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墨闻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爸的脾气就很坏,也许和他的成长经历有关吧。我爸十八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一个人带着几个孩子强推着生活往前走,经常有人欺负我们家没有主事的。
别人盖工棚占了我们家院子,我爸把棚子给拆了;邻居家的小混混溜进我们家偷鸽子,我爸下班了拎着扁担再去抢回来。这样的还击方法不对、不理智,但是在那个年代他或许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他竖起了全身的刺,顶着难处尴尬地匍匐,暴躁地面对着生活给的酸楚。他耿直得像一盒钢卷尺,直来直去地活着,谁要他弯曲,他就怒气冲冲地飞回盒子,时不时刮伤身边的人。
我妈有时希望他会察言观色,会见风使舵,这样或许也能在企业里混出个样儿来。可是这些年过去了,他还是学不会溜须拍马,也学不会阿谀奉承。好就是好,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的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没有一个成熟男人该有的“世故”。
他和我相处的方式不像是父子,而更像是朋友。我总是没大没小,他也不顾及父亲该有怎样的威严,喜欢拿我打趣、开玩笑。
当然也有不少挨揍的时候,比如我偷了化肥厂的尿素撒在姑妈家的菜园子里,比如我踢碎了邻居的玻璃第一反应是逃跑……少年时那么多次挨揍,如今看来都是可以拿来评判道德和人格的东西。
现在想想,在我最叛逆的那个年代,我打电动他不管,上网吧他给我钱,考试成绩他很少过问,就连早恋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都觉得可以从宽处理,但是那些违反他做人原则的事情,他却从不让步。我不知道这是他独特的教育方式,还是这就是他的处事态度。
这么多年的放养生活里,我以自己最原本的状态生长着。是这种自由,让我在任何一个陌生的环境中都能迅速地融入进去,将自己的气息铺散开来。我爸没有因为顾忌或担心我太多,而过于束缚我。
后来我离开家,融入大学生活里,尽管离家很近,却很少回家。我把自己的生活丰富得滴水不漏,我玩音乐、跳舞、演话剧,勇敢地尝试着每一样我不曾接触过的新鲜事情。
大一放寒假回家,一次家里吃火锅,我和我爸去买菜。走路的时候,我步伐快了点,他累得气喘吁吁。我故意放慢点,他强调着说就是昨晚没睡好。快到家附近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雨,我爸开始加快步伐往家里跑。跑着跑着,他扭曲着姿势,突然回头大声说:“你看,我跑得不慢,我身体还很好!”
我忽然觉得鼻子一酸,手足无措。他的衰老在那一瞬间被放大,像一张网,铺天盖地地将我捆绑起来。五十岁之前,他意气风发,敢找全世界的碴儿。五十岁之后,他发现一口气上七楼需要在五楼停一下。
我打算来南方工作的时候,他并不是很情愿我走这么远,但嘴上还是说:“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没人管你。”然后悄悄地在我上衣口袋里塞上几千块钱。这几千块“救命钱”我一直封着口,好好保存着,想将来能让这个信封厚上一倍,再骄傲地还给老爸。
可是后来由于一次意外失误,不得不花掉这个信封里的钱。那个月过得狼狈极了,我啃着馒头、咸菜,看着我爸塞给我的那个已经空了的信封,忽然明白,在我自认为很凶猛,要甩开袖子和这个世界搏斗的时候,他早就用这样的方式,原谅了我的幼稚。
大学的时候兼职过,也实习过,以为这就算工作了,没什么了不起,可真正闯到职场以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年轻的时候,容易沾沾自喜,容易得意忘形,需要被这世界扇几个嘴巴子,才能清醒一点,去看待自己的缺点与惰性。这个展开的信封,真的就像有话要说一样,让我忽然想起我爸和我说过的一些话。
他和我说:“孤独的人可以是一个个体,也可以成为一面旗帜。”
他和我说:“做一件事,时间久了,才能看出差别,喜欢一个人也是这个道理。”
他还和我说:“人不能什么东西都想要,求仁得仁实在奢侈。失去这件事不会让你强大,你要明白的是,为什么会失去。”
当初,他给我的那些说教套词,最近几年反复地出现在我脑海里,并且不断被现实反复论证着。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在这种一线城市里过着属于自己的三线人生,但是他还是在整理我的书架、擦拭我的奖杯、翻看有我文字的杂志时,冷静地鼓励我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特别累的时候,我和他说,想出去走走。他说:“那就去吧。去看看,去体会体会。路上有许多好玩的东西,你看了,你就懂了。”我想起小时候摆弄他的胶卷相机,看着他把一沓沓纸质照片从暗房里拿出来时激动的样子。他照着书上的字念给我说:“这个世界的许多角落里藏了很多的美好和幸福,你必须亲自去取,别人给不了你,你需要的是为之付出努力、汗水,还有时间。”
以前看过一个电视剧,叫《激情燃烧的岁月》,里面有一老头叫石光荣,我觉得和我爸特别像,脾气臭、蛮横,还不讲理,惹得妻子和自己吵吵闹闹一辈子,三个孩子也没落得清静。我指着电视里的石光荣和我妈说:“你看像不像我爸?”我妈说:“他像不像我可不管,你可千万不能像你爸啊。”
我爸有很多缺点,他暴躁、酗酒,喝醉以后还耍酒疯,他还特别懒,洗衣做饭统统不会,做错事也不承认,死要面子。他这辈子也并不如意,但是他没有把那么多的压力交托给我,没期盼我大富大贵光宗耀祖,也没有把我当成他人生的绝地反击。我考什么样的大学,做什么样的工作,去哪个城市生活,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他统统不管。他只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好人,并且快乐,快乐而已。
但我的确很像我爸,我也非常倔,也是直肠子,会因为相信一件事或一个人,昂着头和生活叫板,但我更像我自己,我是他的延续,却不是复制。
我爸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他已走过了自己的一大半人生。他因为自己的老实,着实吃了不少苦頭,但是他依然会主动去换楼道的灯泡,会在路上帮环卫工人推一把垃圾车,会在跳广场舞的人群旁,一脸不屑地看着我妈,却又带着笑容。
他依旧不会说软话,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嘘寒问暖到嘴边又咽回去,把一句句问候,转变为生活里的细节。时不时跃跃欲试给你寄点东西,你不给他打电话,他就跑去给你充点话费提醒你一下。但是他还是那副傲娇模样,喜欢打趣你、挖苦你,却又忍不住想要知道你的一切消息。
今天父亲节,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问我书稿的事情。
我爸:“听说你在准备书稿?”
我:“是啊,怎么了?”
我爸:“你写我了吗?”
我:“没有,你想让我写你吗?”
我爸:“不想,可千万别写,你也写不好。”
我:“唉,你就不能鼓励我两句吗?”
我爸:“行啊,儿子啊,好好写快点写吧,村头厕所没纸了。”
我:“……”
唉,我就知道。
摘自《传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