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药箱万里山路：村医妈妈和400个“生命孤岛”

涂筠 张洁

远离繁华都市的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冕宁县健美乡，坐落于狭窄陡峭的雅砻江峡谷里。波涛汹涌的断崖层上，矗立着一栋两层小楼，这正是该乡洛居村的新卫生站。站里唯一的乡村医生马丽，19岁即来到这里，她深知大山深处的乡民求医问诊的困难，也历经了国家乡村医疗事业改革的巨变。马丽18年如一日地坚守在此，经她接生的婴儿达400多个。而为了帮乡民治病，她跌落山崖而流产，导致终生不孕;常年与家人分居，她甚至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乡村白衣天使，大山深处白月光

2010年6月，有人将一名8个月大的当地男婴送至乡村医生马丽的家中。原本哭闹的孩子被马丽抱入怀中，竟露出甜甜的微笑。那一刻，马丽第一次感受到了做母亲的喜悦：“乖乖，我以后就是你的妈妈了！”怀抱婴儿的马丽为何如此激动？她为何要收养孩子？

马丽1981年出生于冕宁县城一个普通家庭，还有一弟一妹。上小学时，母亲因心脏病离世。年幼的马丽暗下决心：长大后要当医生，守护天下母亲平安！

1998年，马丽考取了四川省卫生学校。毕业后，她被分配至冕宁县人民医院实习。一次老乡聚会上，马丽认识了来自冕宁县健美乡的小伙杨晓波，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交往中，杨晓波告诉她，健美乡在冕宁最偏远的山区，一直没有通公路。从山里去一趟县城，往返得十天。那里的人病了，只好硬撑或随便吃点药。杨晓波还说起了父亲突发心脏病，被乡邻抬了5天才送至医院救治的事。不久，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马丽想，自己学医就是为了帮助最有需要的人，而缺医少药的健美乡，不正是自己一展所长的地方吗？

2001年秋，马丽背着几箱常用药品出发了。辗转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后，她坐著拖拉机进入健美乡。要进入大山深处的洛居村，必经一个破旧的铁索桥，桥上连一块木板都没有，只有十几根光秃秃的铁链，走在上面摇摇晃晃，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跌入水中。马丽第一次过桥时，也是胆战心惊！进村后她才得知，这儿连自来水和电都没有，想喝水只能去几里外的水井打水，照明仅靠蜡烛。马丽联系了一户老乡的房子，作为卫生站——那是一间四面漏风的土坯房，所谓的床，不过是两块木板拼搭而成。

当人们以为马丽准会吓得离开时，她却把包袱一放，将卫生站收拾得干干净净，准备开门营业。

当时一个村只有一名医生，附近几个村的医生都是男的。马丽的卫生站地处四川甘孜和凉山两州的四县交会处，十里八乡的妇女们纷纷来找马丽看病，原本做全科医生的她逐渐偏向了妇科和产科。

马丽第二次接生时，发现产妇竟跪在地面的草席上。家属说，怕弄脏了床铺。马丽哭笑不得，在她的坚持下，产妇被抬到了床上，顺利生下了孩子。这时，接生婆把家用剪刀淋上白酒消毒，准备给孩子剪脐带，马丽吓得赶忙阻止。她用消毒的医用剪刀为婴儿剪断脐带，并用碘伏消毒包扎好。

一天晚上十点多，马丽接到一个难产求助电话。这户人家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山上，徒步过去得两三天。马丽当即联系了一名骑摩托车的老乡，让他载自己去。摩托车快速行驶在崎岖的山道上，在海拔约两千米的一个拐弯处忽然抛锚，车前轮只差一点就要跌下悬崖，幸亏老乡够镇定，技术够好，两人才化险为夷。马丽来不及后怕，等老乡将摩托车修好，两人又向着山上出发了。抵达产妇家后，马丽发现情况非常严峻，孩子已出生，胎盘却下不来，产妇有大出血倾向。马丽果断地人工剥离了胎盘，令母婴平安。

女村医马丽的好口碑被口口相传，她成了大山里最受欢迎的人。因交通不便，这位城里的姑娘还学会了骑马，翻山越岭为更远的乡民们提供医疗服务。

马丽个性开朗，也很健谈，每次去走访时，大家都争相邀请她到自家吃饭。一次，一位刘姓老乡的腿受伤了，马丽特意赶去治疗。老乡一家热情地留她吃饭，盛情难却，马丽只得同意。那顿饭，老刘让妻子把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宰了。离开时，马丽看到那户人家连食用油的桶都空了。第二天，她到山外的食品店买回两桶菜籽油，打电话喊刘妻来取：“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你拿回去吃吧！”她又将一盒云南白药气雾剂放在刘妻手里：“老刘的腿问题不大，你照着说明书给他按时喷药，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刘妻感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磕磕巴巴地说：“马医生，我……没钱。”马丽笑了：“谁要你的钱了？拿去吧。”

马丽的美名传开了，再远的病人都愿意到她的卫生站来看病。因为大家知道，只要有马医生在，哪怕他们没钱，她也不会看着他们生病而不管的。尽管山里人没什么钱，可大家对马丽充满了感激。很多乡民收获了新鲜蔬菜水果，都会给马丽送去。

难舍稚声呼唤，甘当村民守护神

马丽在洛居村的医疗事业红红火火之际，远在四百多里外的杨晓波也进入了盐源县一家电力公司工作，两人的感情在2003年修成正果。2004年6月，马丽怀孕了，这让身为独生子的杨晓波开心不已。他提出让妻子回家养胎，可马丽放心不下大山里的乡民，在她再三保证会照顾好自己后，杨晓波这才不得不同意妻子留在健美乡。

9月的一个傍晚，一位老人摔伤了。当时马丽已怀孕四个多月，孕吐严重，但她还是强忍身体的不适，坚持出诊了。在为老人处理好伤口后，漆黑的天空下起小雨。老人的家属留马丽住一晚再走，可考虑到明天一大早肯定有村民会找自己看病，马丽坚持当晚要回到卫生站。老人的儿子送马丽下山时，由于下雨路滑，四周漆黑，马丽一脚踩空，跌下了约十几米深的山崖！马丽只觉得阵阵剧痛从腹部传来。面对山崖上老乡的呼喊，她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昏死过去。老人的儿子赶忙招呼来附近的乡邻将马丽抬上山坡，连夜送往县医院。尽管医生全力救治，胎儿还是流产了。杨晓波匆匆赶来。当看到妻子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嘤嘤抽泣的那一刻，他疼惜不已，安慰道：“我们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也正是这件事，让马丽产生了离开洛居村的想法。

临行那天，村民们自发前来送她，大家对她依依不舍，但没有一个人开口挽留。在这贫瘠的大山里，多少医生来看一眼就走了，只有马丽待了3年，还因为治病丢了孩子，她付出得太多太多了。如今她要走，大家唯有祝福。乡民们送她到了出村口的铁索桥旁。3年前，踌躇满志的马丽就是背着药箱从这座桥走进洛居村的，如今要离开了，大家都忍不住地哭泣。马丽也哭了，可她看了一眼站在桥对面等候的丈夫，还是一狠心，向着桥对岸走去。忽然，人群中有个娃娃喊：“马孃孃（“阿姨”之意），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走！”马丽猛然回头——那挂满泪痕的小脸，不正是自己进山后接生的第一个孩子么？孩子跑过来，一把抱住马丽的腿，怎么也不撒手。马丽俯下身抱起孩子，也跟着号啕大哭。最终，她一咬牙，说：“别哭了，马孃孃不走了！”

流产后的两年，马丽发现自己总不能怀孕，便去医院检查，才悲哀地得知，上次流产后，导致子宫受损严重，引发腹腔粘连，同时伴有子宫肌瘤和囊肿等疾病，被确诊终身不孕。马丽不禁泪如雨下。

妻子失去了生育能力，杨晓波虽然也很难受，但他还是安慰马丽说：“没事，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

2008年7月的一天，难得休假的马丽回了趟娘家。父亲马定伦上街买回她爱吃的菜，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饭后，马定伦说：“我最近胃疼得很，你帮我看看。”马丽简单地在父亲腹部按压了几下，说：“很可能是胃病，明天让马辉带你去县医院，做个胃镜检查一下吧。”当晚，马丽就匆匆返回了健美乡。

3天后，弟弟马辉来电：“姐，你快回来！爸的病很严重，已经转到市里的中医院了！”马丽急匆匆赶过去后，才得知父亲竟已是胃癌晚期，到县医院当天肿瘤就破裂了，虽然经过抢救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情况还是不容乐观。马丽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忍不住深深自责。由于自己这些年总在大山里，疏于对父亲的照顾，这次父亲住院，马丽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给父亲洗脸擦身、熬汤喂药。马定伦的病情逐渐得到控制。而这段时间马丽已请了两个月假，村民们时不时打电话来问她啥时回，村里好几个产妇临近预产期，还有很多乡亲生病了，也不知该吃什么药。

虚弱的父亲也从马丽时不时接听的电话中听出了眉目，老人家深明大义，说：“你回去吧，别因为我耽误了工作。”马丽的眼眶红了：“爸，我照顾您是应该的。”杨晓波说：“爸现在的病情也稳定了，你就安心回去上班吧。这里交给我和弟弟妹妹。”马丽这才急匆匆返回大山里。

2009年2月的一个夜晚，马定伦忽然被下病危通知书，马辉急忙电话联系姐姐。当时马丽还在深山中一户老乡家刚出诊完，接到电话后，她立刻往冕宁赶，却最终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大愛无疆，“最美女村医”感动中国

2010年6月，养子牛牛的到来，给这个小家增添了不少欢乐。马丽尤其开心，她给儿子取乳名“牛牛”。孩子小，不能离开妈妈，牛牛在3岁前，一直跟着马丽在健美乡生活。

独自带孩子的日子异常艰辛，马丽既要坐诊，又要出诊，还要做家务和照顾孩子。有几次她专注于看病，害得还走不稳的牛牛摔了跤，头破血流，令她心痛不已。

牛牛刚去山里时非常认生，除了马丽，根本不让别人抱，马丽只好把牛牛背在背上给人诊病。每当要出诊或走访时，她就背着孩子坐摩托车去。等牛牛稍大一点了，马丽看诊时，干脆把他放在学步车里。一次，马丽忙起来都忘了这事，等想起来时，发现孩子竟不在诊室了！马丽急得满屋子找，当推开厨房门的那一刻，她的泪流了下来——只见牛牛在学步车里睡着了，耷拉着小脑袋，嘴角挂着口水。

一次，马丽要去很远的一户人家接生，不得不将牛牛送到了一位女邻居家中。夜里12点马丽才回来，邻居说：“这孩子真乖，就是不知为啥，睡觉时怎么都不肯脱衣服，两只小手把衣服拽得死死的。”马丽也感觉奇怪，将牛牛抱回去的路上，就问他。牛牛用稚嫩的声音回答：“我不脱衣服，脱衣服就要睡到天亮了，我要等妈妈接我，我想妈妈！”说着，他抱住马丽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又亲。马丽既开心又心疼。回到家后，牛牛乖乖地让妈妈帮他脱衣睡觉。

此后，马丽每次去接生，也会将牛牛带着。她接生时，就让同行的摩托车师傅帮着照顾牛牛。大山里的路很不好走，特别是大雨后，泥沙从山上流下来，偶尔夹杂着飞石。一次，马丽带牛牛坐摩托车出诊，不巧遇到了险情。前方有石头掉落，马丽吓得将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摩托车师傅赶紧让她下车，自己先将车骑过去，又过来抱孩子，让马丽跟在自己身后，跑过了那段极其危险的小路，简直惊心动魄！

牛牛3岁后，马丽将他送至冕宁县上幼儿园，婆婆和她轮流照顾。起初，牛牛很不适应，每天一睁开眼就哭着要找妈妈。当时通往健美乡的路还没修通，马丽回一趟冕宁，路上来回需两天。每次休假回去看孩子时，时间多半都浪费在路上了，母子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马丽说：“哪怕能多陪孩子一分钟都好。”

从牛牛上小学一年级开始，马丽不得不拜托妹妹马凤来冕宁县城帮她照顾牛牛，这让她很放心，她也对马凤深怀感激。日渐长大的牛牛特别懂事，每逢特殊节日，牛牛都拿出压岁钱，给小姨和妈妈买礼物。每逢寒暑假，牛牛都会来山里陪妈妈。一次刚放假，牛牛等不及马丽去接他，自己背着书包搭车过来了。那晚，马丽一直在村口等到9点，才看到牛牛的身影。牛牛说：“妈妈，我肚子饿扁了，赶紧给我做饭吃吧。”马丽回到卫生站就给牛牛煮了一大碗面条。看着孩子大口吃起来，马丽帮他清理行囊，却发现包里还有很多零食，她愣住了：“有这么多好吃的，你路上饿了咋不吃？”“这都是留给你的，可好吃了！”牛牛说完，拿起一块巧克力，撕开纸，塞进马丽嘴里。巧克力在口中丝丝融化，马丽的嘴里心里都是甜甜的，眼里却涌出了泪水……

从2011年开始，国家鼓励少数民族地区产妇入院生产，直到2014年，马丽在洛居村接生了最后一名男婴后，就再没有接生过。十多年来，经马丽接生的婴儿达400多个，而且产妇和孩子无一例意外，全都是母婴平安。马丽欣慰地说：“这些孩子就像我亲生的一样，看着他们出生、长大、读书，我也感到快乐。”

如今，经马丽接生的第一个孩子已读高中了，她的工作重心也逐渐由妇产科转为日常门诊和入户宣传。那间雅砻江畔的小诊所，也在政府的支持下建成了两层楼。马丽还自掏腰包购置了一台便携式B超机，更及时、准确地给乡民们做出诊断。

时至今日，马丽的卫生站仍属于半私人性质，每月仅有2000元工资。由于乡民们收入低且不稳定，马丽常常赠药给大家，卫生站经常处于亏损状态。很多人说马丽傻，她笑道：“难道人家大老远来看病，只是因为没钱，我就不给他们吃药了吗？我做不到。”

常年超负荷工作，加上饮食没有规律，马丽患上了严重的胰腺炎。起初，她以为是老胃病犯了，就简单地吃点胃药控制着。2019年7月10日下午，疼痛越来越厉害，马丽这才意识到可能是胆囊或胰腺出问题了。她请老乡约了车，准备连夜赶往县医院看急诊。乡民们要送她，但马丽坚持一个人去。从洛居村到县医院的路上，马丽疼得浑身打颤，整个人几乎虚脱。

到达医院后，马丽被紧急送往手术室急救。这次生病从接受手术到后期康复，持续了近一个月，直到记者发稿日止，马丽还在服中药调理。在身体稍微恢复后，她又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她的乡村诊所。

18年来，马丽舍小家为大家，以医者仁心的高尚品质，大爱无疆的奉献精神，感动了所有人。她先后荣获“四川好人”“感动四川十大年度人物”“四川省道德模范”等诸多荣誉。2018年12月，马丽荣获中央电视台和国家卫计委联合授予的“最美医生”光荣称号。2019年8月，马丽被评为“2019年度凉山优秀医务工作者”。

如今，马丽依旧忙碌在健美乡医疗工作第一线，谈及未来，她兴奋地说：“咱们国家对乡村医生的培训和资助越来越完善，我相信，以后会有更多高学历、高水平的医生加入到乡村医疗队伍中来，到那时，乡民们看病就更便捷了。”

编辑/涂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