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兹华斯《鹿跳泉》之自然与超自然主题赏析

2019-10-30 04:19詹允和
北方文学 2019年27期
关键词:公鹿华兹华斯沃尔特

詹允和

摘要:《鹿跳泉》是华兹华斯最具生态意味的长诗之一,本文在用自然主义的视角赏析全诗之外,也涉及笔者在阅读过程中所感受到的超自然因素。这首叙事抒情诗不仅传达了诗人华兹华斯对于自然的亲善态度,还蕴含着他对人生与社会深刻的思考,同时还兼有隐匿在行间却不容忽视的宗教意蕴,可算是华兹华斯“朴素生活,高尚思考”的践行之作。

关鍵词:华兹华斯;《鹿跳泉》;自然主义;虚无主义

一、绪论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是英国的桂冠诗人,也是英国浪漫派诗人的代表。他因对资本主义的城市文明充满了厌恶,于是选择远离尘嚣,隐居湖区,因此与志同道合的柯勒律治、骚塞一同被称为“湖畔派”诗人。他的诗歌具有典型的个人色彩,充满了对自然的亲近与赞颂,以及真实生动、悲天悯人的特点。华兹华斯在描绘自然的同时并未停留在临摹的层面,而是将自然带入思忖,对人与自然生灵间的关系进行深刻的辩证性考量。另外,华兹华斯对自然的热爱和思考使得他的诗流露着真挚的情感,这种情感的抒发并非依靠辞藻的繁饰与堆砌,而是来源于内心的感同身受而流露出的醇美真情。通过独特意象的运用,使得他的诗歌别致而生动,灵活而典雅,空间的构造也使得华兹华斯诗歌的行文结构、视觉体验甚至主观感受都具备很大的张力。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华兹华斯与中国文化之间也存在着可相融的成分,在现有的文献中,华氏与中国的老子、陶渊明、王维和徐志摩等的比较研究也成果颇丰。

《鹿跳泉》是华兹华斯最为优美的叙事长诗之一,此诗在叙事的同时,也带有浓重的抒情意味。全诗一共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叙述沃尔特爵士猎鹿建华屋的经过,第二部分则描写华屋的衰败、牧人的转述以及作者的感慨。在叙述这一个故事的同时,带有强烈的抒情性,第一部分中的主要基调是爵士的英武与环境的慵懒之间的对比,华兹华斯对狩猎这一活动的描写是缓慢又散漫的,甚至对最激动人心的猎鹿场面也巧妙地加以省略;到了第二部分,主要是描写鹿跳泉的失败和对往事的回忆和想象,同时也是最具有华兹华斯风格的一段。全文的基调都是忧郁、荒芜而哀伤的,但却充满了怜悯与温情。

二、生态视野与自然主题

在现有的华兹华斯研究中,生态视野与自然主题是成果最多的研究视角。《鹿跳泉》一诗中,华兹华斯对自然生态的真情也是显而易见且不容忽视的。因此,尽管已有前人做过相关研究,但仍然不该将之绕开。在文本中,沃尔特爵士对自然的破坏主要体现在两件事上:其一是狩猎,其二是在泉水旁边建造花亭和华屋。狩猎活动的本质就是对自然的破坏和掠夺,在描写沃尔特猎鹿的过程中,行为的受害者是鹿、马和猎犬,华兹华斯对三个动作承受者的描绘都显示出了浓郁的倦态,如“马儿懒洋洋,慢得像夏天的云彩”、“吆喝残存的几条疲乏的猎狗”、“它们却喘着粗气,耷拉着眼皮/摊开四条腿,都在草丛里趴下”、“那匹马,像刚刚生下的羊羔一样软绵绵”。描写公鹿的词句不多,但却让人印象深刻:“可怜的公鹿沿山坡跑得好苦/它到底跑了多远,我不说也罢/他到底怎么死的,也不必细述……旁边躺着那头鹿,肢体横陈/鼻孔紧贴着山下的一股流泉”。很明显,作为狩猎受害者的动物们,他们虽然不能言语,但借华兹华斯之眼所看到的是被动、无力、甚至是反抗的情绪,然而动物的消极倦态却与沃尔特爵士的兴致勃勃产生了强烈的对比,沃尔特爵士“大声吆喝”、“纵马疾驰”、“瞪眼咒骂”、“兴头十足”、“心花怒放”。沃尔特爵士成功捕获了一头顽强的公鹿,但如前文所提及过的,诗中并没有振奋人心或波澜叠起的场面,而是异常的宁静与平和,从狩猎前“令人忧郁的沉默”,到面对捕获的公鹿时沃尔顿爵士“喜滋滋,不吭声,端详着他的猎物”。当面对一个血肉横飞的场面时,华兹华斯所采用的却是云淡风轻的描写,这种基调一方面透露除了华兹华斯对狩猎活动所采取的消极否定态度,另一方面则加深渲染了狩猎活动受害动物的悲情。在第二部中,这种悲情则更为强烈明显。其中最动人之处就是对那头不幸公鹿与鹿跳泉之间的想象性、回忆性的关联:“也许,四月的清早,山楂花开/它曾在这里听鸟雀欣然合唱/也许(有谁知道呢)/它就出生在这股泉水布道百米的地方。”通过想象性回忆中公鹿与自然亲情式的美好关系与现实间的反差显示出了失落、怅然的情怀。公鹿是动物中的英雄,然而无论它如何矫健神勇,在面对人类的猎枪时,它也是孱弱无力的。基于的自然的呵护和对生命的怜惜,华兹华斯在最后一句写出了自己对人类的劝诫:“我们的欢情豪兴里,万万不可羼入任何微贱生灵的不幸。”

沃尔特爵士对自然的另一遭破坏就是在公鹿死的地方建造了华屋和花亭。尽管爵士是为了纪念公鹿的非凡和勇敢而选择此地,但在山林之中筑起华屋本就是对自然的侵犯和篡夺,是一种将人工的华美强加于自然的和谐之上的不智之举,更何况这不仅是对公鹿奇迹般的神勇的纪念,更是一场人类对无辜动物施以凶杀的证据。沃尔特爵士意图在让这华屋和花亭“属于绥尔河两岸的农夫,属于尤尔河一带的林地居民”,可是他却忘了,这片林地本不属于任何人,它是上天造化而成,是归属于造化与自然,而非人类可以随意划分或占有的领地。于是这一人造的华丽乐园便成了寻乐之地,人类嘈杂的丝竹管弦之音摧毁了自然的宁静与和谐,于是在第二部中,造化用更神通广大的手报复了人类的恶性,让曾经热闹辉煌的华屋寸草不生、一片荒芜。这是一部弥漫着悲情的诗歌,而造成悲剧的原因就是人类的自以为是和膨胀的征服欲。因为人类的一时兴致,无辜的公鹿在精疲力竭之际惨死泉边,因为人类建立功勋的欲望,一片唯美之境变成了一块荒芜之地。人与自然关系的破裂源于人对自然的蔑视和侵犯,当面对公鹿死前的挣扎与痛苦时,人类并没有透露出怜悯或不忍,而是为了一时的成就而漠视一个生命的消逝。华兹华斯的《鹿跳泉》所叙述的这一狩猎故事,以动情的笔调控诉了人类高贵背后的残忍,对人凌驾于万物之上的观念进行了讽刺与警示,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华氏心系自然、倾心自然,对万物生灵所怀抱的怜悯、仁慈之心,是对生命的珍视和对众生平等的渴求。这种观点与现代生态主义批评,以及海德格尔“诗意栖居”的观点都不谋而合。人之所以比动物高贵,在于人有认识自己的本能,而这种认识也包括着反思的能力。动物虽然不会反思,但它们却不缺少感受的能力,它们能感受到人类追逐的威胁,能感受被子弹击中的疼痛,也会对死亡抱有畏惧之情,同时,它们也能感受到人对它们的善意与关怀,也能因为人对它们的怜惜与保护不再感到紧张与畏惧。但当时的人,却对动物报以轻蔑与冷漠的态度,认为人自高于动物一等,所以就天生具有操纵弱者生命的权利,而忍受痛苦与宰割则是动物的本性。华兹华斯的《鹿跳泉》对动物痛苦的描摹,颠覆了长达几个世纪对动物的漠视,而将真情注入在孱弱的被猎着身上。小鹿不同于狮子或老虎,小鹿本身所特有的美丽、温顺、柔弱就足以触及人的怜爱,而这只被穷追不舍而走投无路的公鹿的惨死,更是使得此诗让人动情。华兹华斯对自然的情感并不止于对自然临摹式的描绘与赞美,而是将自然的命运与生命的孱弱融入到诗作之中,自然的美除了依靠造化的鬼斧神工,更需要人的珍视与呵护,华兹华斯突破了当时社会所持有的“人类中心主义”论断,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创作艺术上,都是值得尊重与称颂的。作为一个诗人,华氏拥有最细腻、最柔软和最敏感的仁心,他说“我不会用离奇事件打动人心/也不会用惊险情节叫人恐惧。”他用他动人的诗作感动我们、劝诫我们,不要将自然的和谐打破,不要凌驾于脆弱生灵之上,不该用微贱生灵的不幸,来换取我们一时的欢情豪兴。

三、超自然主题

在现有的研究成功中,对《鹿跳泉》的研究都聚焦于此诗中最为显眼的生态主义与自然主题,然而,在反复阅读此诗的过程中,私以为除自然的主题之外,华兹华斯还在此诗中注入更为深刻的主题,在此我且将这些超于自然之外的发现都统称为“超自然主题”。在叙述公鹿所承受的苦痛时,华兹华斯还同时融入了乐园兴衰的线索,这条线索与狩猎合并在一起,透露出了浓重的虚无主义情怀。在18世纪乃至之前的英国,骑马狩猎是贵族最常见的户外活动,这一活动的兴起与持续有着深厚的思想基础。狩猎的缘起据我推测应是出于西方人的思想源头《圣经》中对动物所进行的定位,上帝让人类管理世间的一切事物,包括动物也在人的管辖范围之内。因此,人便用上帝所赋予自己的权利为所欲为。在原始社会时期,人类为了活命,只能屠宰动物而维持生命,而到了文明社会阶段,许多贵族在并无温饱问题困扰的境况下仍然大肆猎杀动物。动物生命的低贱在当时社会中是毫无疑问也稀松平常的,人是宇宙的主宰,动物则是为了人的温饱与喜乐而被创造的。因此,对动物的猎杀在当时社会就是一件无可指摘的事情。但动物的凶猛、敏捷和顽劣对追捕来说也是一种挑战,捕杀动物的刺激性和挑战性刚好迎合了欧洲人爱冒险、爱探索的精神,而捕获猎物所带来的荣誉也成为彰显个人力量的手段。因此,同时具备探险精神和个人荣誉的狩猎活动正好迎合了上层贵族的胃口,狩猎活动中的骏马、猎犬浩荡的绅士也使得身份地位得以彰显,这种社会风气的延续正是欧洲人追求荣誉、崇尚勇气的具体化体现。《鹿跳泉》中的沃尔特爵士就是这一阶层的代表。作为当时英国上流社会的贵族,富有教养与绅士气质的爵士在面对猎物时也流露出原始的残忍,在很多已有资料中,绝大部分研究者认为华兹华斯所塑造的这位爵士是一位野蛮、残忍而虚伪的屠夫,但我认为在这首诗中,华兹华斯并没有极力地渲染爵士的野蛮与残暴。毫无疑问,他对这位爵士绝对是持谴责态度的,但这种谴责并未上升到将之塑造为一个野蛮屠夫的地步。在《鹿跳泉》之前,也有一篇写猎鹿的著名诗歌,即戈特弗里特·奥古斯特·毕尔格所作的《野蛮的猎人》。华兹华斯的《鹿》明显地参考借鉴了此诗,而其中猎人的形象却大不相同。《猎人》主要强调了伯爵对猎物的践踏和蹂躏,是对下层人民的蔑视与残暴;而《鹿跳泉》中的沃尔特爵士则要“温文儒雅”得多,华兹华斯对他的描写更多的是强调他的矫健、勇猛,对狩猎的信心和充沛的生命活力,沃尔特虽然猎杀了公鹿,但却从心底里佩服着这一非凡的生灵,并为了纪念公鹿的勇敢,建造了鹿跳泉。沃尔特与维尔德伯爵有着本质的区别,沃尔特狩猎并非源自本性的邪恶,而是当时社会的环境和传统使然。在那样一个时代背景下,狩猎成为贵族间普遍的消遣和交际方式,沃尔特只是随波而动的一个具体例子。华兹华斯所谴责的并非沃尔特爵士这一个体,而是对当时的这种社会传统整体性谴责。为了彰显个人的勇气和荣誉置无数生灵的性命于不顾,这种在文明社会中的野蛮行径是华兹华斯此诗的矛头所指。

爵士为了这次狩猎行动大张旗鼓,出尽风头,建造乐园也显赫一时,然而当车马散去,亭台荒芜,所剩下的却只剩下一片虚无。诗歌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就是营造这一种虚无感,也具有深刻的反思意义。为了一次狩猎的成功,牺牲了猎犬、骏马和猎物,得到了几句嘉奖;为了人的欢乐而花重金所造的亭台,若干年后也杂草丛生,为了追逐所谓的名誉、事业与浮华,证明自己的价值,人类葬送了多少无辜的生命,而当时间流逝,华庭不再,剩下的只有寂寥与萧条。繁华散尽,生命衰亡,而自然和天地却生生不息,永不衰竭:“这些遗迹又会被一片花草绿荫所遮掩。”华兹华斯除却在为自然而控诉人的恶性的同时,更重要的是对人生命的有限性与人生的虚无本质发出了深沉的感慨,对自然的循环往复之伟大与不朽而感叹,同时也对当时的社会精神进行了先知先觉的警示和反思。

除诗歌所传达的思想精神之外,《鹿跳泉》中还有一条隐藏式的超自然线索,诗歌始终有一股浓重的宗教意味贯穿其间。从细节上看,公鹿的三次跳跃、三处蹄印,建造的三根石柱、三次月亮盈亏、三棵白杨、三个犄角,华兹华斯将所有的数词都设定为三,似乎是在引人联想到基督教中“三”的特殊性。另外,第二部分的牧人也具有启示意义,与基督教文化中的守护着羊群的“牧羊人”有着尤为相似的效果,《鹿》中的牧人是一个全知全能型的见证者,是整个故事的讲述者和总结者,对于鹿跳泉这一片土地来说,甚至可能是拯救者。上帝创造了这一切,同时也是上帝惩罚了这一切,恶的源头来源于人的自大和对圣意的曲解。上帝赋予人掌管万物的权利,但人若想掌管自然,首先必须得认识自然。《圣经》将动物的命运交到人的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上帝就是鼓励人类捕杀动物的怂恿者。《圣经》同时也说过“义人照顾自己的动物,恶人却冷酷无情。”(1),让人善待动物的生命,说:“如果你在路上发现树上或路边有个鸟巢,母鸟正坐在小鸟或鸟蛋上面,你就不能把母鸟和小鸟一同带走,要留下母鸟,只带走小鸟。”(2)在天主教教义中,也明确规定了人不能残杀动物,因为“动物是天主的受造物。天主以自己的关怀照顾它们。它们就以其生存本身,赞美光荣天主。因此,人们应该友善对待它们。”(3)在基督教历史中,圣徒们如圣方济.亚西西,或圣斐理伯.内利,都是以爱对待动物的标榜。因而,当人类利用上帝给予的特权而行恶时,造化必将加以还报。

四、小结

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具有芸芸之辈所不具备的天启式的感受力和鬼斧神工般的表现力,华兹华斯之所以能荣登英国桂冠诗人的宝座,通过《鹿跳泉》一诗,足以见得其卓越之处。当整个西方文明都将目光聚焦于人的时候,华兹华斯能超越人的本体,将生命置于自然怀中,超越优劣与贵贱的陈腐腔调,将衷情与热爱倾注于世间的生灵,注视它们、赞颂它们、怜悯它们,为它们被人长期忽视的感受与痛苦而发声控诉。浪漫主义诗人并非只懂得寄情山水、避世逃脱,华兹华斯用他的诗歌证明了他心中被束缚的对人类文明的责任和对社会的预示与反思。

注释:

引自《圣经·旧约,箴12:10》

引自《圣经·旧约,申22:6-7》

引自《天主教教理,2414号》

参考文献:

[1][英]威廉·华兹华斯著.杨德豫译.華兹华斯抒情诗选[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128-137

[2]王佐良.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史[M].北京: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

[3]谢海长.华兹华斯美学:超越自然的人文主义思想[D].云南师范大学,2005.

[4]张跃军.哈特曼解读华兹华斯对于自然的表现[J].当代外国文学,2009,04.

[5]洪流.从《鹿跳泉》看华兹华斯的生态主义思想[J].安徽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03.

[6]姜鸿玉,张利萍.华兹华斯的诗意栖居——对《水仙花》与《鹿跳泉》的生态性解读[J].内蒙古财经大学学报,20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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