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慰心安(上)

2019-10-29 02:32
东方剑 2019年8期
关键词:凯歌晶晶女儿

早在1989年,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就对健康作出新的定义,即“健康不仅是没有疾病,而且包括躯体健康、心理健康、社会适应良好和道德健康”。

2019年5月23日上午10时,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公开宣判,被告人黄一川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2018年6月28日,黄一川在上海市世界外国语小学门前持刀行凶,致二人死亡、二人轻伤。经鉴定,黄一川患有精神分裂症,在本案中属于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但其罪行极其严重,人身危险性极大,且其精神疾病对其作案时辨认、控制自己行为能力没有明显影响,故依法予以严惩。

2018年8月9日,河南省虞城县李某骑着三轮车经过被害人张某家时,因感觉在庭院内睡觉的张某呼噜声过大使其受到惊吓,回到自己家中拿了一根钢管返回被害人院内,朝张某头部多次击打致其死亡。经河南平原法医精神病司法鉴定所鉴定,李某在作案时患精神分裂症,属限制刑事责任能力。

2018年4月21日中午,广州白云区发生一宗持刀伤人案件,男子尹某持刀砍了4人,其中3人死亡,尹某被当场抓获。2019年4月24日,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开审理此案。经鉴定,被告人尹某在案发时处于精神分裂症病发期,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人。

……

一个个惊悚的事件在媒体发酵下一次次刺激着公众的神经。

2018年5月25日,国家卫健委疾病预防控制局在呼和浩特举办全国严重精神障碍管理治疗工作总结部署会暨培训班,会上公布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底,全国13.9008亿人口中精神障碍患者达2.4326亿人,总患病率17.5%;严重精神障碍患者超1600万人,发病率超过1%,而且这一数字还在逐年增长。

北京安定医院曾参与的一项国际性研究报告显示,中国精神疾病存在巨大的“治疗缺口”——需要治疗却没有寻求或未能获得治疗的患者所占比例极高。在我国,有92%的严重精神疾病患者尚未接受治疗。

社会剧变,文化多元,给每个人的世界推开了许多扇从前未曾见过的窗口。窗扇洞开的一刻,并不都是清风徐来,也会夹杂着骇人的闪电。

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波及的不仅是家人,还有周遭的一大片人际环境,有的患者直系亲属,甚至每一天每一刻都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但,这不是刀光剑影的战争环境,怎么会酿出如此极端的心态?精神病人的世界,正常人永远不懂。他们生活在唯我无他的意识里,全然不知他们的家人正在巨大的恐惧和无休止的担心中煎熬岁月。没有一个梦境安恬过,没有一个日出灿烂过,最让人绝望的是,这样的日子不但看不到尽头,而且不知何时就会被突发的暴力击得粉碎。

我决定走进这个世界探个究竟。

刚开始接触精神病患者肇事肇祸这一领域时,我还在想,既然病情不可逆,关注和不关注,在意和不在意,介入和不介入,又有什么区别呢?及至了解了几个典型的干预成功案例后,我才明白,提前干预的作用,虽然不一定都能避免人生遗憾,但是完全可以阻止家庭悲剧。当一把把尖刀不再滴血,一根根铁棍不再打弯,一个个笑脸不再凝固,每一个家庭,才可能享受阳光的正常普照,那是生活本来的模样,也是鲜花应有的芳香。

药停了,“魔”来了

第五版《精神病学》中写道,首次发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中,75%以上患者可以做到临床治愈,是否早期采取干预治疗,是否进行系统抗精神病药物治疗是关键因素之一。有研究表明,首次发作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中,5年内的复发率超过80%,中断药物治疗者的复发风险是持续药物治疗者的5倍。

令人扼腕的现实是:药片,那些抗精神病的药片,却被很多病人一再拒绝。他们说,吃了那些药会“坏了脑子”,那些药不啻于“毒药”。但精神科医生说,确诊为精神病的患者,一定要用药物治疗,且需要长期规范用药。

1

她把姥姥当成了“狐狸精”

这不是露露妈第一次报警。之前几次报警之后,露露都被送进医院。这次报警,露露直接进了派出所。

这次报警时,露露妈哆嗦着双手几次按错按键。她至今记得110接通的那一刻,她的心在狂跳,她只对着电话说了一句话,我女儿杀了我妈。

露露妈娇小瘦弱,父亲早逝,和母亲相依为命。长大后,她在工厂里认识了后来的丈夫。婚后不久,有了女儿露露。由于丈夫家暴,露露5岁时,露露妈离婚带着女儿回到娘家,祖孙三代一起生活。

露露遗传了妈妈的匀称瘦弱和父亲的高挑,姥姥和妈妈对她宠爱有加,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条件地支持。

露露妈一个人忙里忙外,加上姥姥的退休金,三口之家虽不宽裕,但露露的任何要求都没被拒绝过。露露学习成绩中等,因为娇生惯养很是任性,每次发脾气,都要姥姥和妈妈哄上半天才作罢。

露露高三那年刚开学不久,露露妈被老师请到学校谈了两个小时。至于谈了什么,露露妈始终只字未提。姥姥只知道,从那之后露露开始厌学,每天早晨去学校前都是全家最煎熬的时刻,虽然露露起居如常,但就是一言不发,成绩也直线下降。

姥姥问,露露,你怎么了?

露露翻着白眼,也不看姥姥,手使劲儿一拍桌子。

姥姥心脏怦地一跳,她以为露露会喊起来,但露露还是不说话。

两个月后,姥姥发现露露又开始说话了,但不是和她说,而像是和空气在说。每句话之间有停顿,似乎在等什么人问话。露露还开始多疑。每天回家,刚关上身后的门,又转身忽地打开,对着空空如也的门外说,你不许跟着我。

有一天,露露坚决不去上课。任凭妈妈怎么问她,她都在床上蒙着被子不说话。

妈妈去了一趟学校,回来后告诉姥姥,老师说,露露和同学说喜欢一个老师,每天追着老师问问题,然后还和同学说,这件事情全校已经尽人皆知。其实,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都是露露臆想出来的。老师不无担忧地建议露露妈,让露露休学一段时间,抓紧去医院看病。

露露休学一年,安定医院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给予精神科药物治疗。一年中,露露的症状时好时坏。只要规范用药,就状态良好;一旦停用药物,就会旧态复萌。后来,露露想停药。露露妈说,不吃就不吃吧,反正药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停药后的露露,体重疯长了三十斤,她嫌自己难看不愿出门,更不愿说话。妈妈为了生计奔忙,没时间和露露说话。姥姥倒是每天和露露宅在家里,但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躺在床上浑身不舒服,露露根本就不搭理她。

日子就这么过着。露露妈一直认为女儿没病,只是个受到了惊吓的好孩子,过段时间就会不治自愈。

复学前,露露在精神科住了14天。病情刚一稳定,露露妈就签字自行出院,说在里面住长了,孩子没有精神病也会得精神病。露露妈其实还有一个难处,就是露露的住院费用是笔不小的开支,她感到十分吃力。

重上高三的露露换了老师和班级,她很高兴,对妈妈说,我愿意去学习。她每天都灯下苦读,也一直在坚持服药。

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时,露露为了考试,又自作主张地停了药。露露妈见孩子症状缓解,每天埋头学习,也就没再坚持,只是再三叮嘱,只要感觉不舒服,一定告诉妈妈啊。露露点点头,还搂搂妈妈的肩膀,说,妈妈,这些年,您辛苦了。

那一刻,露露妈觉得时光又回到露露的童年,日子是那么幸福,孩子是那样乖巧。

露露还算是争气,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时,露露却不开心地将通知书从自家的二楼阳台扔到楼下。妈妈下楼捡起通知书时,抬头往楼上一看,只见露露从窗口探出头来,“嘿嘿”笑着。露露妈猛地一激灵,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在后背上游走着。

妈妈让露露再次服药,露露使劲摇头。

两天后,露露就在菜市场惹了祸。

那天下午,妈妈带着露露去买菜。妈妈正挑着便宜的蔬菜,露露停在一个果脯摊前,十几种果脯五颜六色地摆在一起,露露伸手拿了一枚杏脯,吃掉,又拿了两枚桃脯,吃掉。当她再次伸手去抓苹果脯时,摊主喝了一声,哎,别再吃了!露露却突然抓起一大把杏脯,朝摊主扔过去。两人很快打成一团。露露妈赶过来劝架,被膀大腰圆的露露一把打在地上,接着,满眼凶光的露露骑在妈妈身上,掐着妈妈的脖颈……要不是旁边的几个男人拉住露露的胳膊,用力掰开她的手掌,露露妈还真是危在旦夕。摊主吓呆了,连声说,早知道她这样,我送一斤果脯给她吃。

这女人疯了。围观的人说。

挣扎叫喊的露露被几个男人按住。妈妈哆嗦着手报了警,她实在无法让疯狂的女儿安静下来。她和赶来的警察把露露送进了精神病院。

但,仅仅治疗了半个月,露露妈又把精神分裂症复发的女儿接回了家。

露露的大学生活告一段落。在家养病时,只要认真服药,露露的病情就很稳定,不但生活自理,还能帮着妈妈做饭,特别是姥姥中风瘫痪后,露露每天都帮姥姥翻身拍背,陪姥姥说话,眼前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面进展。妈妈特别关注女儿的药瓶,每天数着药片数量,生怕露露忘了吃药。

四个月后,露露还是偷偷停了药。她把每天该吃的药片扔进马桶用水冲掉。这样的后果是,她再次犯病,把姥姥从床上拖到地上殴打,然后脱光衣服跑到街上,见人就说,狐仙有尾巴,我抓不住……

露露第三次住进医院。这次住院,一住就是三个月,露露妈每周都来探视。这个瘦弱的女人,坐在高大的女儿对面。女儿嘻嘻笑着,她苦着脸,眼里充满怜爱。我的女儿,这会儿应该在大学校园谈恋爱呀,怎么能在这精神病院久住呢?

露露妈从病人家属那里得到一个“大仙”的电话。她花了200元钱,让“大仙”和她一起探视了露露。“大仙”肯定地说,你女儿就是癔病,不是精神病。别在这里治了,回家喝汤药,我给你驱驱邪,保证没事。

露露妈欣喜若狂,坚持让露露出院。她有她的难处。家中瘫痪的老人需要照顾,医院里的女儿让她牵挂。囊中羞涩的她无法再支撑下去。

看着病历,主管医生坚决不允许露露出院,说她因为病情反复发作,没有坚持正规的药物治疗,现在仍处于发病状态,社会功能严重受损,自知力缺乏。医生恳求露露妈,现在出院会很危险,对露露自己,对别人,都很危险。但露露妈坚持在出院记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自行出院。

上午10点,露露妈在医院为女儿签字,中午12点,带女儿回到简陋的家。

吃过简单的午饭,一家三口在卧室里看电视。露露妈和女儿坐在床边,姥姥躺在床里。姥姥早就不能自理,几个月前被外孙女拖到地上一顿打,已经成了植物人。

只有电视里的声音。露露安静地看着电视,露露妈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下午3点,露露忽然站起身来,指着妈妈说,你出去!

露露妈一愣,从床边站起身来,问女儿,为什么让我出去?

露露不说话,一把抓住露露妈的胳膊,高大的露露有股蛮劲,几乎将母亲抬离地面推出卧室,之后将卧室门从里边锁上。

露露家只有简单的一室一厅,卧室窗外的小阳台与厨房相连。露露妈慌忙跑到阳台,踮着脚透过窗户往卧室看。她看见露露坐在地上,双腿劈开,骑在那里,两手拽着什么往地上撞,地上的位置被大床挡住,看不清她在撞什么,但她一看床上的母亲不见了踪影,就明白露露打的是姥姥。

露露妈大喊着,但露露根本没有停手的迹象。

露露妈打不开卧室门,光着脚,跑出去敲开邻居的家门,请邻居家的王伯伯帮忙来踹卧室的门。

门被踹开了,露露妈和王伯伯都愣在门口。露露妈看见自己的母亲裸身躺在地上,脸上都是血,地上也都是血。露露站在边上,一看邻居把门踹开,笑了,说,王伯伯,您来了,请进!我刚把狐狸精杀了。这里干净了。

王伯伯吓得退后两步,不,不进去了。退到大门口,王伯伯打电话给120。

露露妈却给“大仙”打了电话,说孩子闹了,现在能不能过来看看。“大仙”说一会儿就到,但要露露妈到门口去迎他,还要负担他的出租车费用。露露妈答应着,赶紧下楼去迎“大仙”。王伯伯退到单元门口,哆嗦着双腿,等着120急救车。

15分钟后,120急救车赶到,见满屋血迹,医生没敢进卧室,在门外拨打了110电话报警。

露露妈带着“大仙”进了屋。只见露露头发湿漉漉的,好像刚洗了澡,内衣内裤都晾在暖气上。“大仙”见一个老人面目全非地躺在血泊里。而露露站在尸体旁边,笑着和“大仙”打招呼:叔叔好。“大仙”对露露妈说,你还是报警吧。也没顾上提报销打的费的事情,扭身就走。

露露妈这才恍然想起什么,哆嗦着双手,打通报警电话,语无伦次地说,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把我妈,杀了。

露露妈的妈妈死了,死在了露露手上。五年来,一直做好赴死准备的露露妈,万万没想到,80岁的老妈成了自己女儿的杀戮对象。

露露被警察带上警车。她的家也被警察拉上了警戒线。

露露妈也被警察要求去派出所问询。路上,她想起五年前那次到学校的情景。

那天,老师把露露妈叫到学校,说露露早恋,写情书给邻座的男生,被男生父母发现,告诉了老师,并且要求老师给孩子调换座位,远离露露。同时到学校的还有男生的父母。男生的妈妈指着露露妈的鼻子说,你女儿就是狐狸精,想和我们孩子好,怎么可能?我家孩子还得考好大学,还得出国呢。

那一刻,被男生家长称为狐狸精的露露就站在老师办公室的角落里。

从那以后,一只“狐狸精”就好像真的住进了露露的脑海里,她的精神,渐渐地,不再正常。

也许,那青春的记忆留给她的只是伤痛?

按照《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被鉴定人露露的精神状态符合“精神分裂症”的诊断标准,案发时处于疾病期。实施作案行为时受精神病性症状影响,辨认能力完全丧失,被评定为无刑事责任能力。

2

红灯下的99秒

盛夏的一个中午。

高师傅开着1路公交车停在花园小区附近的公交站。开完这趟车,就到了高师傅的午饭时间。他打开车门,顺手抓起毛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这时,一个穿着灰色T恤的壮年男子提着个蓝布兜上了车。车上只有三四位乘客,都坐在车厢后部。男人个子不高,微胖,脸色发青,他往后面看了看,一屁股坐在高师傅斜对面的椅子上。阳光正照在他的脸上,他大睁着眼睛,既不躲避,也不用手遮挡。高师傅起步踩油门时,男人眉头紧紧一皱,两只手一下子抓紧了提袋。没有人去注意他这样微小的动作。

公交车向前行驶了约百米,是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倒计时99秒。高师傅停下来等待绿灯。他拿起放在地上的一个大玻璃杯,里面泡着浓浓的茶叶。高师傅打开盖子,刚要喝水,只觉得后腰被什么顶住,接着后背被使劲一击,头顶又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砸中……他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倒在座位上,杯子摔落在地上,“砰”的一声。瞬间,他的身上、地上、方向盘上满是喷溅的鲜血。后排的乘客一阵惊呼,纷纷打开车窗往外跳。那个男子站在高师傅旁边,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刀,一边“嘿嘿”笑着,一边自言自语,看你还骂我不?看你还把我送妓院不?看你还想打我不?

99秒红灯过后,绿灯亮了。任由后面的车辆喇叭鸣响,高师傅生命的绿灯却再也没有闪亮。

壮年男子一手握着刀,一手堵着耳朵,他等来了警察。他对警察说的杀人理由竟然是他骂我,他和所有的司机都骂我。汽车喇叭声就是在骂我,他要杀我们全家,所以我先杀了他。

高师傅和这个男子素不相识,他们只不过偶然在一辆公交车上相遇。

男子名叫秦凯歌。秦凯歌的母亲得知儿子杀人的消息后,散乱着头发,长跪在派出所,痛哭着,悔恨不已。一下子又老了很多。

秦凯歌用了15年,走到这个十字路口的99秒。

秦凯歌出生时,哭声响亮,被取名凯歌。因为是男孩儿,深得父母宠爱。妈妈记得,凯歌小时候特别调皮,7岁时在二楼阳台上踩着凳子够树上的香椿,身子一歪,从二楼跌到楼下,妈妈以为宝贝儿子就这么没了。幸好,医院检查后发现这孩子哪里都没摔坏。

从那以后,妈妈总怕凯歌有什么闪失,盯得特别紧,这也不让凯歌玩儿,那也不让凯歌碰,凯歌的性格从调皮捣蛋变得谨小慎微,也不知道和当年那一摔有没有关系。

凯歌一路读到大专毕业,到一家事业单位当了会计。

秦凯歌23岁那年,暗恋上一个女孩儿,一直没敢表白。当他终于想说出心里的爱慕时,女孩儿即将和别人步入婚姻殿堂。秦凯歌情绪特别消沉,先是觉得头疼,身体乏力,继而整夜睡不着,大睁着眼睛到天亮,饭也吃得很少。见儿子吃不下睡不着,妈妈关切地问,怎么了?凯歌说,单位里有人琢磨我,挑毛病,还想害我。凯歌妈妈说,咱身正不怕影斜,你规规矩矩工作,如果有人害你,妈去找领导。凯歌说,可别去,去了领导对我就更不好了。

渐渐地,家人发现凯歌的行为越来越不正常。他每天出门时都要戴口罩,围围脖,戴上墨镜,不是怕冷怕晒,而是怕被熟人认出来。一次在路上遇到一个同学,同学喊他的名字“秦凯歌”,他说“你认错人了,我叫王伟伟”,赶紧低头走开。回到家,凯歌总要把门反锁,还要用椅子把门顶住,说门口有人要害他。父母做的饭菜,他说有异味儿,一定让父母将晚饭的各种食材和调料写下来,他一个个对照着找异味儿。妈妈给儿子换床单时,赫然发现枕下有一把斧头。妈妈心惊胆战地问他怎么回事,凯歌平静地对妈妈说,是准备用来对付砍杀自己的人,防卫用的。

妈妈睡不着觉了。思来想去,妈妈哄着凯歌去了精神病医院,医生诊断结果是偏执型精神分裂症。

住院三个月,凯歌病情好转出院。

连续服药一年后,凯歌恢复正常工作。不过,单位给他调换了岗位,从财务科调到后勤科,做了保安。

秦凯歌又坚持服药一年。他觉得身体已调整到正常状态,就自行停药,也没再去医院看病。

凯歌26岁时的一天下午,下班回家路上,看见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站在路边玩手机,他二话没说,上去照着男生后背就是一拳。男生哎呦着一个趔趄,手机摔在地上。男生见他一副凶样,赶紧报警。秦凯歌并没跑走,而是依旧站在那里怒视着男生。

警察将秦凯歌带到派出所。他忽然给男生道歉说自己一时冲动,怎么都不能控制自己,是因为耳边隐约听到有人说,打他,打他。这句话,旁人谁都没有在意。

秦凯歌的妈妈为儿子的冲动赔了钱,道了歉。这件事过后,妈妈督促儿子重新服药。但半年后,秦凯歌再次拒绝服药。他在家里追着父母打,说就是他们让自己吃药,把脑子都吃坏了。说父母让人暗地里监视他,连电视也在监视他。秦凯歌将手机通讯录全部删除,不再与任何人联系,要从此隐身。

妈妈这次在儿子的枕头下发现了一把刀。

第二次住院,三个月。凯歌出院时,医生一再叮嘱,门诊看病,坚持服药。一定坚持服药啊!

三个月后,秦凯歌说家里到处都是毒。饭里有毒,拒绝吃饭,只吃压缩饼干;水里有毒,只喝罐装饮料;空气有毒,在家里也戴着口罩。秦凯歌变得懒散,整天躺在床上,甚至到了不洗脸、不刷牙、不刮胡须的地步。

家人只得将秦凯歌强行送到医院。这也是他的第三次住院。

半年后,秦凯歌出院。这一次,妈妈认为儿子完全好了,凯歌变得阳光、开朗,爱说爱笑,干净利落,在家里还能帮着干些家务,在单位里也是热情似火。

眼见着生活走上正轨,秦凯歌的父母开始张罗着给儿子找对象。

没想到秦凯歌刚过完34岁生日,又旧病复发。可能的诱因是他的自行车在单位门口的车棚丢了。那天,秦凯歌上班时忘记锁车,进了办公室才发现手上没有车钥匙,他觉得那是单位的车棚,怎么着也不至于把车丢了吧,就没再下去锁车。结果,到下班时一看,车子没了踪影。

秦凯歌马上联想到,这是单位的人准备害我了,先从自行车开始,很快就会伤害我的身体。凯歌在家里昼夜大嚷大叫,家人还没来得及带他去看病,他的父亲却心里一急,在儿子面前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急诊,医生无力回天。

凯歌愣怔着看着父亲的尸体,不哭也不动,也不允许别人碰父亲的尸体。过了一个小时,他忽然大叫一声,怒目圆睁对着急诊室的医生说,我是国家财政总管,你们有责任,我要杀了你们。几句话吓得医生赶紧报警。

第四次住院。这一次,秦凯歌住了半年。病情反反复复。但每次妈妈来看望他,他都央求着,妈,我好好的,我不犯病了,让我回家吧,我想你呀!说得妈妈每次都躲到一边抹眼泪。

秦凯歌说,我要出院。

医生说,不建议出院。

母亲说,出院吧,我是监护人,我守着他。出事我负责。

签字,自行出院。

一晃四年过去,38岁的秦凯歌和母亲相依为命在小区临街的房子里。他拿到了三级精神残疾证,早已不去上班。这期间他还出门旅游了一次,一路很是开心,精神状态也不错。但回到家乡的火车站时,一位大爷从他旁边走过,“呸”地吐了一口痰。秦凯歌觉得有飞沫溅到自己的旅游鞋上,他一路走着,总是感觉脚下不自在。回到家,他就脱下鞋扔进了垃圾桶,但还是觉得脚底难受,接着心里和脑子都跟着难受起来。

几天后,秦凯歌渐渐发现街上的汽车和他有了关联。汽车的喇叭声、发动声、刹车声好像都冲着他来,越临近他家的窗户噪音越大。就在这种噪音中,他听到有人商量着要杀他,而且是24小时不间断地商量。

秦凯歌害怕了,他对母亲说,妈,我想去住院,在医院里安全。

母亲看看秦凯歌,说,傻儿子,哪有主动去医院的?你好多年没犯病了,你的病好了。咱不能让人家认为咱们精神病好不了。你就在家待着,哪里都别去,安心吃饭、睡觉、看电视。

躺在床上的秦凯歌睡不着。他仍然听到在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掩盖下,有人在骂他:把你送妓院,把你妹妹送妓院,杀你全家。

秦凯歌害怕地蒙上被子。骂声依旧在,有男的,也有女的,骂得很凶。

秦凯歌和妈妈说了噪音的事情,说想搬家。妈妈笑了,儿子,这里咱们住了二十年,汽车声早就习惯了,你以前也没说过噪音的事儿啊。

司机一定合伙在想办法害我。那天中午,秦凯歌躺在床上,听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每一个声音背后都是一通辱骂。秦凯歌跪在床上,磕头求情,但还是不行,喋喋不休的辱骂。秦凯歌忍无可忍,起身,对打瞌睡的妈妈说,我在门口站一会儿。妈妈说,别走远。她没有看到秦凯歌手上提着的蓝布兜,没有看到厨房的那把单刃刀被放进了布兜。

秦凯歌的心哆嗦着,身体僵硬着,他觉得连一秒钟也忍受不了。一辆出租车驶过,秦凯歌听到司机在骂。出租车一闪而过。一辆洒水车开过去,司机也在骂,还把水雾喷在他身上。

他最终上了高师傅开的公交车。高师傅踩下油门的时候,秦凯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根据案卷资料中病历记载,被鉴定人秦凯歌曾多次在精神病专科医院住院治疗,均诊断为精神分裂症。一直休病假在家,不能正常上班,社会功能明显受损。本次精神检查,被鉴定人秦凯歌存在精神病性症状,存在言语性听幻觉、机能性幻听,有被害妄想、内心被揭露感,被鉴定人叙述时表情呆滞,情感平淡,智能一般,无自制力。根据《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三版)》诊断为精神分裂症,目前处于疾病期,在实施危害行为时,丧失了辨认能力,无责任能力。

但无辜的开公交车养家糊口的高师傅却再也不知道这一切了。

抑郁,请你滚出去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定义,精神障碍分为10大类72小类,近400种疾病。除了精神分裂症等严重精神障碍,还包括抑郁症、焦虑症、强迫症,以及酒精和药物依赖等常见精神障碍。然而,很多人并未意识到后面这一部分也是精神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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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血染红的冬瓜丸子汤

李小伟对自己的父亲一直有些怨恨,恨他给自己起的名字中有个“小”字,这让他真的觉得自己一直那么“小”,从小到大,就像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年轻时的李小伟个子不高,身体瘦弱,站在人群中,绝不会有人注意他。在家里,他上有哥下有弟,不显眼;在学校,他不善言辞,也不显眼,而且反应总是比同学慢半拍,老师常在班里说的一句话就是“李小伟,你动作快点”。

可有件事,李小伟却头一回抢了先。初中毕业后,他进了机械厂。虽然力气小,不能干重活儿,但他的钳工技术可是百里挑一,加上从不叫苦叫累,很快就赢得了师傅的认可,还把仓库保管员王艳华介绍给他。那年,23岁的李小伟成了同学中最早娶到媳妇的人。

一年后,女儿落生,李小伟给孩子起名李晶晶,两口子对孩子视若明珠。但是好日子没过上几年,李小伟和王艳华就相继下岗,只能靠四处打零工维持生活。唯一让李小伟欣慰的是,晶晶不但成绩优秀,而且听话懂事。吃晚饭时,女儿坐在垫高了的小椅子上,拿起刚刚会用的筷子小心翼翼夹起一块妈妈做的肉,放到爸爸嘴里,说,爸爸先吃肉。这个镜头,李小伟每次想起来都是如蜜在心。

李小伟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不测风云会先挂到他们这个本已充满艰难的家。离晶晶高考还剩四个月时,王艳华被查出乳腺癌,而且是晚期。

在王艳华最后的日子里,李小伟昼夜守护在医院。痛苦的化疗让王艳华吃不下、睡不着,李小伟也跟着吃不下、睡不着。他一边担心着妻子的病情,一边惦记着借住亲戚家的晶晶,所剩无几的积蓄更是令他满心焦虑。一道又一道关口逼得李小伟接近崩溃,但他只能一忍再忍。他给自己打气,大男人就得坚持,就得一扛到底。夜深人静时,李小伟在病房的走廊里孤独地来回走着,一走就是几个小时,他在使劲想着办法,但任凭怎么用力还是想不出任何办法。父母兄弟的生活也不富裕,几家人一筹莫展,只能陪着李小伟唉声叹气。

王艳华就那么熬着,熬着,一直熬到女儿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第二天深夜,还是带着对这爷俩的无限牵挂走了。

办完丧事,靠着亲戚家的东拼西凑,晶晶登上了去大学报到的列车。因为家庭拮据,晶晶放假也很少回家,留在学校打工赚取学费。女儿读大学的几年,李小伟似乎淡出了亲友们的生活。在家门口碰见邻居,他也只是苦笑一下,然后低头走过。弟弟来看他时,被他的消瘦吓了一跳,却也无话可说。后来,还是弟弟帮他找了一个单位做门卫的工作,李小伟的焦虑才慢慢缓解过来。

门卫是一个孤独的岗位。别人觉着寂寞,李小伟却特别享受这种寂寞。尤其是周末,单位歇班,大门一关,李小伟躺在值班室的床上,呆呆地,一躺就是一天。有时看着电视就进了梦乡,却又睡不踏实,脑子里都是乱七八糟的事情。一旦洗漱完毕,真的躺下睡觉,他又整夜的失眠。王艳华在世时,两个人虽然话也不多,甚至偶尔拌几句嘴,但毕竟还热闹些,现在妻子走了,女儿去外地上大学,李小伟只能和另一个自己说话。同事们暗地里说,这个人怎么越来越神道呢?

李小伟失眠的日子久了,他开始觉得头昏乏力,生活没有意思,也看不到什么前景。自杀的念头突然跳进了他的脑海。有时走在路上,他想立刻冲到马路中间,让汽车撞死自己,好在最后他用心中的那只手拴住了往前跑的脚步。

那天,李小伟下班回家,自杀的念头又一次强烈地涌上心头。他引导自己,自杀了一切就解脱了。他反锁好房门,拿了一根绳子,拴到厨房的暖气上,踩到椅子上,用绳子套住脖颈。他想把椅子蹬倒,却没使上力气。他只好换了个姿势,用脚踩在椅子边上,弯曲双膝,这一下,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一瞬间,他感觉到了疼,跟着的就是憋气和恐惧,他意识到脚下的椅子还没有离开双脚。他叹了口气,打消了自杀的念头。他从椅子上跳下来,用抹布擦净上面的脚印,他想起来了,这就是晶晶小时候坐在桌前吃饭垫着的那把椅子,晶晶童年时的可爱模样顿时在眼前鲜活起来。他坐在椅子上,捂着脸,无声地哭了。

后来,李小伟把想自杀的事情告诉了弟弟,弟弟一再劝他,问他,你是不是得抑郁症了?要不去医院看看?不去。李小伟说得很坚决。他害怕医院,他担心一旦到了那里会触景生情,重现妻子住院时的痛苦情景。过了几天,他似乎想开了一些,想到上有老母需要照顾,下有女儿需要疼爱,如果一“走”了之太不负责任。于是,一切又重回正轨。

但弟弟不知道的是,李小伟仍然深陷失眠痛苦无法自拔。只是,痛苦只能自己去扛,别人不问,李小伟也懒得说。

晶晶大学毕业那年,李小伟辞了门卫的差事。他送过报纸,还做过超市货架整理员和地铁安检员。晶晶回家时,是李小伟开车去火车站接的女儿。前一阵子,他买了一辆二手汽车,悄悄开起了黑出租。

晶晶的性格很像父亲,不爱说话,待人接物慢条斯理。她的个头已经赶上了父亲,显得身材颀长,活力四射。晶晶找了一份绘图工作,整天坐在电脑前画着那些条条框框,话比以前更少了些。晶晶的生活特别规律,每天两点一线,下班回家,先给父亲做饭,然后看电视睡觉。窄小的生活圈让她直到30岁还没找到意中人。晶晶并不着急,日子就那么不温不火地过着。

李小伟却着急了,这么大的姑娘不出嫁怎么行,不能一辈子守着我这个老头吧。不爱说话的李小伟,硬着头皮让街坊帮忙当红娘。晶晶得知后觉得很没面子,凡是街坊介绍的对象,她一个都不见。父女俩为了这事没少吵嘴,一般都是晶晶关上门不再吱声,留下李小伟一个人坐在客厅生闷气。

虽然晶晶收入不高,但毕竟家里多了一口赚钱的人,日子宽松了些。李小伟的黑车却一直不景气,因为偷偷摸摸地干,他的心里很是憋屈。可是如果去开合法出租,他又花不起那笔费用。后来,李小伟狠心花光积蓄换了一辆新款捷达,干起了“滴滴”打车,生意立刻火爆起来。但这个明显的转机并没有让李小伟觉得生活更有意思,他的失眠还在逐渐加重,他还是不想去医院,他依旧自己忍受着这一切。李小伟觉得生活无望,却又不知所措。看着形单影只的晶晶,他更是一脸愁容。

这天,是王艳华的忌日。一晃,妻子已经走了12年。傍晚,父女俩在小超市买了纸钱。路边,李小伟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把纸钱堆在圈里烧了。一阵风吹过,纸钱飘到圈外,李小伟忙用手里的树枝把纸钱拨拉回圈里。他想,王艳华在那边缺钱花吗?他想着她,悄悄背过身,抹了把眼泪。回转身来,他看看女儿。心里又想,幸亏有这个女儿,不嫁就不嫁吧,只是陪着我,她怪可怜的。

生活不如意,李小伟无处倾诉,他没想过再找个伴儿。他觉得自己可怜,觉得女儿可怜,觉得家里养了七年的萨摩犬也一样可怜。在他眼里,这个世界都那么可怜兮兮。

管控“滴滴”打车的新政让李小伟的生意一下子跌回“零点”,他觉得自己的抑郁症瞬间重犯,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自杀。他去看望老母亲,半身不遂的娘此时已经眼睛模糊,只剩下躺在那里呻吟。

他对弟弟说,活到老又有什么意思?

弟弟有点警觉,哥,你没事吧?是不是又想不开了?要不,我和晶晶说,让她带你去医院看看?

别,别,别和晶晶说,她怪忙的,说了让她担心。

好,那我先不说。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吧?

过几天,过几天,也许过过就好了。他推辞着。

弟弟没再勉强,毕竟,李小伟也是54岁的人了,做弟弟的管得太多也不合适。

自杀的念头一直在李小伟的心里徘徊着。他觉得这一次和十几年前的那次有所不同。那时,他只想着自己赶紧消失掉,就不再难受,可现在不是,他觉得自己死了,女儿太可怜,要一个人给他办丧事,一个人辛苦地面对以后的孤寂生活。绝对不行,不能让我的宝贝女儿这么可怜。他犹豫着,是不是和女儿一起走?

两个月过去了,李小伟的“滴滴”打车只有几张接单。赚钱与否已经激不起他的兴趣,他依然没有摆脱自杀的念头,每天不足两个小时的睡眠让世界在他的眼里变得浑浑噩噩。

十一月的天气,北方的气温已近冰点。肃杀的情景,更让李小伟觉得末日将至。

那天,晶晶下班回家,手里拎着几样菜。李小伟靠在沙发上没有动弹,也似乎没有力气动弹。萨摩犬懒散地趴在地上。晶晶换了衣服就直奔厨房。打开灯,洗洗涮涮地一通忙乎。

爸,你开心点。今天天冷,咱们吃冬瓜丸子汤好不好?我买了肉馅呢。

李小伟“嗯”了一声,挺起上半身来,直直地坐在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长时间,直到听到女儿在厨房喊他,爸,咱们吃饭啦!

李小伟站起身,走进厨房。女儿在灶台边,正从锅里往汤碗里盛菜,油烟机的光亮从正面照着女儿的脸。李小伟看了一眼女儿,多年轻,多漂亮啊,多让人心疼的女儿。解脱吧,我的女儿。李小伟蹲下身,从小橱柜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把锤子握在手里。

他走近女儿。

女儿盛好了菜,将汤碗放在灶台上,她用筷子夹起一个肉丸子,正要转身对爸爸说什么。李小伟从女儿的侧面一锤子劈下去,砸中女儿的右侧头颅。晶晶的一句“爸……”没有说完,没有任何反抗就仰面倒了下去,躺在冰箱旁边。李小伟不顾溅出的血迹砸进了盛满冬瓜丸子汤的碗里,又跪在地上,用锤子对着女儿的头砸了五六次,再用手掐住女儿的脖子……

李小伟在水池里冲净手臂上的血迹,坐下来抽了两根烟。他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找到躲进房间里的萨摩犬。他说,你活着也是流浪狗了,说完,三两下就砸死了这条养了七八年的爱犬。

杀了爱犬之后,他又洗了一遍手。然后穿上羽绒服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他开着捷达车到了河边。把手机和钱包放在车上,走到河边跳了下去。在河水里,他沉静地等待自己往下沉,但羽绒服的浮力托起了他,怎么也沉不下去,他在水里扑腾了一会儿,又游回了岸边。

他走回到车里,拿起手机,拨打110报警。他说,我把自己的女儿杀了,我报警是因为怕她躺在家里腐烂了。他嘴唇哆嗦着,但那不是因为心里恐惧,是因为寒冷。

坐在警车里,李小伟使劲儿地想,才想出来女儿最后想做的动作,一定是将肉丸子夹起来,要放进他的嘴里,说,爸,吃块肉吧……那情景,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这么一路想着,李小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静如死水。他的嘴唇依然哆嗦着。

弟弟对警方说,我哥对女儿非常爱。我哥有抑郁症。

经过鉴定,李小伟在案发时的精神状态符合抑郁发作的诊断标准。他在实施作案行为时,辨认能力削弱,应评定为限制刑事责任能力。限制,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即便他杀的是自己的女儿。

2

渴望在他的世界里重新出发

张秀芝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儿子的世界,在打给她的那个电话29个小时之后轰然垮塌。

此前,杨林羽一直是张秀芝最为得意的人生作品。儿子从位于东北部林区那间再普通不过的单元房里,考进南方的一所大学后,她就幸福地生活在街坊四邻的艳羡目光中。“林羽妈,你儿子跳了龙门,以后你和他爸就等着享清福吧。”每当听到类似的话,张秀芝的眼前都会立即浮现出各式各样的关于未来的美好景象。

杨林羽从小不爱说话,像女孩儿一样腼腆。但他学习好,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老师眼中的好孩子。杨林羽从初中就开始住校。家距离学校百余里地,还多是山路,来回不方便。每到周末,别的同学都回家了,杨林羽也不回去,拿着一个硬馒头,对付着一天。张秀芝有时坐半天长途车去学校看儿子,给儿子带些腊肉、咸菜之类的食品,再给一点零花钱。儿子接过东西也不说话,也不让妈妈歇歇,只是说,我该去教室了,你回吧。到了高中阶段,张秀芝和丈夫忙着赚钱养家,给儿子赚学费,和杨林羽见面很少,即使见面也几乎没有交流和沟通。他们只是知道,儿子要高考,不能分心。

张秀芝在一家小超市打工,丈夫跟着装修队东奔西走,夫妻俩一年下来也攒不下多少钱,但是,只要儿子张嘴要钱,她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打过去。

在学校里的杨林羽并不快乐,曾经的“学霸”到了大学里,才发现这里人才济济。别人参加各种活动都很踊跃和快乐。而自己似乎什么都不行,学习有些吃力,生活习惯不适应,和别人说话脸红,话说得磕磕巴巴。杨林羽本应该为自己考上理想的大学喝彩的,但他却感到自卑,他总是怕别人笑话自己,也觉得别人一直在嘲笑自己。他躲避着,做一切事情都独来独往。而独来独往的结果是,学校和班级有很多事情他不知道,也不参与,更加落在同学后面。

同宿舍四个人。除去杨林羽,还有小王、小于和小肖。四个大男孩儿的宿舍,显得乱糟糟的。三个书桌上横七竖八摆着电脑、书籍和文具。只有杨林羽的书桌上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只有几本书。杨林羽住在上铺,他用蚊帐给自己的床铺围得严严实实,他总是躲在床铺上看书。

小王喜欢追剧,小孙喜欢下棋,小夏喜欢唱歌。唯有杨林羽似乎什么都不喜欢,只愿意一个人独处。

开学几个月后,杨林羽越来越感觉自己孤独,心情郁闷,整夜睡不着觉。

那是12月的一天。上午11点,张秀芝在小超市忙碌起来。买烟酒的、买调料的络绎不绝。春风满面的她一边和客人打着招呼,一边收钱找零。这时,放在收银台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扫了一眼屏幕,上面显示的是大大的两个字“儿子”,由于她的双手正在给客人取货装袋,只好按下免提键。这一刻,小超市里站满了陌生人,但是,她并不介意与大学生儿子的直播通话。

“妈,我得了抑郁症,现在正在医院呢。”杨林羽低沉的声音回响在不算大的屋子里,客人的好奇加重了张秀芝的紧张。她管不了那些堆在收银台上的货品,跟顾客说了声“等我会儿”,就闪身躲进了后面的一间库房。

“抑郁症是啥?你去的啥医院,大不大?”张秀芝按掉免提,将手机贴在耳边,生怕漏掉儿子说的每一个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平常儿子身体好,很少去医院看病。

“是大医院,正等着大夫呢。妈,我不想上学了,和同学们的关系都不好,这日子过得一点意思也没有。”

“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儿子,得坚持啊。和同学关系不好,咱请他们吃饭。”

“嗯。所有同学都请吗?”

“有多少人?”

“我们班有33个人。”

张秀芝没再接上这个话茬儿,因为她快速心算了下,33个人,一个人就算是30块钱标准,这一顿饭吃下来,也是个吓人的数字。为了缓和同学关系吃掉千八百块钱,她实在没有这个底气。这时,屋外的顾客催着结账,她只好简单宽慰了儿子几句就挂断了电话。

待小超市安静下来,张秀芝赶紧将儿子得了抑郁症的消息告诉了丈夫杨森红,这位从小到大很少和儿子交流的木讷父亲只说了句“好好劝劝他”就又忙去了。心神不定的张秀芝好不容易捱到转天上午,又打通了儿子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杨林羽有气无力,情绪明显低沉。张秀芝着急地嘱咐道:“你该吃就吃,有病咱看病,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听专家和老师的。”

杨林羽说:“我和班主任通了电话,告诉他我要退学。”

张秀芝急了:“学不能退,咱们先办休学回家治病,电话里说不清,你要稳住,等我和你爸赶到你们学校再说。”

“那好,等你们到学校后再说吧。”放下电话,张秀芝先是给丈夫打电话说了儿子的情况,接着又赶到车站买了两张火车票。她刚从售票处出来,手机上就跳出一条儿子发来的短信:“爸妈,我对不起你们,我自己一直是做错的,我已经没希望了,对不起。”

当天下午4点,学校宿舍。

给妈妈发出那条短信后,杨林羽披上衣服,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推着他一路走到宿舍楼旁边的地下超市。他一眼锁定了那把小巧的红色水果刀,递钱过去,等待打票,把刀揣在怀里,一连串的动作机械而短暂。杨林羽和收银员没有任何交流,他的目光甚至都是发散的,不知所踪。

杨林羽回到宿舍,下午4点钟的宿舍还没有喧闹起来,小王坐在椅子上盯着电脑屏幕。杨林羽没有丝毫犹豫,从袖子里抽出刀,左手刚一捂住小王的嘴,攥在右手的刀已经割到了他的喉咙。剧烈的疼痛让小王本能地大幅度扭动,几下挣脱开来,不顾殷红的鲜血顺着脖颈流到肩头,踉跄地跑到隔壁宿舍求救。但还没等他喊出声来,便倒在地上。

杨林羽并未作罢,几步追过去,一脚踢开隔壁半掩的宿舍门,看到坐在床边的同学小高后,他直奔而去,刀尖裹挟着一丝清风捅进了小高的肩膀。惊恐的小高不敢纠缠,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隔壁另一间宿舍。此刻的杨林羽,好像一个恐怖的终结者,拎着还在滴血的水果刀,转身冲进了隔壁宿舍。负伤的小高无路可逃,只得把自己锁在宿舍外的阳台,推过来一张破书桌堵住了门。杨林羽对眼前的这个目标并没有点到即止,他凶狠地瞪着眼睛,要对其一击致命。他歪起肩膀狠狠撞着阳台门,咚,咚,咚,沉闷的声响传递着死亡的气息,门紧锁,他又紧攥拳头使劲砸着门上的玻璃。

然而,他没能突破这最后一道屏障。狂怒的杨林羽转身又拿刀对着门口看傻了的阿翔,吓得阿翔语不成句地说:“林羽,你醒醒,你想想,我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呀。”阿翔的哀求像是给失控的杨林羽点了一下刹车,他的刀锋放掉了阿翔,并且把所有人都轰出宿舍。

此刻,杨林羽似乎恢复了理智,他呆呆地站在宿舍中间。坏了,我杀人了,那我也不想活了,嘴里念念有词的杨林羽像是在下达自己的执行命令,依然是那把水果刀,但此时的刀锋已经转向了他自己的身体——一刀刺中脖子,抽出来,又刺进了肚子。

这时,接到报警迅速赶来的三位警察夺门而入。

张秀芝看见儿子的那条短信后,立时慌了手脚。一丝不祥的预感让她赶紧回拨过去,但电话再也无法接通,心有不甘的张秀芝一遍遍回拨着儿子的手机,直到里面传出一声“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丈夫告诉她:“刚才林羽学校的老师来电话说他出事了,将同学伤了。”

当杨林羽的父母心急如焚地乘坐飞机赶往学校时,他正在接受着警察的讯问。来自各方面的证词清晰还原出杨林羽杀人当日以及前三天的心理与行动轨迹。

杨林羽的室友小于和小肖心有余悸地说:几天前的晚上,杨林羽在宿舍里一个劲地对我们说:“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我做错事了,但是我想改,改不了。”我们大家打着哈哈说,男人么,有啥事过不去的?

转天晚上,他又和我们说自己得了中度抑郁症。抑郁症,不就是想不开,心理有结么?我们三个人就一直开导他,可他还是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做错事了,但是我一直改不了。”我们问他做了什么错事,他也说不清楚。虽然他平时比较孤僻,独来独往,但和大家并没有什么矛盾。他后来说的话开始颠三倒四,更像是自言自语,大多是些大家学习、生活中遇到的不快之事,比如小王追剧耽误课,小肖上课睡觉被点名……当时,我们虽然都觉得他奇怪,但是也没太往深处想。

接下来的情节,就是出现在宿舍的刀刀见血的一幕。刺伤小王、小高后,血腥气息弥漫着整个楼道。杨林羽也被紧急送进医院抢救,当他的身体恢复到能够接受讯问后,他逐一消除了警察和他的父母师生心中共同的疑问。

你为什么买刀?

我看到学校贴吧里的消息,帖子很多,都是坏消息,都是我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发帖子的人我也不知道是谁,虽然他们没指名道姓地说我,但帖子写的就是我的事。

有几个人发帖?

帖子很多,有几百个,感觉写的都是我的事,我生活、学习的各个方面都有。

你为什么要杀小王和小高?

因为他们嘲笑我。

他们嘲笑你什么?

具体想不起来。真的想不起来。也许是我自己想的吧,他们没有直接嘲笑过我。但我就是恨他们。

这些简单答问传递的信号与医院的杨林羽门诊病历完全吻合,病历如是记载着患者主诉:情绪低落,兴趣下降,紧张害怕两个月。患者于半年前情绪低落,现有紧张担心恐惧,症状逐渐加重,不欲饮食,失眠。诊断:焦虑抑郁共病处理:1.防自伤、自杀、摔伤。2.建议住院治疗。3.建议家属来院介绍病情。

那个刀光剑影的午后发生的一切,将医院针对性极强的建议击得粉碎,或者说,所有亡羊补牢的措施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宣告结束。

鉴定医生认为,杨林羽存在部分自知力,因为他能够在案发前主动求医,他这样叙述去医院看病的事:“我自己去的心理科,因为感觉自己有抑郁症了,感觉周围特别陌生,自己孤立起来了,睡不着觉,心里很烦躁,一天到晚都是这样,饭也不想吃。感觉自己上不下去学了,想离开这个环境。”

也许,杨林羽特别渴望在他的世界里重新出发,但是,当水果刀刺出的一刹那,他已经丢掉了归途。

实施作案行为时,他的辨认能力虽然削弱,但有限制责任能力。杨林羽说,如果小王现在还坐在电脑旁追剧,那该多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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