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吉煌 刘亚男
(1.中山大学中文系 2.暨南大学文学院)
提 要 戴遂良《汉语入门》在用汉字记录以河间府方言为基础的汉语官话时,有意识地利用已有的不同汉字或改换形声字义符构造专字区别记录汉语词语的不同语法功能和词义内容。这种有意的区别用字与同时期其他西方学者编写出版的汉语教科书以及中国抄写刊印的本土学者著作中的混同用字相比颇具特色。这些用字特点反映了戴遂良对汉字表意属性的深入认识和自觉运用,与母语非汉语者对汉语和汉字的理解和把握有密切联系,为我们认识跨语言、跨文化背景下汉字使用的相关现象及特点提供了宝贵材料。
《汉语入门》(Rudiments de Parler Chinois: Dialecte Du)是法国耶稣会士戴遂良(Léon Wieger,1856-1933)以清末河间府方言为基础编写的汉语口语教材。该书共两册,分别于1895和1899年出版,是作者计划出版的十二卷本丛书“汉语汉文入门”的第一卷(刘亚男,2017)。戴遂良于1887年来华,1933年逝世于献县。在华46年间,他一直在直隶献县教区传教,一生绝大多数时间都居住在献县,仅1911年离开中国出行日本和欧洲。1905年,根据沙畹的提名,戴遂良的《汉语入门》获得法国汉学研究最高奖项——儒莲奖。1919年,他被巴黎国际历史学协会评为“最有影响的汉学家”之一(谢海涛,2013)。
汉语南方方言与官话差距较大,历史文献资料较为丰富,较早就形成了自己的书写系统。南方方言文献中存在大量的方言用字,包括方言的本字、民间的俗字和编者的生造字等,有关南方方言用字的研究成果也比较多①相关研究概况可参看张荣荣(2017)。。相比之下,北方方言因其历来与“雅言”“通语”的差异较小,在书写系统上表现出来的差异和特点也就没有南方方言书写用字那么明显。作为清末河间府方言文献,《汉语入门》的用字呈现出独具特色的面貌,颇具研究价值。本文所讨论的《汉语入门》用字特点,是将《汉语入门》的用字与同时代西方学者编写出版的汉语文献用字,以及同时代中国抄写刊印的本土学者著作用字相比较而言的①本文用于比较考察的同时代西方学者编写出版的汉语文献主要有英国学者威妥玛的《语言自迩集》第二版(1886)和美国传教士狄考文的《官话类编》修订版(1906)。同时代中国抄写刊印的本土学者著作主要有《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1760)(后文引用时称《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清光绪四年(1878)京都聚珍堂活字印本。。
《汉语入门》的用字突出汉字形体的表意性和别义性,有意识地利用已有的不同汉字或改换形声字义符构造专字来区别记录汉语词语的不同语法功能和词义内容。
奶—嬭
《汉语入门》:
(1)咱们上你四奶奶家去呆呆儿的罢!(P1436)②文中所引语料除讨论用字涉及的字形外,统一使用简体规范字。下同。
(2)比方各人的爷爷奶奶,或是爹娘死了,脱生的人家去,必定成了人家的儿孙,得跟人家叫点么。(P1486)
(3)小孩子不吃嬭不行。(P264)
(4)孩子没嘴儿吃,得雇嬭母。(P326)
(5)你这儿来,我给你块嬭饼吃。(P338)
(6)这个瓶子里是盛的嬭油。(P338)
(7)嬭孩子。(P498)
《广雅·释亲》“:嬭,母也。”《广韵·荠韵》:“嬭,楚人呼母。”“嬭”表“母亲”义,音“奴礼切”;又音“奴蟹切”,表“乳”义③王凤阳(2011:198)认为表“乳”义的“奶(嬭)”与“乳”“母”同源,是“母”的方言变体,“奶(嬭)”的“乳汁”义是其“母亲、奶妈”义的延伸。《。广韵·蟹韵》:“嬭,乳也。奴蟹切。㚷,上同。”《玉篇·女部》:“嬭,乃弟切。母也。女蟹切。乳也。㚷,同上。”《俗书刊误》卷十一:“乳母曰嬭(音乃),一作妳,又作,俗作奶。按,韵书无奶字。”《正字通·女部》:“㚷,同嬭,俗改作奶。”“嬭,旧注音乃,乳也,又乳母。按,本借乳,俗读乃,改作奶。”可见,“奶”字是根据当时语言中表“乳、乳母”义的“嬭(㚷)”读“乃”而造的形声异体字。
《汉语入门》中,“奶”(只作“奶奶”)只用于记录祖母或跟祖母同辈的女性称谓①王玲玲(2014):“作为称谓,‘奶’最早为‘乳母’之称,后来又用来称母亲,后又作为对已婚妇女较广义的称呼。‘奶’用于指称祖母出现较晚。”“‘奶、奶奶’本指母亲,北方方言中宋代始转指‘祖母’。”。“嬭”则表“乳汁”义(挤嬭,吃嬭,嬭饼,嬭油)、“哺乳”义(嬭孩子,嬭母)。“奶”“嬭”二字分用划然。《语言自迩集》《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不加区别均用“奶”字记录,《官话类编》“奶”不仅用于记录“奶奶”,而且还多用于记录“乳汁”义②《官话类编》中“嬭”见用2次,用于记录“哺乳”义,而“乳汁”义均用“奶”字记录。因“嬭”字用例较少,不能确定“奶”“嬭”二字的使用是否有名动之别。。
《语言自迩集》:
(8)还要牛奶不要。牛奶便宜,我就要几斤。我们这儿买牛奶不论斤数儿,都是论碗论瓶。(V1-P72)
(9)他做的汤和那奶油点心很好吃。(V1-P73)
(10)打我母亲死了他缺奶,后来不很足壮。(V1-P146)
《官话类编》:
(11)他妈一点奶也没有,你能给俺雇个奶妈子不能。(P223)
(12)喝了四两牛奶。(P357)
(13)五桶柑子八十盒子牛奶膏。(P432)
(14)林师母生了一个奶瘫,折磨的不像人样儿了,甚至于吃饭,还必须人喂他。(P584)
(15)三媳:不用他抱,我给他嬭一嬭,他就睡喇。(P668)
《红楼梦》:
(16)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菊走来。(第一回,P13)
(17)代玉听了,方洒泪拜别,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第三回,P51)
(18)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第十九回,P414)
(19)我的血变的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怎么样。(第十九回,P414)
《儿女英雄传》:
(20)他家那位姨奶奶正在那里奶孩子呢。(第三十九回)
(21)他那奶头儿里的奶就像激筒一般往外直冒。(第三十九回)
各书用字情况统计见表1。
表1 各书“奶”“嬭”用字情况
娘—孃
《汉语入门》:
(22)爷儿们鞋和娘儿们儿鞋不一样。(P266)
(23)那个娘儿们儿嘴忒骚。(P512)
(24)他带的这俩娘儿们儿,是他的一妻一妾。(P1246)
(25)你要再发费,我就二姑娘戴顶针儿做活。(P1340)
(26)有了好东西,尽着你爹孃吃,有了钱,尽着你爹娘花。(P552)
(27)儿子和爹孃论不的是非。(P878)
(28)常说,背晦爹孃,不下雨的天,真着人没法。(P1148)
(29)比方各人的爷爷奶奶,或是爹孃死了,脱生的人家去,必定成了人家的儿孙,得跟人家叫点么儿。(P1486)
(30)俺二大孃属么的哎?(P1310)
《说文·女部》:“孃,烦扰也。一曰:肥大也。”段玉裁注:“今人用扰攘字,古用孃。”《玉篇·女部》:“孃,母也。”表“母亲”义的“孃”与《说文》中表“扰攘”义的“孃”应为同形字。《玉篇·女部》:“娘,少女之号。”“娘”字本用于记录“未婚少女”义,与“孃”字用法有别。张涌泉(2016)指出:“大约晚唐五代开始,表母称的‘孃’亦或写作同音的‘娘’,才出现了二字混用的情况;到了宋元以后,二字的用法就完全混淆了。”
《汉语入门》中,“娘”字用于指称已婚或未婚女性(娘儿们儿,姑娘),“孃”字用于指称母亲或伯父的妻子等母亲辈亲属(爹孃,二大孃),二字分用划然①除“没有比着爹娘和儿女这个爱情大的了”(P314)1处作“爹娘”外,另外5处均作“爹孃”。。《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不加区别均用“娘”字记录。
《语言自迩集》:
(31)男女,就是爷们娘儿们。(V1-P106)
(32)那座庙门口儿墙上贴着告示,禁止娘儿们上庙烧香。(V1-P110)
(33)孩儿别哭了,这件事是你娘办错了。(V1-P243)
(34)谁想不巧不成书,恰到第二天接着娘家哥哥的一封信。(V1-P243)
《官话类编》:
(35)这个小姑娘真淘气,我顶不喜欢他。(P38)
(36)你家大姑娘,出了嫁/门没有。(P56)
(37)王太太又来了,林师娘可以和他讲一会道理。(P32)
(38)保子他娘/妈,在南街给王二爷当老妈/妈妈。(P63)
《红楼梦》:
(39)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第一回,P13)
(40)只因他老子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第六回,P144)
《儿女英雄传》:
(41)既如此,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第一回)
(42)怎生的说他是我父母爹娘,还要叫他重生再养?(第六回)
各书用字情况统计见表2。
表2 各书“娘”“孃”用字情况
暖—煖
《汉语入门》:
(43)大雁往南飞,就要冷,往北飞,就要暖和。(P264)
(44)赶桃树杏树的都开了花,天就暖和了。(P302)
(45)常说,走道的人,饱带干粮,煖带衣。(P344)
(46)冬天写字儿得个煖和屋。(P404)
(47)伏鸡的屋子叫煖房。(P454)
(48)今儿个忒冷,屋里这么大煤火,也显不出煖和来。(P772)
(49)绵袄不及皮袄煖和。(P810)
《说文·火部》:“煖,温也。从火爰声。”段玉裁注:“今人读乃管切,同煗。”《说文·火部》:“煗,温也。从火耎声。”段玉裁注:“今通用煖。”《玉篇·日部》:“暖,温也。”《集韵·缓韵》:“煗,或作煖、暖。”“暖”字是“煖”“煗”的异体字。
《汉语入门》中,“暖”用于记录与太阳相关的“(天气)暖和”义,“煖”则用于记录与火炭、衣被等相关的“(屋、衣)暖和”义,二字分用划然。《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不加区别,“暖”“煖”二字异体混用。
《语言自迩集》:
(50)在屋里到很暖和,可是这么说,要在外头走几天可了不得。(V1-P63)
(51)今儿这个饭吃的很好酒也喝得很足,这火也烧的顶暖和的,咱们俩还要甚么咯。(V1-P73)
(52)现在正是十冬腊月的天气,莺莺多穿了件棉袄,还不暖和。(V1-P233)
《官话类编》:
(53)在房子东面背风,实在暖和。(P65)
(54)绵袄不及皮袄暖和。(P142)
(55)家里有火,快进去暖和暖和罢。(P319)
(56)但愿老天爷/天老爷今年开恩,使得风调雨顺,没有虫灾,我们就可以饱食暖衣,过太平日子了。(P389)
(57)这几天太暖和/温煖了,有个不久要反天下雪的样子。(P714)
《红楼梦》:
(58)里间比这里暖和。(第八回,P178)
(59)煖日当暄,又添蛩语。(第十一回,P246)
(60)等天长煖和了,再来回的跑,也不妨。(第五十一回,P1201)
(61)这里贾母仍代(带领)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命)换煖酒来。(第七十六回,P1836)
(62)于是遂又斟上暖酒来。(第七十六回,P1836)
《儿女英雄传》:
(63)才要问话,听得头门炮响,钦差早已到门,连忙开煖阁迎了出来。(第十三回)
(64)翡翠衾温,鸳鸯帐暖。(第二十八回)
(65)转眼春暖农忙,紧接着青苗在地,就没丈量的日子了。(第三十三回)
各书用字情况统计见表3。
表3 各书“暖”“煖”用字情况
莊—庄
《汉语入门》:
(66)今年稙莊稼都好,那晚田晚苗都不强。(P1370)
(67)秋天麦熟也不用雇人,有多少莊稼,净家把将儿,七手八脚的就鼓倒的家来了。(P1388)
(68)人家不多的村儿就叫庄儿。(P256)
(69)葛家庄儿这个堂口有二百多奉教的。(P338)
(70)我是这城西八里庄的。(P1420)
《说文·艸部》:“莊,上讳。”段玉裁:“其说解当曰:‘艸大也,从艸壯声。’其次当在菿、蔪二字之间。此形声兼会意字。壯训大,故莊训艸大。古书莊、壯多通用。”“莊”字本义指“草壮大”,后借用表“庄园、村庄”义。《正字通·艸部》:“莊,田舍曰莊。俗作庄。”“庄”字当为表“庄园、村庄”义的后造本字。
《汉语入门》中记录“庄稼”义均用“莊”字,记录“庄园、村庄”义有35处用“庄”字,仅有3处用“莊”字①“那村里有李老爷的个莊子。”(P282)“这莊子上有四眼井,可是一眼甜水,三眼苦水,喝不的。”(P376)“王大老爷犯了抄家灭门的罪,所有的莊宅地土,一并都入了官了。”(P1268)。“莊”“庄”二字区别分用的意图较为明显。《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记录“庄稼”义和“庄园、村庄”义时均只用“莊”或“庄(庒)”字,或“莊”“庄(庒)”二字混用。
《语言自迩集》:
(71)遇见一个莊稼汉。(V1-P217)
(72)那个莊稼汉,听了这话,赶忙着,去到那儿一找,并不见金子,只见有一条两头儿蛇。(V1-P217)
(73)那个莊稼汉,还是空着手儿回去咯。(V1-P216)
(74)你前儿往莊子上,上坟去来着么。(V1-P176)
(75)请问有个崔家原在前莊儿住,听说他们搬到这儿来了,真的么。(V1-P264)
《官话类编》:
(76)北莊李有年的女儿,是这东庄赵四的媳妇。(P147)
(77)两莊的人彼此照应。(P156)
(78)对着莊稼人,必得说个莊户话。(P603)
(79)往前走了不多几步,遇见一个莊户大哥。(P709)
《红楼梦》:
(80)因为庒②己卯本作“庄”。家忙,好容易今年多打了两石粮食,瓜果菜蔬也丰盛。(第三十九回,P888)
(81)这一顿的钱勾我们庒③己卯本作“庄”。家人过一年了。(第三十九回,P889)
(82)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庒家活也没人作了。(第三十九回,P892-893)
(83)且到田庄④己卯本作“庒”。上去安身。(第一回,P20)
(84)只得将田庄都拆变了。(第一回,P21)
《儿女英雄传》:
(85)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莊儿上赶过买卖。(第四回)
(86)安老爷来到禇家莊,探着十三妹的消息。(第十五回)
各书用字情况统计见表4。
表4 各书“莊”“庄”用字情况
酸—痠
《汉语入门》:
(87)这菜酸流流的倒好吃呢。(P908)
(88)这个石榴不好吃,酸不济的。(P1066)
(89)这橘子酸。我这腿痠。我心痠。眼痠。(P516)
《说文·酉部》:“酸,酢也。”《广雅·释诂二》:“痠,痛也。”《玉篇·疒部》:“痠,疼痠。”“酸”字本义为“醋”,引申表“像醋一样的酸味”“辛酸”“寒酸”等义。“痠”则为表“酸痛”义的本字。表“酸痛”义时,“痠”“酸”很早就混用。王念孙《广雅疏证》:“‘痠’字通作‘酸’……今俗语犹云‘酸痛’矣。”萧津(1997)指出:“在清代的一般著作中,‘酸’早已取代了‘痠’,成为表示‘酸痛’意义的通用字。”
《汉语入门》中,“酸”字专门用于记录“酸味”“寒酸”义,“痠”字则用于记录“酸痛”义,二字分用划然。《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红楼梦》《儿女英雄传》记录“酸味”和“酸痛”义均只用“酸”字,不加区别。
《官话类编》:
(90)就是两条腿很蜷的慌,腰也疼的慌,两只胳膊都常累得酸布渍的。(P505)
(91)我的脚倒不疼,就是腿酸了/疼一点。(P721)
(92)这种果子酸溜溜的,甜丝丝/蜜蜜的,实在好吃。(P499)
(93)这些饭是昨天剩的,微微的有一点酸味儿。(P535)
《红楼梦》:
(94)因说半日腿酸,未尝歇息。(第十七回,P368)
(95)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第十九回,P427)
(96)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第十九回,P427)
《儿女英雄传》:
(97)安公子此时松了绑,浑身麻木过了,才觉出酸疼来。(第六回)
(98)嘴也说酸了,噪子也说干了。(第二十七回)
各书用字情况统计见表5。
表5 各书“酸”“痠”用字情况
类似上举5组区别用字,《汉语入门》中“繞”字只用于记录“缠绕,围绕”义,表“绕道,绕行”义用“遶”字④《说文·糸部》:“繞,缠也。”《广韵·小韵》:“遶,围绕。”《篇海类编·人事类·辵部》:“遶,围绕也。通作繞。”《字汇·辵部》:“遶,同繞。”。“攅(攢)”字只用于记录“聚集,紧握”义,表“积攒,攒钱”义用“儧(儹)”字⑤《集韵·换韵》:“攢,聚也。”《字汇·手部》:“攢,族聚也。”“攅,俗攢字。”《说文·人部》:“儹,最也。”段玉裁改作“冣也”。注云:“冣,才句切,各本误作最,今正。《广韵》曰:‘儹,聚也。’冣、聚古通用。”《正字通·人部》:“儧,俗儹字。”。“接”字只用于记录“迎接,交接,接续”义,表“嫁接,接树”义只用“椄”字⑥《说文·手部》:“接,交也。”段玉裁注:“引伸为凡相接之偁。”《说文·木部》:“椄,续木也。”段玉裁注:“今栽华植果者,以彼枝移接此树,而华果同彼树矣。椄之言接也,今接行而椄废。”。《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红楼梦》《儿女英雄传》等文献中均未见这样的区别用字。
《汉语入门》在用字上的有意区别还表现在编者新造了不少汉字与通行汉字区别使用。戴遂良充分利用汉字构件的表意属性,更换或增加义符构造专字记录专义。
(99)马号里有牲棚子。(P284)
(100)牲走乏了,赶也赶不动。(P648)
(101)他着牲踢倒了。(P660)
煳
“煳”在《汉语入门》中专用于记录“烘烤,焦糊”义(3例)。如:
(107)煳料。煳加非。(P460)
(108)加非豆子不用生的,炒煳了才好呢。(P626)
(109)人都拿着他当个宅户主的子弟,赶喝醉了,他冷迸子提叨他爹是个剃头的,人都把嘴一,你说,他挟底哎不?(P1020)
(110)这香尽了,该续香了。(P642)
诸如此类的用字现象在同时代西方学者编写出版的汉语文献《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以及同时代中国本土学者的著作《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中均未发现。《经义述闻》卷三十二“上下相因而误”“:家大人曰:经典之字,多有因上下文而误写偏旁者。如《尧典》‘在璿機玉衡’,‘機’字本从木,因璿字而从玉作璣。……此本有偏旁而误易之者也。《盘庚》‘乌呼’,‘乌’字因呼字而误加口。……此本无偏旁而误加之者也。”王氏父子将这类改易或增加偏旁的用字现象称为“误写”,认为是文献传抄刻印过程中的“误易”或“误加”。这主要是立足于文献学的立场看待古书的用字。《汉语入门》中更换或增加义符的字形显然不是作者戴遂良的“误写”“误易”或“误加”,而是有明确意识地为记录某些专门的词义而构造的,是从不同角度记录同一广义词的“广义分形字”(陆宗达等,1983:179)。在汉语借入外来词的历史中,音译外来词书写形式也经常采取更换或增加义符的方式,如“在记音字上加‘口’旁,以志识别”,“另造新字记音,也就是在记音字上加合适的义符来区别义类”(梁晓虹等,2005:502)等。
“汉语汉文入门”第12卷《词汇》(LEXIQUES)①笔者看到的是出版于1905年的第二版。将这些改易偏旁的形声字和通行字形一同收录,只是在其后的法文注释中明确赋予了不同的表意记录职能。
口 k’eòu.Bouche,ouverture.(口,开口。)tsāi.Trébucher.(跌跌撞撞。)
栽 tsāi.Planter,plant.(种植,作物。)
棒 pánɡ.Bâton,battoir,battre.(棍棒,击打。)
煳 hôu.Griller,roussir.(烘烤,焦糊。)
糊 hôu.Coller.Visqueux,confus,imbécile.(粘贴。粘稠,含糊,糊涂。)p’īe.Grimacer.( 做鬼脸。)
撆 /撇 p’īe.Jeter,rejeter,quitter,abandonner.Écumer.(扔掉,拒绝,离开,放弃。撇弃。)
着③“汉语汉文入门”第12卷《词汇》(LEXIQUES)未收“”字。tchào.Faire que,éprouver.Proposition,suffixe,etc.(进行,遭受。介词,后缀等。)
在非汉语母语者戴遂良看来,由同一个汉字记录的不同词义实际上对应的是法语中不同的词,不同词义之间并没有密切的联系。从词汇的层面看,这些词是意义没有联系的同音词;从文字的层面看,这些字是一个形体记录多个同音词的多义字。通过更换或增加义符构造专字分别记录不同的词义,一方面符合非汉语母语者习得汉语同音词的倾向,另一方面也符合他们对于汉字表意性的习得和认知。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词义内容和语法功能的差别分别使用不同汉字记录的原则有时候贯彻得并不彻底。
䛽—插
《集韵·洽韵》:“䛽,儳言。测洽切。”《礼记·曲礼上》:“长者不及,毋儳言。”孔颖达疏:“长者正论甲事,未及乙事,少者不得辄以乙事杂甲事,暂然杂错师长之说。”“儳言”即“插话”义。《汉语入门》中“䛽”只用于记录“插话”义,“插”主要用于记录“插入”等义,也用于记录“插话”义。
(111)䛽嘴。(P542)
(112)你并摸不着这个事儿的情由,你就乱插嘴。(P1094)
(113)得怎么下手就这么下手,得怎么插嘴就怎么插嘴,得怎么使就这么使。(P1400)
(114)这个学生不善,四十逿书,一会儿就学完了。(P640)
(115)周老春偷人家庄稼,说事人去了三逿,还说不下来。(P684)
(116)夏天走道断不了水。(P528)
(118)大烟的人净误事。(P502)
(119)二斤烟,一个月就完了。(P640)
(120)抽签。抽筋。(P546)
(121)赎当,等着抽了利钱再说。(P448)
(122)先生说我这个病不抽大烟不行。(P386)
此外,还有诸如上文所及的“爹孃”偶作“爹娘”,“庄园”义偶作“莊子”“莊宅”等。从这些没有严格区别开的用字来看,词义内容或语法功能不同而分别使用不同汉字记录的用字区别是《汉语入门》的编者有意为之的。这种区别用字并非当时中国社会的用字习惯。
《汉语入门》的这类区别用字与跨语言、跨文化的背景密切相关。汉字作为构意文字,形义统一是汉字研究者追求的理想状态。对文献用字中的通假现象加以揭示,是传统训诂工作的重要内容。对世俗用字中的通假现象加以纠正,是不少学者正字工作的重要方面,但是社会用字并不能永远保持形义统一的理想状态。黄侃(2006:235-236)指出,“夫文字与文辞之不可并为一谈者久矣,如许氏《说文》说解中即多借字及俗字,而段氏每为更正,是不明此义也。形、音、义三者不可分离,此论其理也;论其势则非至于分离不可”。百姓日用,逐渐“不知所以之意”,汉字的使用也就难免有混同、替代等各种变化(如“娘—孃”“酸—痠”等)。用字的混同、替代反映了文字使用者对语言中词与词的区别逐渐模糊。
这种逐渐模糊的区别在跨语言、跨文化的以汉语为第二语言的学习者看来却又是非常明显的。下面以“颳—刮”一组字的使用为例试作分析。
《汉语入门》:
(123)颳风下雨是老天爷的公事。(P254)
(124)一棵大柳树,着风颳倒了。(P474)
(125)这风筝着风一颳,就飘起去了。(P510)
(126)剃头,刮脸。(P474)
(127)你看那孩子脑袋上这虱子,他娘也不说给他刮。(P474)
(128)刮胡子。(P474)
《龙龛手鉴·风部》:“颳,居倚反。”《改并四声篇海》引《龙龛手鉴》:“颳,风也。”《篇海类编·天文类·风部》:“颳,恶风。”“颳”字本音“居倚反”,义为“恶风”。《字汇·风部》:“颳,古滑切,音刮,恶风。”《正字通·风部》:“颳,俗字。旧注:音刮,恶风。误。”元佚名《黄孝子寻亲记·起兵》:“俺这里西风起,颳将来都是沙。”音“刮”表“吹刮”义的“颳”与音“居倚反”表“恶风”义的“颳”当为同形字。
《汉语入门》中,表“吹刮”义均用“颳”字,表“刮削”义均用“刮”字。“颳”“刮”二字分用划然。《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亦分用划然。
《语言自迩集》:
(129)颳起大风来了。(V2-P49)
(130)前四天颳北风,第二天天气很冷。(V1-P62)
(131)我的帽子叫风颳下去了。(V2-P62)
(132)年轻的人多爱刮脸,人到了四十多就有胡子了。(V1-P80)
(133)剃头刮脸都是用剃头刀。(V1-P80)
《官话类编》:
(134)在外边颳大风,实在难走。(P66)
(135)风颳翻了船,把船上的人通身/通统都淹死了。(P84)
(136)天气不妥/稳,要颳大风,趁着还没颳,咱们快/快些走罢。(P224)
(137)我先把刀子磨得锋快的,给你把头剃一剃,把胡子刮一刮,好上丈人家吃酒啊。(P439)
(138)婆婆:多少日子也不知给孩子刮刮/篦篾头,还唧咕孩子长虱子喇。(P669)
而本土学者的著作《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中,表“吹刮”义和“刮削”义均用“刮”字。
《红楼梦》:
(139)我想下雪必刮北风。(第五十回,P1149)
(140)说有一个道士,三言两语把一个人度了去了,又说一阵风刮了去了,只不知是谁。(第六十七回,P1602)①此回庚辰本原缺,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古抄本丛刊”庚辰本据己卯本补入。己卯本原亦缺此回,后系武裕庵按乾隆间抄本补抄。
(141)这又是谁的指甲刮破了。(第十九回,P428)
(142)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第五十二回,P1225)
《儿女英雄传》:
(143)那风刮得走石飞沙,偃草拔木。(第十八回)
(144)那天刮了一夜没影儿的大风。(第二十二回)
(145)只听那阵风头过处,把房门上那个门帘刮得飘了进来又闪了出去。(第三十五回)
(146)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第三回)
各书用字情况统计见表6。
表6 各书“颳”“刮”用字情况
以汉语为母语者已经不太在意“刮削”(刮)和“吹刮”(颳)以及“乳母”(嬭/奶)和“祖母”(奶奶)、“女子”(娘)和“母亲”(孃)、“庄园”(莊/庄)和“庄稼”(莊/庄)、“味酸”(酸)和“酸疼”(痠)、“缠绕”(繞)和“绕行”(遶)之间的联系与区别,甚至更多的人认为它们之间的联系要远大于它们之间的区别,因为在语言中表达这些意义的发音是相同的。至于词源上的关系,绝大多数的语言使用者是无从考究的。因此,以汉语为母语者在记录这些词义时,更多情况下并不加以区别。但是对于以汉语为第二语言的戴遂良等人来讲,这些词义之间的区别却要远大于它们之间的联系。不同的词义对应的是他们母语中读音完全不同的词语,这些词语之间不存在词源上的联系。因此,他们更容易将汉语中的这些词义,理解为不同的词,进而在用字上也加以区别。
在“汉语汉文入门”的总序里戴遂良罗列了11种《汉语入门》“经常引用的著作”。其中包括威妥玛的《语言自迩集》第二版(1886)和狄考文的《官话类编》(1892)。不过通过上文的考察可以看出,《汉语入门》的用字与《语言自迩集》和《官话类编》相较有明显的差异。根据语法功能和词汇意义不同而使用不同汉字区别记录的现象,在戴遂良所编《词汇》《汉语口语教科书》等文献中都有体现,而《语言自迩集》《官话类编》中的用字则基本不加区别。
上文所揭的《汉语入门》用字特点具有戴遂良的个人性。这与戴遂良本人对于汉字汉语的认识密切相关。戴遂良对汉字有过较为系统的研究。1899年他出版了基于《说文》的著作《汉字》的法文本。该书后来多次修订再版,并分别于1915年和1927年出版了英译本(张大英,2015:70-79)①下文引述依据的是1965年英文版,由L.Davrout翻译。。《汉字》一书集中反映了戴遂良对于汉字的认识。戴遂良在介绍“六书”时指出,“形声”是一种由两个或多个简单的字符组构汉字的方式,其中一个字符提示意义,另一个则提示发音;并对两种不同功能的基本字符所关涉的“意义要素”(meaning elements)和“语音要素”(phonetic elements)做了分析讨论(Léon Wieger,1965:10,13-14)。针对古代文献中的用字“假借”现象,戴遂良(1965:11)认为“假借”“使原本简单易懂的汉字解释变得如此复杂和困难。它们掩盖了许多文本的意义,使词典中的字义变得繁复,加重了记忆的负担,给学习者带来了烦恼。这些令人伤心的结果并非源于汉字本身的缺陷,而是来自汉字的古老性和后代继承者的粗心大意。”由此可见,戴遂良对用字时的“假借”是持否定和批评态度的。用字“假借”是一种借形记音的方式,与汉字的表意性相背离,使汉字与汉语词语的对应关系更加复杂。戴遂良从汉语和汉字学习者的角度,指出了“假借”的诸多弊端。为了让文本的意义更加显豁,更方便学习者和阅读者,尽量不使用同音通假,充分利用提示意义的字符来提高汉字的表意性,是戴遂良用字观的重要方面。《汉语入门》用字上的“分形别用”和“换旁别用”,充分体现了戴遂良作为非汉语母语者对汉字多义现象和汉字表意性的习得与认知。
他所规划的“汉语汉文入门”丛书第12卷《词汇》(LEXIQUES)共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声符表(858个主要声符)及其构造的汉字,第二部分是音节表及各音节常用汉字,第三部分是214个部首(据《康熙字典》)及其构造的汉字。以声符为纲归纳同声符汉字,是戴遂良梳理编排汉字及其所记录的汉语词汇的重要形式。尽管西方学界使用声符作为汉字排列归纳标准并非始于戴遂良(谢海涛,2013),但这种排列归纳标准的选择和实践无疑大大加深了戴遂良对于汉字声符示音功能及义符表意功能的认识。同声符字可以通过义符来区别记录不同词义的现象,不仅被更加直观地呈现出来,而且进一步促使戴遂良将这一规律自觉地运用于记录河间府方言的《汉语入门》中。
此外,当时出版戴遂良《汉语入门》等一系列著作的献县天主堂印书馆(也称献县胜世堂)也值得留意。献县天主堂印书馆成立于同治十三年(1874),设于献县张庄天主堂,1944年停业。在大半个世纪的传教和中西文化交流与传播的过程中,该印书馆一直被认为是与上海徐家汇土山湾印书馆、北京遣使会印书馆具有同一水平的天主教在华出版印刷机构。印书馆最初由精通汉字、汉语的法国耶稣会士溥若思负责。溥若思潜心研究汉字字模,先后制版汉字铅字四万多个,成功克服了汉字字形复杂、外国人不便制造铅字的困难,而电力印刷又大大提高了印刷的速度和质量,使得该印书馆的出版物广为流传,影响很大。这样的出版印刷条件也为上文所讨论的区别用字现象的呈现提供了物质基础。