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文娟
(福建商学院外语系,福建 福州 350012)
《中庸》全文近5000 字,言简意赅,却含蓄隽永,余味无穷,其中的核心概念词更是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其英译一直以来是一个值得反复探讨、推敲的议题。18 世纪以来,《中庸》不同译本相继问世,风格各异,其间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对原文意义的解读上。古汉语意义阐释开放性的特点,留给后人和译者更广阔的解读空间,需反复推敲、仔细揣摩,并结合历代学者的丰富注疏,方可得其中真意、真解。[1]古汉语文本内部开放性的特点,使语际翻译的开放性更为显著。不同的时代背景、不同的译者身份造就了多样化的译本世界。
中华典籍文化走向世界的最直接推手是译者。自19 世纪以来,每个阶段都有一些活跃的译者主导着中华传统典籍的翻译方向。宏观而言,《中庸》的英译史上有三类译者主体群,即传教士译者、海内外华人译者和西方汉学家译者。理雅各、辜鸿铭、安乐哲分别为这三类译者主题群的代表性人物。由于译者的身份和时代背景不同,译本的风格也有较大反差,对于核心概念词的译文也不尽相同。
近5000 字的《中庸》里,“天”字出现65 次,乃传递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概念词。然而古文文笔简洁明快,“天”字具有丰富的内涵且抽象隐晦,这就为“天”的英译造成了困难。对“天”字的理解和翻译,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笔者将对比三个译本中“天”字的译文,并解决以下三个问题:1.《中庸》里的“天”有哪些丰富的含义?2.三位译者对“天”的译文有哪些差异?3.哪位译者的”天“字译文更为合理?
《中庸》里的“天”字主要具有三重含义:一是客观意义上的“自然之天”,常以“地”互为参照,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物理空间;二是主观意义上的“义理之天”,具有道德伦理标准,能主宰万物;三是“天下”之“天”,指政治意义上的国家、世界乃至全宇宙,亦包含王权之下的人民。
(一)客观意义上的“自然之天” 中华民族对“天”的最早解释,在《简易道德经》(又称《简易经》)有所记载:常言天,齐究何也?昊曰:无题,未知天也,空空旷旷亦天。天,造字本义是人的头顶上方的无边苍穹。最初指空间,与地相对,后引申为天空、太空。《说文解字》道:“天,颠也。从一大,至高无上”。“天”是客观存在的自然世界,天之上,地之下。中国古代文学中也比比皆是此类“天”的表述。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唐·李白《将进酒·君不见》);“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唐·李白《蜀道难》,现有“天体、天穹、天边、天籁、天际、天角”等皆有此意。《中庸》里多处“天”指的是自然、物理空间意义上的天。“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一)”、“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十二)”、“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十二)”。《中庸》中的“天”亦是无边无际的宇宙,日月星辰悬系其上,世间万物都被它覆盖着。“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二十六)”。
(二)主观意义上的“义理之天”“天”字在中西文化中皆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在儒家文化中,“天”常被“人格化”,被指作具有道德伦理的“义理之天”,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至善“天理、天道”。“义理”即合乎道德伦理的行事准则。汉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顺逆》:“故动众兴师,必应义理。”中国古文中多有关于“天意”的表述:“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唐·李商隐《晚晴》),“江声不尽英雄恨,天意无私草木秋”(宋·陆游《黄州》),“尝闻自天意,天意岂如此”(北宋·范仲淹《上汉谣》),“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曹雪芹《红楼梦》)。冯友兰先生认为“孔子之所谓天,乃一有意志之上帝,乃一‘主宰之天’也。[2]南怀瑾先生指出《中庸》尾章引用《诗经·大雅·文王之什》中“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两句,来指出此处之“天”既非物理世界天体的天,也不是宗教性的玄天上帝之天。这里的“天”是代表形而上的义理之天。[3]《中庸》首篇出现的第一句话即是“天命之谓性”,孔子首先继承了春秋时期的观念,即天为万物的主宰和人格神,天命主宰着人的生死和社会的治乱。[4]至于是否有鬼神,孔子主张“敬鬼神而远之”,也就是在祭祀时对鬼神表示诚敬之意即可,对于鬼神是否存在这个问题则完全可以不探究。因为孔子更注重人事,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更是把人生的实际问题置于重要地位。孔子的天命观仅停留在感性认识层面,从未上升到抽象的绝对精神层面,进入宗教的领域。
(三)“天下”之“天” 据记载,“天下”即“普天之下”,最早出现在《左传》《国语》等史书,指由皇帝统治的,并依据一定社会制度运行的国家,“天下”即有王权之下之意。[2]《史记·五帝本纪》:“天下有不顺者,黄帝从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尝宁居”、“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孟子·公孙丑下》)。此外,古文中的“天下”指的是国家、人世间或全世界所有的人,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宋·范仲淹《岳阳楼记》)。“天下”在《中庸》中出现了28次,大体都是依据一定社会制度、规约,由帝王领导统治的区域。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九)、“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二十九)”、“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十六)”。
(一)“自然之天”的英译 《中庸》里表示“自然之天”的“天”字出现16 次,表示一种客观存在的自然物理空间。 三位译者根据不同的语境用不同的英文来表示“自然之天”,具体情况见表1:
表1 “自然之天”英译文
《中庸》里“自然之天”,三位译者基本上用“heaven”“skies”、“the heavens”、“the natural world”、“the Universe”。虽然三位译者在不同的语境下选用不同的词来表示“自然之天”,但是这些词的含义大体一致,基本都是强调自然、客观存在的世界。根据牛津高阶英汉双解字典,“the heavens”(literary the sky),指的是“天空”,“the Universe”(all space,including all the stars and planets),指的是“宇宙;世界;万象”,“the Universe”相较于“heaven”和“skies”的外延更宽阔,但是依然指的是客观的、物理的世界。
然而,其中理雅各和辜鸿铭也用大写“Heaven”来指代“天”,这里用“Heaven”可展现出古人对于“天”的敬意,“天”是自然的代表,处于农耕社会的先民们对于“大自然之天”充满敬畏和感激,为此用大写“Heaven”来重现先民对“自然之天”的崇敬和感恩。
只有安乐哲在“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中用“the firmament(tian 天)”来翻译“天”。根据维基百科,“The firmament is the structure above the atmosphere of Earth,conceived as a vast solid dome”,可见“the firmament”是古英语中用来表示“天空”“苍穹“的用词。此外,安乐哲指出“天”常常被用作“天地”的简称。“天”指示着我们周遭运行着的世界,它无穷无尽,不断进展,始终处于更新之中。他的译本中多次出现“heaven and earth”的表述来形容“自然之天”。
西方《圣经》中关于”heaven“的表述:“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s and the earth”(Genesis 1:1)。[5]天地即为万物初始,神造天地,然后有万物。可见,英语和汉语中表示“自然之天”的表述和含义基本对等,虽然三位译者也不时用不同的词来翻译“自然之天”,但是这些词的内涵还是基本相似的。
(二)“主宰之天”和“义理之天”的英译 《中庸》里表示“义理之天”的“天”字出现了11 次,表示具有道德伦理的“义理之天”。 三位译者基本一以贯之地使用一种英文表述来翻译“义理之天”,具体情况见表2:
表2 “义理之天”的英译文
全篇中,当“天”具有“义理之天”含义时,三位译者基本都贯穿始终地采用一个词来实现语际对等。傅兰雅提倡译名统一,认为翻译术语时只有先“配准各名”,才能达到“费功小而获益大”的良性效果。[6]理雅各用大写的“Heaven”,辜鸿铭用大写的“God,Heaven”,安乐哲则用音译的“Tian(天)”。
首字母大写的“Heaven”(the place where God is believed to live and where good people are believed to go when they die),指的是“ 天堂、天国、极乐世界”、“上帝居处之处”。
在《中庸》译本中,理雅各统一用首字母大写的“Heaven”来指代“义理之天”。理雅各在《中国人的鬼神观》中提出中国人信仰的“天帝”就是基督教里的“上帝”。1873年,理雅各到中国北方游历时,在天坛脱下鞋子,大唱赞美诗,向“天帝”行礼。[7]理雅各认为,此处的“天”即是“天帝”所在之所,是造物主和权利的象征。在《中国经典》中,理雅各将“帝”或“上帝”通译为“God”,将“义理之天”通译为“Heaven”。
而辜鸿铭基本上用“God”来翻译“义理之天”,他也认可此处的“天”就是西方基督教的上帝,为此直接用“God”来指代“天”,可在后殖民主义强势语的语境之下,拉近与西方读者的距离,使《中庸》的译本更易为西方读者所理解和接受,并得到更广泛地认可和传播。
安乐哲的译本用的是音译法“tian(天)”。安乐哲本人也就此译法做了如下的阐释:鉴于“Heaven”一词在西方犹太——基督教传统的预设概念,许多神学的思想与中国文化里的“主宰之天”和“义理”之天并不相同。《圣经》中的“God”,通常被转喻为“Heaven”。“Heaven”或“God”是这个世界的造世主。但是安乐哲认为,古代中国的“天”,却不是世界的创造者,而就是世界本身。虽然“天”常常被人性化,在中国神话中常被赋予了神化的形象,但是“天”不是西方的“上帝”。[8]中国儒家思想是以人为中心,不是以超越的上帝为中心。中国人具有宗教感,但是“礼”而非“天”才是中国宗教的核心。[9]为此,安乐哲认为不能用“God”或是“Heaven”来翻译“天”,也是为了避免西方读者受到基督教神学联想而引发误解。
(三)“天下”之“天”的英译 《中庸》里的“天下”之“天”全文出现28 处,不仅具有地理概念,更有政治概念,指的是由帝王统治之下的国家和社会。三位译者根据不同语境选用不同的词来翻译“天下”之“天”,具体情况见下表3:
表3 “天下”之“天”英译文
三位译者在译文中根据不同语境也用了较多不同的词来指代“天下”之“天”。根据不同的语境大致可划分为两大类:第一类是具有政权意义的“天”,理雅各的译文中有10 处使用“empire”或“imperial”来翻译“天下之天”,根据牛津英汉双解高阶字典,“empire”(a group of countries that are all controlled by the ruler or government of one country),表示“帝国”,中国自古天子称帝,统治天下,长期处于专制时期,理雅各用“empire”来指代“天下”也是为了还原文本语境,意图将《中庸》文本更忠实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如“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三位译者皆用“empire”来翻译“天下”。理雅各和辜鸿铭有时还用“kingdom”来翻译这种具有“家国”含义的“天下”。第二类是广义层面的,“普天之下”的“天”,具有“全世界”甚至“全宇宙”“全人类”的含义。 在这一层面的“天下”,三位译者用“the world”居多,如“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三位译者都用“the world”,理雅各和辜鸿铭有时还用范围更广的“universal”来指代“天下”,如“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
经过对比,我们不难发现,三位译者对“自然之天”以及“天下”的译文并没有太大的差异,但是对于“义理之天”却各执己见。三位译者对“义理之天”的不同解读,跟译者所处的时代背景和其自身的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三位都是不同时期《中庸》译本代表性的译者,其译本都推进了中西文化的交流,哪位译者的“义理之天”的译文更为妥当呢?
理雅各从1861年到1886年的25年间,陆续翻译了《四书》《五经》等28 卷古籍。以理雅各为杰出代表的新教传教士译者对先秦典籍的译介,让西方读者领略中国传统文化,实乃功不可没,也推动了早期中西文化的交流和融合。新教传教士对中国的使命感来自《旧约》里的启示,即对中国最终的基督化。传教士在中国古代文献中寻找中国文化与基督教文化原为一体的依据,他们宣称,中国人信奉的神就是基督教中的上帝。为此,传教士译本中不难发现对先秦典籍的神学附会。理雅各将《中国经典》中的“帝”或“上帝”通译为“God”,理雅各在翻译《中庸》里“义理之天”时,用首字母大写“Heaven”来指代“天”,首字母大写的“Heaven”与小写“heaven”不同,是独一无二的,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拥有与造物主上帝相关联的属性,也体现了理雅各的宗教信仰。但是儒家文化中的“天“其实并没有基督教文化里的“全能天父”之意,[8]孔子对待鬼神的态度是“敬鬼神而远之”,并没有过多宗教的因素。《中庸》里的“义理之天”虽常被“人格化”为万物的主宰,却不是无所不能的上帝,而是自然、人类社会以及宇宙秩序的抽象综合体,并没有一个具象化的“神”来指代“天”。此外,理雅各虽然一以贯之地将“义理之天”译作“Heaven”,可是他在翻译“自然之天”时也有用“Heaven”,如“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二十六章),他便是用“the Heaven”来翻译“自然之天”,这样的做法难免让读者引发误解和混淆。
辜鸿铭是《中庸》海内外华人译者的典型代表,他出生在海外的华侨家庭,自小游学海外多年,因此兼备了较好的汉语和英语能力,他不仅博晓古今,还精通多国语言,是一名学者型的译者。作为华人译者,他有着更好的语言优势,能更透彻地理解《中庸》。 他的《中庸》译本于1906年在上海问世,当时正值清末民初时代变革、列强侵犯中华时期。辜鸿铭翻译先秦典籍,既是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推崇,推进了“中学西传”的步伐,也是对西方列强文明入侵的一种反抗,打破了长期西方传教士翻译先秦典籍的垄断局面,对中西方交流不平等现象起了纠偏的作用。辜鸿铭采用“以西释中”的策略来翻译《中庸》,注释包罗万象,援引了大量西方著名的哲学、文学经典以及基督教圣经格言来注释补充。在西方列强瓜分中国国土,中华文化岌岌可危之时,辜鸿铭主张“道不远人,中西固无二道”,采用文化顺应的翻译策略,不仅降低了目的语读者的理解难度,更是拉近了中西文化的距离,使《中庸》译本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认可。不少学者持相反意见,认为辜鸿铭强行将儒家思想与西方宗教神学进行比附。上文中提到辜鸿铭将“义理之天”直接用“God”来代替,虽然能引起译语读者的共鸣,却无形中给《中庸》蒙上了基督教的面纱,辜鸿铭这种为了博得译语读者好感而采用的归化翻译策略,却曲解了《中庸》的核心概念,大大地削弱了《中庸》核心思想。
安乐哲是现任美国夏威夷大学哲学系教授,他将《中庸》界定为哲学文本,因此在他所著的《切中伦常(中庸)的新诠与新译》中,从比较哲学的视域入手,探讨了中西方哲学的差异,以及他的翻译路径。安乐哲认为,中国人的世界是一个连续的、瞬息万变的现象世界。事物不能够被理解为是客体,而是处在一个变化着的过程和连续的场域。中国人的语言是一种过程语言。过程语言是模糊不定、颇具隐晦又充满了暗示和联想的。对于中国人而言,“清晰”的对立面不是“混淆”,而是含糊(vagueness),而含糊的概念意味着多种隐喻和联想。每一个重要的中国哲学术语都构成了一个由多种含义组成的场域(a field of meanings),因此他建议用“语言串”的形式来翻译具有丰富内涵的中国古文。 他认为将“天”“道”“性”等核心哲学术语直接翻译为“Heaven”“the Way”“inborn nature”,损害了蕴含在《中庸》文本脉络中的创造性观念。[8]
安乐哲书中提到庞朴将“天”定义为“社会环境”“社会条件”“社会力”,这些因素对人类的发展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庞朴强调这些因素虽都由人而起,却超出任何个人的控制。“天”是一个包含了社会、文化和自然等诸多因素交织的内在脉络,这个脉络由圣贤人物得以聚焦为中心,并通过圣贤人物得以体现。《中庸》的核心思想便是:鼓励“天道”和“人道”的合一。[8]
然而,安乐哲在其著作中虽主张“语言串”,但是对“天”字的处理却并非如此。安乐哲认为在英语中无法寻得一词可与“义理之天”对等。但是简单的音译法,虽然保持了原汁原味,译文中并无注释对“天”字的内涵加以拓展延伸,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一无所知的读者,恐难领会其中含义。安乐哲虽然避免了“过度书写中国文化”,[2]却也给译语读者造成了阅读障碍和核心术语意义模糊不清等问题。笔者认为,安乐哲对“天”字的哲学考量是有理可循,用音译法原汁原味呈现“义理之天”也是可取的,但是如果能用适当的注释对“天”字进行标注,以补充“天”在具体语境中的丰富内涵,将更胜一筹。
在源语文化与目标语文化不对等的情况下,如何忠实于原文而又能跨越异质文化的鸿沟,传播中华典籍的核心文化是值得我们探讨的问题。通过对比理雅各、辜鸿铭、安乐哲三位代表性译者对《中庸》核心概念词“天”字的译文,从词源学的角度解读三位译者对“天”字多重意蕴的理解,结合文化翻译的视角,评析三位译者“天”字译文的优劣,总结得出:可采取安乐哲先生的音译方式来翻译先秦典籍的核心概念词,但是需添补适当的英文注释,这样既保存了传统典籍的原义,又补充了核心词在具体语境中的丰富内涵。随着中西交流的进一步推进,中国经典著作中的核心概念词翻译应有自己专属的翻译方式,这样将会更有助于对中国特色传统文化概念的解读,使核心概念词的英译更具规范性,从而助推中国传统典籍的译介和对外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