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我的欲望一天天减少,
就像电影某个生猛镜头的淡出,
舒缓,渐渐远去。
曾经有过的委屈、伤痛和忌恨,
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
醒悟之后,可以身轻如燕。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
读懂了时间。星星、睡莲、夜来香,
它们还在幻觉里争风吃醋。
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鸟,
它们的歌唱总是那么干净,
我和它们一样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
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
一一辨认,点到为止。
面对万紫千红,
找不到我的那一款颜色。
身份很多,只留下一张身份证。
阅人无数,有瓜葛没瓜葛,
男人女人或者不男不女的人,
都只能读一个脸谱。
我对自己的盲点不以为耻,
是非与黑白面前,
我行我素,事不关己。
我知道自己还藏有一颗子弹,
担心哪一天子弹出膛,伤及无辜。
所以我对盲点精心呵护,
如同呵护自己的眼睛。
我要把盲点绣成一朵花,人见人爱,
让世间所有的子弹生锈,
成为哑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
我说话没有了逻辑,
颠三倒四不再顺理成章。
我庆幸我是一个病句,
不再给自己搭配主谓宾,
不再人云亦云。
断句那些行云流水,
礁石露出水面。
休止那些浓妆艳抹,
素颜行走江湖。
我的病句抑扬顿挫,
从地铁一号线的入口,
到四号线的出口,
随意嫁接语种恩爱有加。
其实,我的病句并不传染,
如此而已,我确信,
我们同病相怜。
一桌人趴下了。成就感,
就是自己跟自己说话,语焉不详,
所有的道貌岸然被风吹散。
每一副碗筷都有级别,
每一个杯子都有阴影,
明知道透明的液体并不透明,
还是深浅一仰脖,喝个耿直。
这种硬着头皮的事记不住次数,
能够记住的人我得保持警惕。
酒可以把人打回原形,
把面具摘下,把身上的毛病扒出来,
一二三四,彼此彼此。
我和我身边的凡夫俗子,
都经得起酒精考验,
哭过,笑过,骂过,跌倒过,
毫无遮拦,历历在目。
没有毛病的人自视凤毛麟角,
举手抬足都高高在上,
最好敬而远之,相忘于江湖。
这不是别人的问题,
我吃五谷杂粮,自己有病。
裸露是一个很美好的词,
不能亵渎。只有心不藏污,
才能至死不渝的坦荡。
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
那些不流血的伤口。
石头无论在陆地还是海洋,
无论被抬举还是被抛弃,
都在用身体抵抗强加给它的表情,
直到弹痕累累、粉身碎骨。
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
让我今生还债。风雨、雷电,
不过是舒筋活血,悉数领教。
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
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被人踩踏,
心甘情愿地垫底。
如果这样都有人被绊了脚,
那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我一直站在原地,赤裸裸。
从寺庙里出来,
弥勒佛在这里打坐,
攀西一砚生灵。鸟可以飞,
草可以长,山可以拔节,
不能一眼望穿。
然后轻描淡写,
一笔行走千年的社稷,
黑字有了白,
画上的行云流水,
翻卷江山起伏的涛声。
这是一尊满腹的经纶,
阿弥陀佛了。
一砚方圆过眼云烟,
即使没有那串佛珠数落,
照样普度众生。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
重复出现。
我无法记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然后,夜里多了很多追灯,
从不同的方向追踪我。
在追灯与追灯的缝隙间,
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壶酒,
空置七個座位、七个酒杯,
想象七个人陆续到来。
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
他们说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我发现他们看不见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摆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过,
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
酒杯稳稳当当没有泼洒。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踪,
夜还在继续走向纵深,
再也不会有人与我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