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党江阴要塞失守后,蒋介石李宗仁一致归罪于戴戎光,说他被共产党五百根金条收买,真是可笑至极!现在回顾策反国民党江阴要塞的成功,绝非偶然和一蹴而就的,而是经历了一个极其曲折、历时三年的发展过程。我当时任华东局社会部情报科长,作为这一事件的当事人,我有责任回忆,要对历史、对领导这项策反工作的各级领导、对曾经并肩作战而先逝的战友们负责,以正视听。
1949年春,我在华东局社会部担任情报科长,当时的情报工作由社会部副部长扬帆分管。为配合解放军渡江,社会部大部分情报干部先行南下去了淮阴,我留在华东局驻地山东省益都县(现称青州)安家庄。3月的一天,扬帆从华中工委发来绝密电报,提出要开展对江阴要塞的工作,命我火速南下。经社会部梁国斌副部长向华东局请示批准后,我即选定社会部电台台长葛尚来、情报干部唐连勋、王欣、张保祥、唐强、李聪,还有通勤员等一行人立即由济南乘火车抵徐州,当地公安局副局长李又村给我们安排一辆卡车赶赴淮阴。
第二天一大早我赶到淮阴城华中工委接受任务。扬帆带我去见华中工委书记陈丕显和苏北指挥部司令员管文蔚。在一间大瓦房里,陈丕显先问我华东局有什么指示,我回答因急于赶路,没有来得及去请示。接着,管司令向我介绍情况说:“我们党内有一位老同志是华中大学教育长唐君照,他有两个弟弟,一个叫唐秉琳,在江阴要塞炮台当总台长,另一个叫唐秉煜,在要塞当工兵营长,任职时间不长。早在三年前组织上即开始了对他们的策反工作,这两人现在都是我党特别党员。”管同时对要塞司令部的建制、兵力和主要领导人员做了详细介绍,他告知:参谋长王德容是我们的同志,步兵守备总队长吴广文也是我们的同志,他对部队有很强的控制力,要塞里的党小组由他指挥。
陈丕显书记强调说,这项工作很重要,特别要注意保密。我们来往江南的秘密船要保持住,这对于联系工作,用处最大。其次要明白你们是为渡江作战服务。第三,掌握起义部队的政策是,只要起义,就是立了功,部队还是由他们带。
由于江阴要塞工作原属我苏北行政公署公安处负责,专门由侦察科长江华主管,所以,在陈、管两位领导给我交待任务后,我立即到苏北行署公安处找到处长宋学武,然后就同江华和我带来的多名干部到靖江江边一村庄安顿下来。我们又同华中工委早就派到江阴要塞里的政治交通员吴铭见了面。
约在3月底,接陈、管通知,为了配合大军作战,将我们划归十兵团领导。我即刻到十兵团司令部报到,叶飞司令员亲切地接见我,深入交谈了解要塞情况,并留我同他一起用餐。他直率地告诉我:“三野领导很重视江阴要塞炮台的工作。在济南战役,你搞吴化文的(策反)工作搞得好,这次是粟裕司令员点了你的名。必要时,你要准备亲自前去掌控。”我听了大受鼓舞,表示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当晚,叶司令员留我在他住处东厢房对面的西厢房过夜。
第二天,我向叶司令员建议,要塞炮台的一些关键部门应尽早掌握起来,最好兵团能派几个骨干去。叶司令员和韦国清政委迅速决定从29军选调团长李干、营教导员徐以逊、陆德荣、王刚四位同志来我处报到。
数日后,叶飞司令员派吉普车把我接到司令部,然后招呼韋国清政委到他住处附近一间民舍里听取我的汇报。我汇报的内容为:将派出的四位干部的学习准备情况,唐氏兄弟、吴、王近况,建立秘密交通线,要塞策应我军的几种准备,对我军作战的几点要求等等。
叶司令员听后明确指示:“你们的基本任务是掌控60里江面防区,控制三四个港口,见到我们部队枪不开,炮不响,迎接我部队登陆。这事完成就是渡江的第一功,其他事情由我们办。”并且提醒我们要注意利用关系掌握士兵,掌握住可靠的排连,将不可靠的调防。我们商定派李干去协助掌握炮台,两个营级干部去协助掌握港口,规定逢一逢六的日子联系。叶司令员又给我下达命令:“你告诉他们这次起义由你负责指挥,必要时你亲自前去。”韦国清政委补充指示:“关系可靠与否是我们战斗部署的一个根据,现在时间很紧,如何组织完成任务很重要。为此,我们先要帮助要塞内的我方党员保守秘密,保持到最后不暴露。”会上决定,停止我部队与他们直接发生关系,一切机关包括江南工委均停止;要塞党组织内部停止发展党员,已发展的不要多批评人家;我们的部署不告诉其他人;派过去的几个干部要训练一下,我们军队的生活作风用到那里不行,要学会应酬和隐蔽面目。
会上达成共识,即全盘问题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即使有不利的情况发生,也不要慌乱。另外策反工作要注意几个原则:给要塞部队灌输迎接大部队过长江任务最光荣,这项工作是要向中央报告的,应当在这个时机立大功,战史上立大功;任务不要多给,就是迎接渡江;如果对方需要什么,原则上不惜重金解决,但不要乱用;可以答应保留建制。
我接受任务后,叶飞司令员仍用吉普车把我送回。我深感肩头责任重大,临战的激情使我难以平静。回到驻地,我向大家重点传达了首长的指示。
数日后,吴铭在敌人严密封锁江南的情况下,冒着极大危险,将四位干部护送到江南。在他们动身前,我们几个人在新港李干爱人姐姐家,吃了一顿美味的河豚。
4月15日,我接到叶司令员的亲笔信,要我待我军行动的日期决定后再过江去,另请转告吴铭等同志不要心急也不要松懈。我自己也恨不得尽快飞到江对岸去,直接参加要塞迎接大军的准备工作。当时正值油菜花开的季节,每日清晨,我沐浴着大好春光到江边丛林猎取野禽,练习射击,耐着性子待命出发。
4月17日,兵团首长来令,告诉我大军21日渡江,要我立即过江南去。我到后勤部领了几枚金戒指、30枚银元,然后跟29军胡炳云军长、张藩政委在军用地图前商量具体部署。参谋长梁灵光提出,等对岸布置就绪,就在大山上举三堆烽火为号。随后,我找到江南工委张志强和江阴县委书记焦康寿(二人皆是我在江抗工作时的老战友)给我解决了南渡的船只和一个武装掩护的民兵班,再给我配备了两名交通员,一个是党员区干部缪学广,另一个是可靠群众申阿才。我从江南工委的干部那里借来一身便衣,化装成商人,开始渡江战斗。
当晚,明月皎洁,我们的一叶扁舟从芦苇丛中出发,在咿呀咿呀的摇橹声中向江南驶去,行至离南岸200米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我判断可能国民党的哨兵发现了疑点。考虑到事关大局,冒险强行登陆不可取,于是我们调转船头驶回北岸。
第二天晚上,云层很厚,江面朦胧一片,能见度很低,正是偷渡的大好时机。待夜幕降临,我们再次启程,一个配有步枪的民兵班,疾徐有致地操橹南划,送我们三人渡江。这次渡江出乎意外地顺利,船到离南岸几十米处的浅滩时,我们三人脱下长裤,涉着齐腰深的水登岸。4月夜里的长江水温还是彻骨冰凉的,等到攀上岸时,大家都是一身泥水。这时已是后半夜。我由交通员带路,朝不远的安全村走去。刚到村边,就听到犬声乱吠,情况异常。我料定这村庄已驻扎国民党军队,便派缪学广进村探听情况,我和申阿才在田边小道上等候。查实后,我决定改变计划到申阿才家投宿,于是又蹚过一条小河来到申阿才家所在的村庄,不巧这个村庄也有驻军。我们只得跑到申家后门,叫门好久,申阿才的老母亲才醒来开门,把我们接到家里,幸好他家没有驻兵,隔壁传来国民党士兵的阵阵鼾声。我们稍事休息后,天已蒙蒙亮。
清晨,我一身商人装束,拿着简单的行李兜走出屋门,已在村里盥洗的敌军士兵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我从容地向江阴方向走去,两个交通员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他们的任务就是护送我到江阴城,其他什么也不知道。我准备去江阴城内的联络点唐仲衡家中,由唐处再前往要塞。走了一段路,我找了个小茶馆进去休息,顺便打听城内外的情况。身边的茶客们聊着天,说这几天进出城门军警查得很紧,只有早上提着篮子买菜的和认识岗哨的当地熟人才不查。怎么办?我身上没有敌占区的任何合法证件。走出茶馆,到了一个热闹的集镇,我叫了一部黄包车准备大模大样地直闯城门。车子没拉多远,迎面来了一支国民党军队,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士兵背着冲锋枪对我上下打量,我仔细一看,正是我29军的营教导员徐以逊,不禁喜出望外,原来他已顺利打入游炮团,当了王德容的卫士,游炮团正奉命换防。徐马上把我介绍给王德容。王即命令部队中途休息。我把使命简要地告诉了他,要他派人赶快把唐秉琳、唐秉煜、吴广文找来开紧急会议。我跟他商定:“若有人问,你就说我是你的侄子,从河南家乡来找你谋事的。”王告诉我,吴广文已被免职,罪名是走私放船,现已被秘密押送去了无锡,游炮团的长山防务交由21军接防,要塞守备总队长由新来的李云葵接任。这两个重要事件使我大吃一惊,决定立刻向兵团首长汇报。我对徐以逊说:“从江北护送我过江的两名交通员肯定还没走远,你马上追上去,把这两个重要情报迅速送过江去。”
不一会儿,唐秉琳、唐秉煜、李干等都来了。王德容领大家走进一间小屋。我立即传达叶飞司令员、韦国清政委交待的重大任务,要大家迅速作好准备,各就各位,迎接大军过江。重点在于掌握好部队,控制几个港口,不准开炮,一旦我军渡江,就速将要塞跟上级的电话线切断。会后,唐秉琳向我介绍一位同志,说这就是刚接任要塞守备总队长的李云葵,是我们新发展的同志。这让我对掌握守备总队的担心有所缓解。李干和王刚已安插到要塞总台唐秉琳身边,我则到游炮团去充当王德容的卫士以作掩护。
晚上,我睡在卫士们的通铺上,虽已两昼夜未合眼,但怎么也睡不着。半夜,徐以逊突然来到我床前,说交通员没有追上。我又急又气,但又不好发作。于是,我轻轻推醒陆德荣,出去商量迎接大军渡江的战斗。20日黎明时分,我同王德容、陆德荣一起到黄山炮台,唐秉琳也来了,大家一致认为:过江前在大山上点燃三堆烽火,这办法不可行,无异于自我暴露,建议改换方式;吴广文被免职、戴戎光请求上级增派陆军来加强江防(才有了游炮团调防)这两个重要情报也必须要及时向兵团领导汇报。现在的情况是情报怎么送出去?划小船或者游泳过江?从高山上一望即知,肯定不行!最后决定,由陆德荣利用国民党21军的买菜船过江去汇报。我知道这样做风险极大,但在目前这种紧急情况下,只得冒险行事。我郑重地叮嘱陆德荣:“事关大局,途中倘若负伤,爬也要爬到司令部!”陆激动地表示:“党需要我这样干,我一定坚决完成任务。”我被他不怕困难不怕牺牲坚决完成任务的精神所感动,目送他离去。
把陆德荣派走后不久,吴铭从无锡赶来了。他认为虽然21军在长山接了防,但过去山上没有工事,我军近期渡江,问题不大,陆德荣不必去冒险。于是,我把陆德荣找回,叫他按我们渡江时的交通线到江边守候,如果有交通船过来,就立即乘船过江向10兵团首长报告情况,如果见到我军渡江部队,就带领他们夺取长山,并请他们派人回去报告这里新发生的情况。
20日晚,我同王德容在游炮团团部,忽然听到江岸传来稀稀疏疏的枪声,而且江阴西面有一些断断续续的炮声,我和王德容当即走出屋外听动静,判断究竟是部分部队过江还是整个兵团过江,因为组织上原先告诉我是21日过江,29军参谋长跟我约定,准备就绪就要在大山上燃起三堆火為号,现在我还没有燃火发出信号,江北方面会不会改变了渡江时间?我脑中急速思考着这些问题,并派徐以逊前往江边查看。当晚,王德容床头的电话铃声不断,都是来探听消息的。这些电话有来自要塞内部,也有来自常州、南京的。王坐在床头接电话,我要他添油加醋,渲染形势吃紧。国民党指挥中枢频繁来电,这足以说明敌方对江阴要塞的重视。这时,我明白了我应从江阴要塞同国民党江防全线、从震撼蒋军全局这一点来做文章。
21日凌晨1点,游炮团第三营营长来电报告说,抓到我军的一个俘虏。我立即和王德容一起去三营营部,只见这个营长神色惊慌,拿着话筒在下命令,黄豆般大的汗珠在他脸上直淌。王德容面示要看俘虏,三营营长马上派了一个排长和两个士兵带我们到三营前沿阵地碉堡里,看到那个被俘的我军战士。王德容和我都问了他几句,他始终不作声。这个碉堡装有电话,由一个电话员掌控。王德容分别给戴戎光、唐秉琳打了电话,告诉他们没有什么重大情况。
我判断我军前锋已经登陆。考虑到时间已是午夜2点,正是配合大军渡江的关键时刻,绝不能有丝毫犹豫。我即向王德容提出要与唐总台长通个电话,他表示同意。我决定以军代表的身份向唐秉琳下达命令。电话员接通要塞的电话,庄重地把话筒递给我,只说了三个字“戴司令”。我接过电话,话筒里传来敌司令戴戎光的声音“我是戴司令”。我大声吆喝:“我不同你讲话,我找唐总台长。”戴戎光还在解释:“我是戴司令。”我又说了一遍:“我找唐总台长。”戴无奈把电话递给唐秉琳。我吃准对方是唐秉琳后,即提高嗓门大声命令:“我人民解放军已全线渡江。现在我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野战军司令部命令你立即调转炮口,向敌军射击,配合我军渡江。时间紧迫,不得延误!”我打完电话,把话筒重重一摔,对王德容说了声“走”!在场的国民党官兵一个个大惊失色。我当时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促使总台举行阵前起义,配合我军渡江立下战功,否则失去战机等到兵临城下再行举事,至多不过成了投诚而已。再则,此电话一打,我估计必然使要塞内部瘫痪,只要要塞和南京的电话联系中断,就会加剧敌人的慌乱,加速国民党军全线崩溃。
从碉堡出来,我把王德容和他的贴身卫士小裴安置在游炮团驻地附近村庄的一个祠堂里,独自一人去游炮团团部驻扎的村子察看情况,发现团部已仓皇撤往黄山。
后來我得知在天亮时分,滚滚长江万舟齐发,我军全线渡江。长江天险被我军胜利突破!陆德荣和徐以逊分别接应我军一支部队上山。李干、吴铭、唐秉煜会同我29军一位营长活捉了要塞司令戴戎光并送往29军军部。李云葵掌握住了要塞守备总队。一个个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正如李干所说:“江阴要塞起义,没有以唐秉琳为首的地下党同志,这出戏唱不出;没有我们军队加派的干部,这出戏也唱不好。”这真是实事求是的金石之言!5月初,接华东局电令,为解放上海,我奉调前往无锡接受新任务。
(口述者王征明为上海市公安局局级离休干部,撰稿者王美华为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外国语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