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展展
电影《南方车站的聚会》讲述了亡命之徒周泽农的故事。他意外犯了案,被悬赏追捕,逃亡途中邂逅刘爱爱,向她求助,求生的逃亡变成求死的折返跑。
影片英文名为《野鹅塘》。拍摄地在武汉,那里有很多湖。片中,这些湖都不在市中心,而是在郊区或城中村边上,相隔不远就是陋巷、将拆未拆的房子、低矮破旧的饭馆,悠长的火车鸣笛声不时传来,穿着荧光鞋的人百无聊赖地跳着舞。这些城中村最常见的景象,是刁亦男和他的摄制组如考古学者般小心翼翼还原的。等到夜幕降临,霓虹灯亮起,一切突然变得超现实。
周泽农就是在这样梦幻但真实的场景中逃亡、躲避,克服对死亡的恐溟。克服的力量来自某种浪漫的侠义精神。在刁亦男的电影里,浪漫的侠义精神被他放在那些常常游走在道德和法律边缘的人身上,譬如逃犯周泽农,或者陪泳女刘爱爱,他们也有作为人的价值。
在越黑暗的人身上,刁亦男越能看见光。具体而言,这种光指一种古典的浪漫的侠义精神。“它跟受教育的条件、出身、知识背景都没有关系,它是属于人的。”刁亦男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声调柔和但坚定。
对普通人的关注源于青少年时代的成长记忆。刁亦男在西安的普通家庭中长大。他电影中弥漫的气息,令人想起过去的火车站、舞厅以及那些色调偏灰的地带。
可非要较真儿的话,他的少年时代恰逢第五代导演們的巅峰期。他从小住在西安电影制片厂,父亲是西影厂文学部的编辑,负责审剧本,刊登在杂志上。他没少从父亲那儿知道关于电影的事,这听上去并不那么“普通”。
刁亦男的电影,更像是他将那些素材与自身的经验相混合之后蒸馏出来的结果。美化的成分当然有,他对此很坦诚,“美化?啊,电影当然是drama的,它一定是具有形式感的。这种形式感除了真还有美。”他进一步解释,这种美感“是残酷的真与美,是直击人心的东西,是从物质世界里自动散发出来的气味”。
刁亦男电影中的主角几乎都是这样的人:边缘、不起眼、灰扑扑的,在寻常的一天,内心角落的一点儿小火苗被点燃,他们开始冒险,绝望、灰色的人生在短暂的时光中绽放光彩。
处女作《制服》中,裁缝小建笨拙、讷言,他意外拥有了一件警察制服,制服带给他不曾有过的存在感。披上制服的小建追求音像店职员郑莎莎。郑莎莎也有另一重身份——她同时是一名出台小姐。
他们对对方的双重身份心知肚明,但谁也不揭穿谁,一同度过平静的下午。你当然可以从人性复杂等角度解读它,但刁亦男曾说,那些都是辅助,这部电影最重要的是,小建的人生在那一个夏天特别明亮和美好。
第二部电影《夜车》是个不可安慰的故事。地方法警吴红燕独身10年,孤独、僵硬、压抑情欲,只在每周末去婚姻介绍昕。后来,吴红燕为一位女犯人执行死刑,女犯人的丈夫李军因此憎恨她,跟踪她,想伺机杀掉她。她却转过身,向他发出邀清。暴力在那一瞬间转化为情欲。
《夜车》全片冷色调,凛冽得很,见不到一点儿明丽的色彩。片中人物,活着的压抑,死了的憋屈。可刁亦男想表达的是,一个人内心的隐秘被点燃了,“把自己交给了悬崖,经历一些疯狂的事情”。
等到了《白日焰火》,一切更加明朗。保卫科干部张自力脱离了正常生活,在城里游走。他有无法排解的痛苦,企图通过侦破案件自救。影片结尾,张自力在白天为吴志贞点燃的焰火,徒劳又尽情地绽放。
《南方车站的聚会》中,周泽农是逃犯,用扮演者胡歌的话来说,“生活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周泽农很少说话,整部电影的台词量不及胡歌在电视剧中的一场戏。周泽农是通过行动开辟境遇,战胜恐惧的。
刁亦男希望,胡歌的表演克制且隐忍,将情绪保持在不易被察觉的状态里。据他观察,生活中,多数人的状态是不确定的,一个人平静地坐在那儿发呆,内心也许已经翻江倒海了,但别人看不见。秘密将在他起身、出门后暴露,行动使发呆有了意义。“它是回溯的,是用后面来证明前面的发展的。”
这是现代主义的表达方式,是“物化”的。现代主义思潮对刁办男有着决定性影响。1987年,他进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正赶上中国文艺思潮相对活跃的时期。现代主义引进中国,他接触到现代戏剧,接触到第五代文学里的寻根文学和拉丁美洲的爆炸文学。新鲜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刁亦男感到,自己像饿了一天的人,突然吃了个苹果,立马将一切美好的东西全吸收了。
小学二年级时,刁亦男第一次意识到人会死。他整夜整夜睡不着,立志长大后当医生,让人类的生命永远延续下去,但他还是不能排解焦虑。
对死亡的焦虑直到现在都无法解决。好在他有电影,电影中有开乡开乡色色的人物。他让他们身处险境、经历波折,从恐惧中兑现了生命的价值。
他通过作品获得了平静,从而维持着一种稳固的创作生活。稳定的基础是自信。自信一方面源于外部,他得到过奖项,有上过院线的电影,票房在文艺片的序列中表现不错,“我们就把它当作一个世俗的标准。”
此外还有一个“内心的标准”,是在日复一日的阅读、写作中建立起来的。他看到了伟大的作品,了解了使之伟大的原因。然后,他找到自己的坐标,一步步向伟大的目标靠近。
他相信人的能量是一枚一次性电池,消耗掉的部分,再也回不来,如果不用,就等着,“早晚有一天会用上。”
对任何直白的表达,刁亦男都很敏感。视频采访环节,面对快问快答,一开始,他表现出明显的不适,回答短促而抗拒,场面一度很尴尬。后来,他停了下来,主动提议让问与答都慢下来,把一个个问题摊开来聊。
拍摄《白日焰火》时,刁亦男曾被建议增加感情戏,起先他对此很排斥,无法接受这种“听起来就挺俗”的要求。后来,他为影片写了一些“感情戏”——不那么功能化的那种。不是一目了然的恋爱关系,两个人明确地在一起,约会、逛街。他写的是一种情绪,在张自力和吴志贞之间蔓延,使一切有关情感的表达都充满张力。
《南方车站的聚会》也是如此。周泽农与刘爱爱萍水相逢,他们履行着各自的职责,彼此暗生情愫,“一点点儿而已”,刁亦男说,那是男女关系中最活跃、最具生命力的阶段,是美好的,也是他最感兴趣的,“一旦情绪被聚合了、挑明了,他们就开始走下坡路了。”
刁亦男通过作品获得了平静,从而维持着一种稳固的创作生活。稳定的基础是自信。自信一方面源于外部,他得到过奖项,有上过院线的电影,票房在文艺片的序列中表现不错,“我们就把它当作一个世俗的标准。”此外还有一个“内心的标准”,是在日复一日的阅读、写作中建立起来的。他看到了伟大的作品,了解了使之伟大的原因。然后,他找到自己的坐标,一步步向伟大的目标靠近。
电影也类似。“所有艺术最基本的要求就是—种暖昧性、不确定性。如果你写得像碗白开水,或者是像酒精那么干净,我觉得肯定是不真实的”,他不想在电影中提供任何答案,更不打算借助它讲述道理。
他的电影总是不经意地开始,不经意地结束,停止在一种开放式的状态中。《制服》里,郑莎莎在逐渐逝去的傍晚等待小建《夜车》中,吴红燕上了李军的船。然后呢,人物走向了他们的未知,观众也是。
你最重视过去10年里中国社会的什么变化?
我最重视大街上老年人的穿着打扮是不是漂亮和体面。因为一个社会的经济文明靠3种人的得体打扮来体现。首先是女人,这是最基本的,尤其是年轻人,其次是孩子,最后是老年人。如果在这个社会的街头,你看见老年人都打扮得很好,很健康地走在路边,那它一定是非常文明、经济非常稳定的。
你想对10年前的自己说什么?
用一本小说的名字——《漫长的告别》,我记得钱德勒在小说里写,“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儿”。
能否分享3条你在过往经历当中最重要的处事准则?
坚持、坚持、坚持,永远抱住这两个字。你一直要跟世界对抗,跟自我的懒惰对抗,跟各种困难对抗,那个时候就是要让自己坚持,這很重要。
在你心目中,男人最重要的3个品质是什么?
勇敢、浪漫、包容。
你对生活的最基本要求是什么?
自由自在。
你最终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健康的人,身体和内心都健康,而且是我认为的健康。
过去10年里,对你很有启发的一个人?他给你什么样的启发?
另一个自己。他每天都在跟我对话,时不时地打扰我一下,在我睡觉前、开始工作的时候,或者在写作的过程当中,这个人不停地在旁边跟我说话。他是本我,会在暗中影响我做出一些超我的事隋。他有时候对我不认同,有时候也会敲打我。我会稍微冷静一下,最终听他的。
有什么是在10年前你没想到,现在却发生了的事情?
我们在这里见面了。
过去10年里,对你个人而言最有意义的是哪一年?为什么?
这个问题显得有点儿功利,好像你要找出一个什么意义来。我可以说得奖那一年很有意义,但其实它没有什么意义。因为有意义的事情都是在那些看似最没有意义的时间里面慢慢磨出来的,所以每一年都有意义。
10年前最大的困扰是什么?现在解决了吗?
10年前的困扰是在为拍电影找投资,现在就相对容易,算是解决了比较实际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