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静
脸上唯一无法化妆的,是眼珠。这是我从大山包回来后得出的结论。
她的眼珠,跟玻璃珠似的,里面藏着无法形容的、与她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忧郁。从身高和体量上判断,她最多五岁。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和我小妹妹的眼睛很像,我的小妹妹就是这么大走丢的。十几年了,我们全家一直都在找她。我感觉自己的心就像被一把刀子划过,又像是一间温暖的屋子突然杀进一束寒风,猛烈地抖动。我身高一米八七,慢慢蹲下去,她的头顶正好齐着我的下巴,她微仰着脸,皮肤黑红,生过冻疮,裂开过一道一道口子,已经结了痂。颧骨上两坨高原红,是太阳和风的杰作,就像酱红色的颜料不小心刷到皮肤上。
里扎!我轻声喊她。当地人把女孩子喊作“里扎”。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喊她“里扎”是不会错的。
里扎黑漆漆的眼珠定定地看着我,嘴里咕噜着,阿达,安里姑,阿达安里姑……就像是喉咙管里有什么东西填充,口腔打不开,舌头挪不动似的。我使劲拍脑门,也没能猜出里扎说的什么意思。
我看见里扎的阿妈站在里扎身后,便笑着问里扎多大。里扎阿妈嘴角往上扯了扯,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伸出一只手掌。
天呐,里扎真的只有五岁。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岁女孩为什么会有成年人才有的忧郁呢?
我疑惑了。我到大山包,是冲着黑颈鹤而来,却在这里遇见了里扎。这次的遇见让我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大手牵引着我,先认识了里扎的祖母,认识了她的家人,认识了她,然后重新认识了我自己。我不得不重新理清思路,回想這充满疑惑的经历。
大山包是一座山,也是一个乡。我早就听说,这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彩云之滇非常适合鹤类过冬,是黑颈鹤的越冬栖息地。黑颈鹤是唯一生活在高原湿地的鹤类,国内外科技工作者、摄影家无不对这里心生向往。我带了足够的干粮、换洗物品、帐篷、全套摄影器材,将旅行包塞得满满的。我背着无比沉重的行囊,挤大巴,爬山坡,坐牛车,来到大山包。
空气清冽,一片寂静,黑颈鹤的歌声高昂、洪亮,啯啯啯……嘎咯嘎咯……黑颈鹤灰白色的身子,黑色的颈项,巨大的羽翼像是在灰白底的缎面上镶绣了黑色蕾丝边,它们在草甸间夹的浅水面上踱步、觅食、嬉戏、呆立;它们一对一对,比翼双飞,形影不离,在空中舞蹈、飞翔,姿态优雅,变化多端;它们在没有猎人的大山包,自由自在。我端着相机,镜头始终跟踪其中的两只,不停地按快门。我的睫毛上沾着冰激凌,鼻孔处挂着冰霜花,吐出的是零下十度的白气,冰凉透顶,冰霜花在我呼气时化为水珠,挂在鼻尖上,像感冒时流出的清鼻涕,止也止不住。前两天,我还用手背不住地擦,现在懒得管,由它们挂在鼻子上,一会儿变成水,一会儿变成霜。
我八月份曾来过大山包,那时,苦荞、甜荞、兰花豆、燕麦等争相绽放,组成不同的色块,大面积漫过山坡。高原野花漫山遍野,浅蓝的、鹅黄的、粉红的,丛丛点点,就像色泽斑斓的地毯。绿油油的草地上,蝴蝶飞舞,和风习习,牦牛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绵羊散漫地吃着地上的草,悠闲自得。披着羊毛毡的牧羊姑娘无精打采,时而看草,时而看天。我的相机,像一只饥渴的小兽,把这些通通吃到肚里。
我再次来到这里,距离上次,才过了三个月,大地、村庄、树木就披上了银装,一丝丝冰晶粘凝在山野,像树挂,像雪凇。远处一座山包,浑圆得像女人的乳房,美好的弧线柔和地升上来,又缓缓落下去,形成一片湿地,原本绿绿的草甸上像铺着一层洁白的纱巾。整个世界晶莹剔透。
此行不虚,只是时间过得太快,出门五六天了,而在大山包真正拍摄的时间还不到两天。虽然已经拍到上千张黑颈鹤的照片,但我依然觉得美丽的黑颈鹤怎么也拍不够。特别是我想要的黑颈鹤母子图和伴侣图抓拍得还不满意。无奈假期就快结束,光回家的路程就得三天。我恋恋不舍地把行李一件一件塞进旅行包,准备返程。
天空幽蓝幽蓝,太阳跃升中天,格外耀眼。我的肚子就在这个时候叽里咕噜响起来。我左手伸进左边侧袋,掏出干粮,一块硬邦邦的面包。我用力咬一口,右手伸进右边侧袋,取出保温瓶,摇晃了一下,感觉顶多够喝小半口的。我没舍得喝水,而是用唾液融化面包。不行,我根本来不及分泌那么多的唾液融化冷硬得尖锐的面包,说不定还没吞到胃里,它们就会划破我的食道壁。我得想法子弄点热水。
我放眼四望,寻找炊烟,一般来说,有炊烟的地方就住有人。炊烟引领我来到一座房屋前,一位老婆婆倚靠在一堵墙边,她六十岁左右,黝黑的皮肤,满脸深深的皱纹。她的双手套在袖筒里,微眯着眼,兀自享受阳光,似乎没有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我。
我停下脚步,眼前的画面真绝:远景是白皑皑的雪山,中景是草甸和晶莹的冰,近景是褐黄色茅屋以及老人身上黑色底纹起红花的棉袍。还有老人古铜色的面颊,头戴黑底起花的包头,她安详的神情,可以拍成特写,一幅心无闲事、向暖生香的美图。四周静悄悄的,阒无人声。我快速举起相机。快门的咔嚓声,惊动了老婆婆,她微微睁开眼,看我一眼,又将眼睛闭上。没过一会儿又睁开眼看我。我见她没动,以为得到默许,就变换角度,连续拍了好几张。
我拿着保温瓶,蹲到老婆婆身边说,婆婆,我想讨点热水。老婆婆看看保温瓶,指着我的相机,开口说话了。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她说的一定与相机有关,连忙说,婆婆,我给您拍了几张照,您看。
我打开液晶显示屏,一张一张翻动。老婆婆看到自己的影像,一字一顿地说,画——得——好!
老婆婆把拍照误会成画画了,我连忙解释,婆婆,这不是画画,这是拍照。
老婆婆笑了,两只眼窝堆成两朵菊花,她慢慢抬起头,眼里满是慈爱,把手伸过来,说,给——我!
我摆手,摇头,急切地说,这个啊,拿不出来。
老婆婆瞬间收起了笑容,脸明显拉长。我开始心慌,难道老婆婆要留下我的相机不成?我视为“老婆”的相机。
单反毁一生,摄影穷三代。我三十二岁,尚未娶妻,这套价值四十万元人民币的单反相机,在我看来,就像老婆。提起老婆,我就想起了未婚妻陈欣。我要尽力挣钱,比如好好摄影,在《国家地理》杂志多挣稿费,用单反这个假老婆娶到陈欣这个真老婆。此时,我最怕的,就是老婆婆强行留下相机。里面存着许多黑颈鹤的珍贵镜头,不可复制。情急之下,我灵机一动,立刻把相机挂到老婆婆脖子上,连比带划地说,婆婆,您要相机干嘛呢?这真不是画,如果您要的话,我回去把这些照片打印好,下次带来,送给您。
老婆婆抬头看我一眼,起身站起来,伸手拽着我的衣服,示意我跟着去她家。
老婆婆的家就在土墙不远处,那是一座茅屋:土坷垃垒成的墙,墙面夹杂着芦苇和稻草,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茅屋总高不超过两米,一米多高的门,屋檐悬挂着一条一条冰凌。
老婆婆示意我进屋。我指她脖子笑着说,把相机给我吧。老婆婆从脖子上取下相机给我,我赶紧把它塞进包里,然后,弓身,低头,钻进屋子。
屋里很黑,没灯,借着门外的阳光,我渐渐看清,房间呈正方形,三十平米左右,中间有个火塘,上面架着一只熏得黑乎乎的水壶,火苗微红,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壶底,火塘旁摆着一只土色瓦罐和一堆凌乱的枯树枝。火塘四周,围着大大小小的像长方形盒子样的土炕,凹进去的深度跟人体厚度差不多,同肩宽,长度稍短的有两个,稍长的有一个,另外三个,比一般大人的身高略长。墙边立着一排半人高的箱子,看不出是什么木头做的。
老婆婆紧跟在我身后,戳戳我的腰,指指火塘。我走过去,顺手从地上捡了几根树枝,放进火塘。枯枝燃烧起来,水壶很快发出吱吱的声响。我喉咙里原本冒着火,赶紧拧开保温瓶盖,从水壶里倒水,吹吹就喝。喝着喝着,我看着脚下的土炕,突然醒悟,这是睡觉的地方,上面没有被子,也没褥子,他们就是借助火塘的温暖,在土炕里睡觉的。我相当于站在人家的床上。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际,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进来了,一个男孩约摸九岁,两个女孩,大一点的约摸十二岁,小一点的约摸五岁。我揣摩这是一家三代。我赶紧上前,给她们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睡觉的,真是太抱歉了!
老婆婆回过头,嘴里说着什么。十二岁女孩打量我一眼,快速走到墙边一只木箱旁,背朝我,打开箱子,一件一件脱衣服。她把外面的棉袍脱了,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我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实在想不明白女孩这样做是为什么。女孩伸出手臂在箱子里翻来翻去,掏出一件羽绒服,淡蓝色,七成新,轻薄,根本抵挡不了零下十度的寒气。她披上羽绒服,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牛仔裤换上。突然,女孩转身斜趴在箱子上,身体抽搐,像打摆子。
我大声喊,婆婆——大姐——她怎么啦?
老婆婆走过去,把女孩攬到门槛处太阳照到的地方,不停地搓着她的身体。女孩渐渐恢复平静,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面无表情。
我将保温瓶灌满水,赶紧走出茅屋。
老婆婆坐在门前的一块原木板凳上,三十多岁女人拉着男孩站到老婆婆身后,十二岁女孩坐在老婆婆前面。她们想照全家福。十二岁女孩一定是听老婆婆说我的相机能画像,才翻箱倒柜,找出自己最漂亮的衣服穿上,让我“画”的。
五岁女孩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直跟着我,小手紧紧拽着我的衣服,偶尔抬头冲我笑一笑。我说,里扎,快去照相。
里扎嘴里嘟哝,阿达,安里姑,阿达安里姑……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我将相机挂到脖子上,蹲下去,双手抚着里扎的肩头,仔细端详她:黑红的脸,明显生过冻疮,裂开了一道一道口子,结了痂。颧骨处两坨高原红,是风和太阳的杰作,就像酱红色的颜料不小心刷到皮肤上。
我捧起里扎的小手,跟鹅蛋差不多大,手指黢黑,乌紫,生了冻疮。我问,疼吗?
里扎轻轻从我手心抽出手掌,收起笑容,眼里似乎憋着不少委屈,嘴角一瘪,泪水顺着她的面颊就流了下来。一扭身跑到老婆婆之前晒太阳的地方,倚着墙根坐下,她抱着腿,皱着眉,噘着嘴,侧脸望着我,眼珠晶亮晶亮,里面好像藏着心事。
我紧跟过去,里扎,你怎么啦?我们拍照不好吗?可是,无论我怎么说,里扎都不动,也不吭声。我拿相机对着她,连拍了两张,然后打开液晶显示屏给她看。里扎,你看你长得多漂亮!快过去,和家人一起照相吧。
里扎不再看我,眉头依然紧锁,把头转向另一侧,定定地看天边的云。
老婆婆对里扎阿妈说了句什么,里扎阿妈的脸瞬间拉得老长,她甩掉男孩的手,怒气冲冲地奔到老婆婆晒太阳的地方,一把拎起里扎,啪啪地拍打里扎身上的土,把里扎拖到茅屋门口。看得出她的力气很大,一定是弄疼了里扎,里扎哭得很凶。
老婆婆稳稳端坐于板凳,伸手拉过里扎,揽进怀里,扯衣袖擦干里扎的眼泪,然后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我。那意思让我快拍。我一直盯着里扎,满脑子都是疑惑,哪还有心思拍照,只下意识地举起相机,敷衍地按下快门。这神秘的大山包,满含沧桑眼神的里扎,我莫名地感到心里针扎似的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鸟类的眼睛看起来像豆粒,可它们的眼球却不小,长在头部两侧,明亮,灵活,视角大,视力好。黑颈鹤刚飞到越冬地,胆子极小,对周围的一切非常警惕,一旦风吹草动,就会在空中不停地盘旋,直到认为安全了才会慢慢降落。
我隐藏在灌木丛中,不敢动,眼睛一刻不离镜头。我发现一只黑颈鹤,它尖尖的嘴里衔着一小截草根样的东西,并不吞咽,细细的长腿,急切地往前奔。我屏住呼吸,端稳相机,将镜头跟随黑颈鹤的身影移动。它来到一只小鹤跟前,将嘴里的草根喂到小鹤嘴里。小鹤迎上去,抖抖瑟瑟用嘴接住了鹤妈妈衔来的食物,颈子一伸一缩往下咽。我欣喜地按下快门,脑子里瞬间确定,这幅摄影的标题就叫“哺乳”。
这是我头天拍黑颈鹤的情景。
此时,我注视着里扎阿妈,她皮肤黝黑,嘴唇饱满,厚实,乌紫,颧骨上两坨酱紫色的高原红。她打孩子的样子与我所拍到的哺乳情景形成强烈反差。我得跟她好好谈谈。
里扎的阿哥很淘气,照完相,就跑到我跟前来夺相机。我高高举起相机,他够了几下,就回头喊他阿妈。里扎阿妈对我说,给我们看看吧。
我说,原来你会讲汉语……你刚才怎么对里扎那么凶?
里扎阿妈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翕动嘴唇:她不该喊你阿达(族语:爸爸)。
里扎阿妈的汉语不太流利,吐字并不清晰,但我还是听懂了她所表达的完整意思。她说,里扎的阿达到昆明打工,六年前回过一次家,没挣到钱,只带回里扎阿姐身上穿的蓝色羽绒服和牛仔裤。他对一双儿女说,这套衣服,你们要爱惜,姐姐穿小了给弟弟穿。就在里扎的阿达六年前回来的那一次,里扎阿妈怀了里扎。里扎的阿达走了以后,就再没回来过,只让寨子里一起在外打工的人带回口信,不挣到钱绝不回家。
后来,里扎阿妈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还要侍奉婆婆,日子过得比寨子其他人家更难。在美丽的大山包,人们种植最多的农作物是苦荞。里扎阿妈带着里扎阿姐一起做农活,到了苦荞收获的季节,她就把一年要吃的粮食储藏起来,将多余的苦荞磨成面,装上牛车,拿到镇上换盐巴、犁耙。里扎阿妈去镇上时,里扎阿姐会穿上新衣服跟着一起去。寨子里的女孩子都不上学,里扎阿哥在寨子里唯一的学校上小学,全校仅有十七名学生。里扎阿妈说,一定要让儿子好好学文化,将来走出大山包,出人头地。
里扎阿妈说,里扎稍稍懂事的时候,就吵着闹着要阿姐好看的羽绒服。里扎阿妈对里扎说,阿达回来就会给你买新衣服的。里扎从出生到现在也没见过阿达。你是里扎所见到的寨子以外第一个到我家的男人,她可能以为你就是她的阿达。
难怪我走到哪,里扎就跟到哪。里扎阿妈向我解释说,里扎说的“阿达,安里姑,阿达安里姑……”意思是“爸爸我想你,爸爸我要新衣服……”当我蹲下去捧起她小手时,她突然发现得不到新衣服,就伤心地哭了。
我将相机里的合影照给里扎阿哥看完,又给里扎阿妈看。翻到黑颈鹤喂小鹤的“哺乳”照片时,里扎阿妈一脸新奇,看完后,赶紧喊里扎阿姐和老婆婆过来看。她对我说,她从没这么近地看过黑颈鹤。她还说,黑颈鹤是最重情义的鸟类,一生只有一个伴。每年寒冷的季节,黑颈鹤飞到大山包过冬,并在这里找伴侣,到第二年的三四月,再和它的伴侣一同飞回遥远的青藏高原繁殖地。当黑颈鹤的伴侣死去后,活着的黑颈鹤就不再找伴侣了,会一直孤独地守着,一直到老,到死。
里扎阿妈说完这些,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知道里扎阿妈想起丈夫了,就安慰她,放心,里扎的阿达一定会赚钱回来的。
里扎阿妈缓缓点头,眼圈红红地说,嗯,我等他回。我们请你照的合影照就是想带给里扎阿达的。
回到昆明的家,我把黑颈鹤的照片发到朋友圈,不到一个小时,就有二百个点赞。这是我发朋友圈以来收到最多的赞,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时常想到里扎的眼睛,她忧郁的眼神,令我寝食难安。我想起自己十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带着我们六个孩子生活,日子过得很艰难。那年秋季,家里没米了,我们就一日三餐吃土豆,整整吃了一个月。十四岁那年,家里又一次断炊,母亲借不到粮食,全家又吃了整整一个月土豆。可怜我的小妹妹,才四岁多,吃腻了土豆便拒绝再吃,不停地哭。那时,家里再穷,也不至于没有衣服穿,而大山包的里扎却渴望有一套新衣服。思来想去,我做出一个决定:再去大山包,背些东西过去。未婚妻陈欣举双手赞同。
那天,陈欣和我一起到超市,买了各种各样的糖、巧克力、薯片等,又去商场给里扎买了一件大红色底面起白色小碎花的棉袄,一条深蓝色棉裤,一双褐色皮靴。又给里扎的阿哥和阿姐各买了一套衣服,还给她们一家老小每人买了一床羽绒被。
我开始收拾行李。打完包,放在秤上一称,超过了七十五公斤。我算了又算,我身高一米八七,体重七十多公斤,能背负的承重极限只有四十公斤。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大山包,要攀爬三天,七十五公斤的包,无论如何是背不上去的。我重新把东西拿出来,一件件称重,再一件件塞进包里。
三天后,我到達大山包。来到寨门,路口有一个形状像虎的图腾,这是当地人心中最灵验最崇高的神,可以为他们消灾驱邪,保佑他们称心如意、吉祥平安,他们都把自己、家庭、家族的幸福,寄托在虎神的护佑之下。我放下行李,双手合十,对着图腾,弓身,跪地,额头叩向泥土,一连三个。拜图腾,是我每次到这里必做的一道功课。
拜完图腾,就在我起身取行李时,里扎从天而降。我很吃惊,难道里扎每天都在这儿等我吗?来不及多想,里扎已经扑过来,拉住我的手,就往家跑。
老远的,我看见老婆婆还跟我第一次见到时一样,倚靠在土墙边晒太阳。见到我,老婆婆露出惊讶的表情,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示意我去她家。
我们来到茅屋前,我放下沉重的包袱,打开,将洗好的照片送给她们,她们高兴得争相传看。我把糖和巧克力捧出来,老婆婆从我手里拣出一块巧克力整个扔进嘴里,里扎也学着老婆婆的样子把巧克力扔进嘴里,嚼了嚼,然后吐了出来。我一看不对,连忙也拣出一块巧克力,示范性地剥了糖纸,塞到里扎嘴里。里扎笑了,甜蜜的笑容像花一样好看。我把被子和衣服全部掏出来,一件一件分发。里扎阿姐和里扎阿哥欣喜地跑进屋里试新衣,里扎阿妈将羽绒被抱进屋子一一铺到土炕里。
里扎抱着新衣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双大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我把里扎的新衣服打开,说,里扎,阿耶(族语:叔叔的意思)给你买的新衣服,快换上。我把她拉进屋,脱去她身上的棉袍,将新衣服给她套上。我以为她一定会欢天喜地活蹦乱跳。哪里知道,里扎并没有,而是继续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紧紧抱住我的大腿,清脆地喊了一声:阿达!
突然间有个小女孩抱着大腿叫我爸爸,我脑子顿时有点糊涂,不知怎么办才好。我蹲下去,捧着她的小手,摇摇头,轻声对她说,我不是阿达,我是阿耶。
里扎水晶般闪亮的大眼睛对我使劲眨,之前藏在里面的忧郁一扫而光,她又大喊了一声:阿达!
一股热潮,袭击了我。正在我不知所措之际,里扎撒开我的手,一扭身,跑出屋子。她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阿达——阿达——阿达——整個山谷,回响着里扎的童音,又细又嫩,响亮而清脆的童音。她是告诉小朋友,她有阿达了,她的阿达回家了。
寨子里的人听到里扎的呼喊,都以为这个家里的男人回来了,全都围拢过来。我转身抓了一大把糖,捧给众人。
没过多久,里扎跑回来,一把抱住我的大腿,依然不停地喊阿达。她的声音已经沙哑,此时此刻,我不忍再回绝她。当她用嘶哑的声音再次喊我阿达时,我的双腿一软,“啪”的一下跪到地上,把里扎紧紧搂进怀里。
世界如此之大,里扎只能在这一隅。搂着这个缺少父爱的孩子,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真想带她去吃肯德基、麦当劳、冰激凌,带她去一次游乐园,坐一趟火车,乘一回飞机,睡一张床,看一场电影等等,我想把一切好东西,只要我能办到的,都给她,哪怕只让她经历一次也行。
明天就要离开大山包了。傍晚,我在里扎家门外支好帐篷,刚刚铺好羽绒被,里扎就钻了进去。我躺下来,将里扎搂进怀里。里扎不停地喊我阿达,用她的小脸蹭我的下巴,我一次又一次地纠正,叫我阿耶。可她就是不听。那时,我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父爱,那种强烈的开心连我自己都吃惊。
待里扎睡熟了,我才把她送进茅屋里扎阿妈的怀里。回到帐篷,我怎么也睡不着,遇见里扎,真像遇见了我走失的小妹妹,里扎在我面前转来转去,蹦蹦跳跳,一个劲儿喊我阿达的神态,在我脑海里一刻也没消停。我脑子里猛然迸出一个奇想:把里扎带出大山包,带她去见识大山包外的世界。
我急切地拨通了陈欣的电话。陈欣十分惊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我们还没结婚,突然带个孩子回来,周围同学同事邻居怎么看?再说,寨子里的人对你的信任度有多大?你能轻易把孩子带回来吗?更重要的,里扎的阿妈能同意吗?你想过没,孩子毕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这可不是一时的冲动能解决的问题。我们要三思而行。
我沉默了,陈欣分析得的确有道理。我确实还没征询过里扎阿妈的意见。里扎的阿妈会同意吗?她不可能轻易相信我这个陌生人,她不会仅凭我送了他们一些东西,仅凭里扎把我误当作父亲,就会放心地把自己的孩子交给我。我又想起我的母亲:我家兄弟姊妹六个,家里穷得吃饭都成问题,母亲从没想过把孩子送人。我的小妹妹在一次元宵节看龙灯时跟着游行的队伍走失了,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像疯了一样四处打听,找了十几年,还一直念念不忘。我想,每个母亲的心情一定是相同的,里扎阿妈也不会例外。
默默坐在帐篷前,望着满天星斗,我心里空落落的。突然,一阵巨响打破了寂静。不知是谁在放礼花,噼噼啪啪,持续了大约十分钟左右,大山包又恢复了宁静。没过一会儿,我听到黑颈鹤“咕嘎咕嘎”的叫声,还有翅膀的拍打声,狂躁,惊慌,此起彼伏。这一定是黑颈鹤们受到礼花的惊扰,慌乱地起飞,母鹤们在焦急地呼唤幼鹤。母子连心,它们的鸣叫令人揪心。
大山包的清晨,被山风擦拭得异常清净,寒凉中的山坡、村庄、农舍、湖泊、沼泽都还倦慵在浓浓的睡意里,天地之间,一派安谧与宁静。我很早就醒了,探出头,留恋地看着帐篷外的美景。
里扎阿妈走过来,塞给我一摞热乎乎的荞麦饼,说给我当路上的干粮。
我连忙起来收拾帐篷,打理行李,准备返程。
阿达。里扎跑到我跟前,拽着我的衣服。
我连忙纠正,叫我阿耶,阿耶。里扎什么也不说,只定睛看着我,我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牛车来了,是里扎阿妈帮我安排的。我把行李搬上去,坐定,牛车慢慢移动,我挥手向里扎一家告别。这时,里扎抓住牛车后扛拼命往车上爬。里扎阿妈快步过来,一把将里扎抱到怀里。里扎的小腿悬在空中不停地乱踢,她大声地喊,阿达——阿达——
里扎阿妈双手死死地箍着里扎,任凭里扎歇斯底里地哭喊,挣扎。山谷里回响着里扎又脆又嫩的童音,阿达——
牛车缓缓前行,我站起来,一边挥手,一边喊,里扎,阿耶会再来的,还会再来的——
转过身,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像泥石流一般倾泄而出。我想,回到昆明,我一定想办法找到里扎的阿达,把他们家的合影照转给他,告诉他,孩子们想他,里扎阿妈想他……
选自汉阳区《知音汇》2019年第2期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