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利明
祖母总能准确分辨出花中最美的一朵,步伐轻盈地走过去,弯下腰,陶醉在花的清香里。这时,她往往正挎着一篮猪草刚从原野里归来,或是正在扶着竹帚打扫庭院。无论晨昏始终有一朵花开得正好,仿佛只为恭候这位鹤发童心的老婆婆。我觉得惊奇,外出靠拐杖探路的祖母,“看”花的眼睛却分明是清澈明亮的,像夏日午后桐树下晾着的一碗清水,净得能看到飘零的紫烟。她满头的发,是一夜之间彻底变白的,那年的我还不到五岁,仰头望见祖母脸上满布的寒霜,不由一阵阵打颤。她哭得停不下来,直到双目失明。无法再去回忆年迈的祖母是怎样在黄昏里一步步蹒跚,摸索着为我做饭洗衣,送我到村小上学。只记得一个周末,我在灯下写作业,祖母拈针缝衣的手微微轻颤起来,她扶着桌沿走到窗棂下,在柔风送来的阵阵幽香里,循着香来到院子中。
“回来了,你们真的回来了……”祖母哽咽着,亦步亦趋地跟随着若有似无的花香来到墙边,只见一簇簇鲜花在月光下美如仙子,婀娜多姿。这些花默默地发芽,拔节,直到缀满花苞,祖母虽然看不见却也不曾错过花开。花香盈盈,勾勒出温暖,给了她一个满满的拥抱。淡淡清香扣开了祖母紧闭的心门,日子随着一朵花的盛开渐渐有了颜色。侍弄了一辈子庄稼的祖母,能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样,在每个节气里感知到每朵花的气息。天气慢慢变热,花香愈加馥郁了,祖母在庭院里走动时甚至可以扔掉拐杖,被花香牵着悠然漫步。祖母的步伐越来越稳健,她在花丛中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盛夏光影里她莹白的发犹如栀子花开。
秋风扫,落叶忙。祖母也忙。她忙着把一粒粒花籽都细心地收起来,一包包储藏好,就像收获地里的麦子和大豆。来年春天,祖母便会在房前屋后撒花籽,有路过的人讨要,她也总会笑眯眯地将一个个小布包赠予路人。他们从祖母安详的面容里看到了朵朵花开,心想那些花一定是美的。街坊邻里也会来要,去年花开满院,她们曾大把大把地抱花回去插在粗瓷敞口的瓶里,见过的人都晓得这些花是美的。
祖母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祖母了,她成了大家的“花婆婆”。大人小孩儿都愿意围着她玩闹说笑,谁有了烦心事都要到她开满鲜花的院子里坐上一会儿,倾诉着心底的烦恼,像对祖母说又像是对花儿说。一年又一年过去,我们这条民风淳朴的小巷,有了个诗意的名字:花巷。我在花开花落中长大,就要离家上大学,乡里乡亲都聚拢来,叮咛嘱咐说,花婆婆是我们大家的祖母,彼此供养,相依相扶,我去了只管好好念书。不知谁在人群中低语,还有花。我哭了,眼淚一滴滴收藏进如水光阴,滋润开满鲜花的心田,四季不败。告别祖母出门时,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又轻轻放开。
第二年暑假,回乡探望祖母。花香萦绕的睡梦里,祖母把用花籽为我串的第一条挂链重新串了一遍,又取出一包新花籽放在桌上,说原来的那串是她用一个个春天串起来的,以后要我也开成一朵花,结了果,留下花籽,寄予每个人。满院的花开得正好,坐在树影花影里,祖孙俩说着一些珍重的话。我知道,祖母要走了,而从今后的每一个春天,花依旧还会开。整理遗物,看到父母生前从远方寄来的一摞信,其中一页上写着:要离花近一些。当花开放,它应付出生命里全部的能量,竭尽全力,毫不保留。从一封接一封的书信里,我断断续续了解到,父母当初决定放弃安逸的工作去深山支教时,遭受过祖母的百般阻挠,于是就千里迢迢带回一包野花花籽种在庭院里,临走前告诉祖母,大山里开遍了这样的花,看着它们,就像他们在身边。这样的话竟成了永别留言。来春花开时节,父母因救助被山洪冲走的学生,双双殒命。望向窗外,秋色袭人,院子里的花不再芬芳繁盛,有的已經干枯凋谢,渐渐接近终结的尾声,却看不到丝毫颓败,感受到的只有静谧和愉悦。
收拾好一切,我动身启程了。
摘自《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