,日本人是不是只会按照固定的模式做固定的东西?跟香港人似的。
刘芸回了一条,你是不是又给人家添麻烦了?香港人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我说我要投诉!作为一个香港客人,我要投诉!
刘芸冷笑了一声,你还投诉?你可真懂得香港人得怎么投诉?
我有点心虚。这个投诉文化,我还没有完全掌握好。
上个月有个香港客人。刘芸说,给了我唯一的一个差评。
理由是什么?
她说晚上回民宿的路,路灯比较暗,又没有行人,害怕被强暴,都害怕得哭了。
我一口素菜汤差点喷到桌子上,可是没有,要不然香港人的脸真的要被我丢光了。
她还有个女伴的。刘芸补了一句,她和女伴一起同行的。
我说这个不是香港人!肯定不是!香港人的脸都要被她丢光了。
刘芸哼了一声。
窗外的樱花已经落得没剩多少了。一群人在没有什么樱花的樱花树下面来来回回地拍。
秒速五厘米,那是樱花飘落的速度。刘芸是这么说的。
当人们目睹一场美丽的盛宴消逝时,反而能找到安心感。村上春树是这么说的。
樱花落得开开心心是因为知道明年还会再开。是枝裕和电影《花之武士》里的傻子是这么说的。
对我来讲,樱花落不落的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来橄榄公园看樱花的,我是来看橄榄树的,不要问我从哪里来的橄榄树。
橄榄树的真相就是每一棵树都互相离得很远,叶子与叶子之间都是疏离的。
我把温泉蛋留在了桌上。管他丢没丢脸。
就好像刘芸的客人把衣服勾在她的衣橱门上面。那个门好像还是昭和时代的。
你这个民宿连个衣架都没有。客人说,你得装个衣架,要不我的衣服只好挂在门上,太不方便了。
客人发来一张照片,衣橱门敞开着,门的左边搭了一条裤子,门的右边勾了一件夹克。
衣橱门不是挂衣架。刘芸跟客人讲,衣橱门打开了您就会看到一个衣橱,衣橱是用来挂衣服的。
衣橱里有东西,我怎么挂?客人答,当然只好挂在门上。
衣橱里是一床为您额外准备的被子。刘芸说,怕您晚上觉得冷。被子上方的空间可以挂衣服的。
我这是好意。客人生气地说,你还是得弄个衣架,要不衣服就得挂在门上。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这是海明威在小说里引用的一句诗。
每个人为什么都不是一座孤岛?这是我想都想不通的问题。尤其在想问题的时候,根本就是孤岛和孤岛,一个两个三个,孤岛。
武士的父亲临终前说的,要为我报仇啊。女人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劝说,您父亲的本意也不是要您背负着报仇的使命过得这么不开心吧。武士就去找人下棋了,下着下着觉悟了:父亲教我下棋,那时我年纪还小,已忘了这回事,除了剑术他还教过我其他,我很感激。对方说真羡慕啊,我下棋可是自学的,又没有人教我,但是我还没有教我的儿子纳鞋底呢,我还是不要去做那种报了仇又要切腹自杀的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