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弱德之美

2019-10-28 03:02张建学
时代人物 2019年28期
关键词:叶嘉莹南开大学古典

□文|本刊记者 张建学

“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

南开大学的创始人之一、校长张伯苓在1935年开学典礼上,曾发出了“爱国三问”:“你是中国人吗?你爱中国吗?你愿意中国好吗?”当时正值“九一八事变”,“爱国三问”曾激励不少师生投身救国运动。

叶嘉莹的一生,都是对“爱国三问”的躬行与回答。透过文字,她将爱诗与家国情怀紧密结合在一起。

1974年,中国与加拿大建交,叶嘉莹马上申请回国探亲。坐在飞机上的叶嘉莹俯瞰北京城,不由得流了眼泪。“我看到一条长街上都是灯火,我就想那会不会是西长安街呢?是我当年每天都走过的地方,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回国后她写了一首长诗《祖国行》,有1870个字,其中有一段写道: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1976年,叶嘉莹的长女与女婿在一场车祸中同时罹难。料理完后事,叶嘉莹终日哭泣,她突然领悟到,“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能成为一个终极的追求和理想。”她要让自己从“小我”的家中走出来,要回国教书,要把“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要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达给下一代”。

1978年,中国开始大规模向欧美等发达国家派遣留学生,揭开了新时期教育对外开放的序幕。叶嘉莹借此机会,向中国政府申请回国讲学,1979年她收到了中国教育部批准她回国教书的信。

“我结婚不是我的选择,我去台湾也不是我的选择,去美国也不是选择,留在那么美好的加拿大温哥华,这不是我选的,这是命运。只有回国来教书是我唯一的、我一生一世的自己的选择。”

1979年3月,55岁的叶嘉莹受邀来到南开大学,主讲汉魏南北朝诗。授课时,在可坐300人的大阶梯教室里,台阶上、窗户上坐满了学生,叶嘉莹需要从教室门口曲曲折折地绕,才能走上讲台。叶嘉莹为能用母语教课而深感幸福。“不管是在台湾,还是在大陆教书,我可以随便讲,讲到哪里就是哪里。”但做叶嘉莹的学生可并不容易。“跟我做学生就得吃亏。”发论文,她不肯打招呼;找工作,她不为学生谋福利。因为她坚信诗词不能沦为应酬和歌功颂德的作品。

1991年,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后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

1993年,她担任该研究所所长,捐献出自己的一半退休金,约合人民币90万元,设立“驼庵奖学金”和“永言学术基金”。

定居南开后,叶嘉莹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在家中的小客厅里,她每周给学生上一次课,逐字逐句地帮学生批改论文。她的听力不如往昔,上课时学生发言,需要坐得离她近一点,声音大一些。

她增加自己在祖国各地讲座讲学的频率。她说,“我要做的就是打开一扇门,把不懂诗的人接引到里面来。我平生志意,就是要把美好的诗词传给下一代人。”

现在,叶嘉莹依旧坚持站立讲课。每每讲起诗词,这位素衣华发的老人便焕发出不一样的风采。她在《给孩子的古诗词》一书里这样说:“有人问我,以后还会有人喜欢古诗吗?我说,只要古诗存在,一定有人喜爱它。诗歌里有生命,你不会知道千年后还有人读了你的诗歌,会感动。诗词有生命,读诗词能让人有心灵的力量。”

“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一个小男孩曾问叶嘉莹:“什么是诗?”叶嘉莹反问:“你的心会走路吗?”小男孩疑惑地摇了摇头。叶嘉莹笑了笑,问男孩:“你的故乡在哪里?是否想念那里的亲人?”男孩回答:“远在河南开封,常想爷爷奶奶。”叶嘉莹点头说:“对了,想念就是心在走路,而用美好的语言将这种想念表达出来,就是诗,所以‘诗’就是心在走路。”

在一篇文章中,叶嘉莹提出过“弱德之美”的概念。她说,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而且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

“若有诗书藏于心,岁月从不败美人”,如果不是满头银发和满脸皱纹提醒着岁月的刻痕,你很难想象这是一位95岁高龄的老人。倾听诗歌朗诵时,她轻摇折扇,兴味盎然;点评诗歌诵读时,她气定神闲,即兴吟诵。声音清亮,精神矍铄,谈兴仍健,在她的娓娓道来中,中国古典诗词音如钟磬,悦耳动听;过往人生世事空明如镜,并不如烟。

难以割舍的家国情怀、穿越世纪的诗歌爱恋、沟通中西的文化使者……

1969年迁居加拿大温哥华,受聘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1991年当选为加拿大皇家学会首位中国古典文学院士。作为在海外传授中国古典文学时间最长、弟子最多、成就最高、影响最大的华裔女学者,2016年,获得“影响世界华人终身成就奖”。

叶嘉莹说,她想打开一扇通向诗词国度的门,如同老师顾随那样。犹记得1942年国文系二年级时第一次聆听顾先生的课,“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内的飞蝇,蓦见门窗开启”。

“他上课很有意思了,他从来没有课本。他是从做诗讲到做人的,是一种哲理,是诗歌里面真正的感发。真正认识到诗词里面的一种有灵性的、真正的生命,是顾先生教给我的。”

生于战乱,长于动荡,叶嘉莹历经了去国离乡的悲哀与痛楚。时代的洪流里,忧患接连而至。17岁失去母亲,她写了8首《哭母诗》,52岁时女儿去世,她写了10首《哭女诗》。“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一生经历的大悲大苦太多,近百年的岁月,很多事情叶先生都已经记不真切,但诗词成了她最重要的陪伴,一生的起伏尽在这抑扬顿挫的平平仄仄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那个时候我到台湾大学去教书,大概50年代初吧,我就常常做梦回到故乡,当时叫北平。讲课的时候讲到这一句,我就非常感动,几乎要落泪的感觉。

今年9月,李岚清亲书叶先生一首律诗,“诗吟人生行万里,游子难舍神州情。君胜文姬归故国,执教诗坛四十年。寸心如水温如玉,培育桃李花满园。桑榆未晚霞满天,落叶有根梦更圆。”马凯在“七绝——贺叶嘉莹先生”一诗中写道:“叶先生生于荷月,爱荷、写荷、如荷。再读先生居海外时所作宏诗《祖国行长歌》,又感佩归国执教四十周年,以诗化人,桃李天下,诗以记之。‘根归热土乘长歌,月伴迦陵漫咏荷。翠盖摇风心底叩,花开莲现问谁泽。’”

“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

2018年6月3日,叶嘉莹先生将个人财产1857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设立“迦陵基金会”,用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研究与传承。6月24日南开大学迦陵学舍的开放日媒体见面会上,叶嘉莹引用孔子的“君子忧道不忧贫,君子谋道不谋食”作为回应。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对于现实利益很关心的人,也从来不为自己的得失利害而忧虑烦恼。我人生第一本书读的是《论语》,我平生为人是受了《论语》很大影响。”她说。

叶嘉莹在其自传《沧海波澄:我的诗词与人生》中讲到,自幼,尽管接受了“新知识”,但却受到“旧道德”的熏陶。幼读《论语》,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令她备感震撼。虽尚处懵懂,但已开始思考什么是“道”,为什么“道”会有如此深沉的力量。当时,她也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需要她用一生去寻找,去践行。

40年来,叶嘉莹先生安贫乐道、洒脱豁达的精神,南开大学师生有目共睹,也深受感染。这份言传身教也成为南开大学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

迦陵学舍的一面墙上,挂着叶嘉莹写的一首词:“一世多艰,寸心如水,也曾局囿深杯里。炎天流火劫烧余,藐姑初识真仙子。谷内青松,苍然若此,历尽冰霜偏未死。一朝鲲化欲鹏飞,天风吹动狂波起。”可谓先生对自己波澜起伏一生的悠然回顾。

“可能我这人天生就是个教诗的,听过我课的学生都对中国诗词产生了兴趣。”上世纪60年代,叶嘉莹赴北美讲学,将中国诗词之美介绍给世界。

回忆起初到美国密歇根大学讲学的情形,叶嘉莹坦言,语言是一道迈不过的坎,但她学习的潜能也在实际教学中被激发出来。

“因为一开始不会英文,我就埋头苦干,每晚查生字到半夜,哈佛大学图书管理员交给我一把钥匙方便查阅资料。第二天,我就用最笨的英文连比带画地讲给学生。即便是这样,听课的学生从十六七个一下子增加到六七十个。”讲到此,叶嘉莹一脸藏不住的得意。

“想让西方人更好地了解中国诗词,就需要用西方人的思维方式看待、评论和讲述中国古典诗词,语言则是熟悉西方思维最便捷有效的工具。”为此,当时叶嘉莹虽已年过半百,依然坚持不懈苦练英语。

在英文逐渐熟练以后,叶嘉莹接受了哈佛大学教授海陶玮的建议,“有空就跑去旁听西方的文学理论课。”除了听课,她研读了大量西方文学理论的书籍,并大胆尝试将所学西方文学理论引入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之中,收到良好效果,获得国际学术界广泛认可。

有学者评价说:叶嘉莹衔接了传统与现代。“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传统与现代出现割裂,许多青年学生已经读不懂历史上众多伟人的经典诗篇。叶嘉莹为诗歌教学带来审美体验,数十年笔耕不辍,通过再度诠释,为古诗词接续新的生命。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趴桌子上,读书、写稿子,最近还一口气写了三篇稿子。”她笑言,“我的保姆经常抱怨说,如果她们不喊我吃饭,我简直就不记得了。”

“千年传灯,日月成诗。”叶嘉莹至今仍然没有停下诗词研究的脚步。“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正是如今叶嘉莹的生活状态。

“清新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现场,叶嘉莹吟唱了自己的作品《浣溪沙·为南开马蹄湖荷花作》,老人抑扬顿挫的语调让在场所有人意犹未尽。

大概是长期沉浸于古典诗词,并有坚持吟诵的习惯,她的声音澄澈空灵,仿佛穿越千年时空,将诗词中蕴藏的无限风光,通过美妙音声铺陈开来。

“我这一生别无所长,只是特别喜欢诗词而已。” 叶嘉莹笑言,自己是中国古典诗词不可救药的苦行僧、传道士。

与诗词结缘,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1924年农历六月初一,叶嘉莹出生于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那一年,吕碧城41岁,林徽因20岁,陆小曼21岁,萧红13岁,张爱玲3岁……那是中国文学史上才女辈出的“黄金时代”——襁褓中的叶嘉莹根本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以中国古典诗词“女先生”的身份跻身于这些传奇女子之列。

3岁懵懂背诗,《论语》开智,四书启蒙。真正让叶嘉莹再难弃的,却是流光婉转的中国文学史里那一阕阕美妙缱绻的诗词。浩瀚斑斓的诗歌长卷中,灵之来兮如云,聊逍遥兮容与。

一生读诗、释诗、写诗、教诗。命运的红线,将诗词轻系在她手腕,悄悄打了个死结。

“诗词声调,平平仄仄,吟诵久了,自己就会作诗了”,15岁那年,叶嘉莹曾亲手移植一丛绿竹到自家院里,这本属平常事,但不寻常的是,她拿起毛笔,不小心露了点才情,成了一首《对窗前秋竹有感》:“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舞勺之年所作诗作,虽稍显稚嫩,但已大有“清新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风格雏形。

因生于荷月,叶嘉莹便得乳名“小荷”。自古以来,“荷”因其“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品格而成为文人墨客争相吟咏的宠儿。叶嘉莹不仅爱荷,更以荷的品格要求自己。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如来原是幻,何以渡苍生。”1940年,在战乱频仍、动荡不安的祖国大地上,16岁的叶嘉莹写下一首《咏莲》诗,开启了她作为“士”的一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年龄稍长,叶嘉莹对李商隐的诗所传达的人生况味有了更深的体悟。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

5年前,年届90的叶嘉莹,决定定居南开大学,身体不允许她再两地奔波讲学了。

“我的一生都不是我的选择。我先生的姐姐是我的老师,是我的老师选择了我。”叶嘉莹说,自己的一生都很被动,唯有回国这件事例外。

40年前,54岁的叶嘉莹正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任教,在学校订阅的《人民日报》上读到中国改革开放和恢复高考的消息,她立即给中国政府写信申请自费回国讲学,不要任何报酬。次年得到批准,此后,两地奔波授课,她开始了长达30余年“候鸟”般的人生旅程。

这一决定并非突然。

“他年若遂还乡愿,骥老犹存万里心。”生于战乱,执鞭杏坛、渡海赴台、远赴北美,半生颠沛流离,饱经人生离乱,她说,“经过一次次大的悲痛苦难之后,我明白,把一切建立在小家、小我之上不是我的终极追求。我要从‘小我’的家中走出来,回国教书,把余热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屈杜魂。”一生忧患不断却依然乐观处世,成就斐然却仍旧心思纯净,这位“穿裙子的士大夫”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受益者,如今鲐背之年,她依然是中国古典诗词最坚定的传播者和传承人。她说,“我要把古代诗人的心魂、理想传递给下一代。”

“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她说,“我读书、写稿,把中国诗词里美好的诗人品格、修养挖掘出来,把他们的理想、质疑和持守传达出来,让年轻人不至于在这杂乱的尘世之中迷乱,认清人生最宝贵的生活理想,那是非常有价值的一件事情。”

近年来,叶嘉莹致力于“吟诵”的抢救和推广。“吟诵是诗歌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兴之所至,竟不自觉地示范起来。她反复叮嘱后学,一定要从平常读的时候,就把诗歌声调之美读出来。

如今,她穷毕生之力播撒下的诗词种子,早已生根发芽,遍地开花。

2019年9月10日,第35个教师节,叶嘉莹再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目前她已累计捐赠3568万元,用于中华古典文化的研究和传承。

猜你喜欢
叶嘉莹南开大学古典
浪漫的材料
诗词的女儿叶嘉莹
从不同侧面求解古典概型
出入于古典与现代之间
学人书话·叶嘉莹与徐培均
To Judge or Not to Judge: A Discussion on the idea of Judging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nd the Bible
叶嘉莹:如朗月照人
怎样读古典诗词?
叶嘉莹,若有诗书藏在心,岁月从不败美人
古典乐可能是汪星人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