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东越
小说文字簡洁、流丽,一眼就能从众多稿件中脱颖而出,这是我对余览作品的第一印象。那个作品叫《布吉嫫的糖》,讲述的是外族女孩为了实现祖母死前的愿望,替她寻找烟叶的故事。显然,余览具备的不仅仅是文字功力,她很快点燃了人物的动力,让读者跟随主人公的行动将小说读下去。更重要的是,余览笔下人物的行动和她个人想表达的价值是紧密结合的——最终,布吉嫫并没有实现祖母的愿望,而她却在这次冒险中体会到一种独属于女性的、难以扭转的命运。这个作品外部的风格乃至内部的思考,都可以在本文具体探讨的两个作品——《都播》和《丁令孤儿》中,看到某些保留和转变。
《都播》、《丁令孤儿》的故事发生在草原与群山之间,余览似乎对日常生活和现实经验都不感兴趣。而当作者的虚构与作者的经验拉开距离,虚构的难度也随之提升,但余览的处理总体来说都比较得体,这展现了她想象力的同时,也让人看到她扎实的基本功,这两者是同样重要的。
《都播》这个作品很好地展现了上述诸多优点。首先,开头首句:“一条河蜿蜒向北,一队人骑驯鹿向南”,一字不多,勾勒出小说发生的场景,描写泛滥的陋习在余览的创作中不存在。其次,主人公图波的动机也非常明确,为了再婚她必须得到一份嫁妆。摆在她面前的是重重阻难:母亲不愿分她奶牛;心仪对象的母亲又要求她给出奶牛作为嫁妆,这位母亲还要她替她儿子参加对拉玛湖人的掠夺战;于是,图波只能自己到猎人那里换来一张白熊皮子,掠夺战时被敌人砍去了左手,在逃亡中又用那张皮子换了她自己的命,最终她还是一无所有。有意思的是,《都播》的世界中,各个牧团似乎是母系社会,男女婚后,男方将离开原牧团,跟随妻子,由于图波没有奶牛只有熊皮,图波便以对方不离开原属牧团为附加条件。图波这个人物充满能量,她为了自己的目的是可以破坏规则的,而关于规则,余览又做了很多设计,例如:牧团传统只喝牛奶不喝马奶,后来他们选择闭上眼睛喝马奶;牧团女人只用左手挤牛奶,图波失去左手后,有人便建议她闭上眼睛用右手挤……这些细节都指向图波对“规矩”的认知:“既然规矩在那儿,人们就得兢兢业业地遵守着。只是这规矩是遵给人眼看的,只要人的眼睛闭上了,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同时,主人公对“规矩”的看法是复杂的:她似乎是不认可喝马奶一事,但她看到膘肥体壮的马,却有些“艳羡”;她不认可母亲接受死者的财产,说明图波内心有自己的规则;她试图去主动争取自己再婚的机会,却无功而返,最终母亲许诺,“只要图波听话一些……她会考虑送图波两头母牛去换个丈夫来”——图波好像又回到了“规矩”中,但她内心并不操心,也许是因为她爱的人已经嫁给了姐姐,那剩下的规矩也都是闭着眼可以消失的。
余览笔下的女性往往都具备很强的行动力,而那一系列的行动又往往是没有回报的,以此来建构某种困境。《都播》这个作品中,作者似乎故意消除了性别本有的差异,读者更应该将图波的行动看成是个体的选择,而不是女性的遭遇,因此,里面的婚姻、嫁妆等应该都没有太多世俗的意味。从阅读感受来说,图波最后回到了母亲身边,部分读者可能会觉得不满足,她付出了一张熊皮、一只手臂的代价,最终只落到心境上的变化——这似乎和青年创作中常见的内倾的姿态是有关联的。余览的人物已经比同龄写作者具有更多的行动,而小说最终的落点似乎还是在情绪上。如果赋予图波更大的能量,她有没有可能创造一个新的秩序、新的规则?
相较《都播》,《丁令孤儿》则展现了不同的面向,最直观的变化是,视角不再聚焦于女性,主要讲述了曾经的孤儿朔勒番在接替了波克思成为新首领后,击溃了敌军埃文部,然而失去敌人的丁令部却面临解体;波克思的妹妹拜克克向屠手社尔提议,杀了一个族人,让并不存在的埃文部顶罪,为部落树立起一个假想敌,朔勒番则又开始带领丁令部追击不存在的敌人。这个故事在风格上比余览其他的作品更加生猛,比如:由于没有猎物可打,朔勒番便暗中命令哨兵将敌人的尸体当作猎物运送回来,作为丁令部的食物;由于部落没有铜造箭,朔勒番则下令掘坟,将部落以前作为传统垫在死者头下的青铜挖出来以铸箭。这个作品也涉及到传统和规则的问题,这可能是和作者关注的主题有关,更有可能是作者选择的题材与作者的想象产生的碰撞。因为余览所选的题材在时间或空间上都与日常拉开了距离,而作品又要承载作者的价值,由此可以窥见作者与自身创作的某种关系。
这个作品与《都播》相比,整体显得不够集中,因为在这一万多字的篇幅中,人物很多,但人物行动的动力铺陈得不够充分,例如:朔勒番为何能从青铜手艺人一跃成为部落领袖;社尔为什么会听从拜克克杀人的建议,等等。这些动因是可以阐释的,但读者并没有阐释的义务,因此小说中可以有隐去的事件,但作者自身必须清楚。小说创造的难度就在于此,作者负责创造一个可以独立运行的世界,并且让读者能够理解。如今我们能见到的青年小说创作,遑论能否独立运行,不仅读者不能理解,作者自己也没有深入的考虑。而余览的创作基本功也在于此,像《都播》,它有自己的逻辑,同时也被读者所理解;《丁令孤儿》应该也是有的,我们可以揣测她想要营造某种苍茫、残酷的氛围,可惜的是,这种磅礴的世界很难在一个一万字的短篇作品中营造出来。《丁令孤儿》也许需要进一步丰富,使得多个人物各自的行动合理化,并且朝一个方向推进的同时,充分展现作者的创作意图,才能变成一个更完满的作品。
我们这一代人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生的前辈作者比起来,现实经验要平淡很多,加上社会分工细化,媒体发展又繁荣,这对青年作者的小说创作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余览选择陌生化的题材来承载自己的思考,也许是一个聪明的选择,这很好地展示了她的基本功和想象力。《都播》、《丁令孤儿》可能只是一个开始,读者们应该可以对她的创作抱有期待,期待她能从规矩中进一步突破,讲述更好的故事,同时表达她自身独特的价值——而这也是小说最难的地方。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